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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明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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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最初的第二名头领,《水浒传》前面不曾写他,把他留在最后,无法可以描写,故只好把擒史文恭的大功劳让给他。后来结起帐来,一百零八人中还有董平和张清没有加入,这两人又都是《宣和遗事》里有名字的,故又加上东平、东昌两件事。算算还少一个,只好拉上一个兽医皇甫端!这真是《水浒传》的“强弩之末”了!

    这是《水浒传》的大规模。我们拿历史的眼光来看这个大规模,可得两种感想。

    第一,我们拿宋元时代那些幼稚的梁山泊故事,来比较这部《水浒传》,我们不能不佩服“施耐庵”的大匠精神与大匠本领;我们不能不承认这四百年中白话文学的进步很可惊异!元以前的,我们现在且不谈。当元人的杂剧盛行时,许多戏曲家从各方面搜集编曲的材料,于是有高文秀等人采用民间盛行的梁山泊故事,各人随自己的眼光才力,发挥水浒的一方面,或创造一种人物,如高文秀的黑旋风,如李文蔚的燕青之类;有时几个文人各自发挥一个好汉的一片面,如高文秀发挥李逵的一片面,杨显之、康进之、红字李二又各各发挥李逵的一片面。但这些都是一个故事的自然演化,又都是散漫的,片面的,没有计划的,没有组织的发展。后来这类的材料越积越多了,不能不有一种贯通综合的总编,于是元末明初有《水浒传》百回之作。但这个草创的《水浒传》原本,如上节所说,是很浅陋幼稚的。这种浅陋幼稚的证据,我们还可以在《征四寇》里寻出许多。然而这个《水浒传》原本居然把三百年来的水浒故事贯通起来,用宋元以来的梁山泊故事做一个大纲,把民间和戏台上的“三十六大伙,七十二小伙”的种种故事做一些子目,造成一部草创的大小说,总算是很难得的了。到了明朝中叶,“施耐庵”又用这个原百回本作底本,加上高超的新见解,加上四百年来逐渐成熟的文学技术,加上他自己的伟大创造力,把那草创的山寨推翻,把那些僵硬无生气的水浒人物一齐毁去;于是重兴水浒,再造梁山,画出十来个永不会磨灭的英雄人物,造成一部永不会磨灭的奇书。这部七十回的《水浒传》不但是集四百年水浒故事的大成,并且是中国白话文学完全成立的一个大纪元。这是我的第一个感想。

    第二,施耐庵的《水浒传》是四百年文学进化的产儿,但《水浒传》的短处也就吃亏在这一点。倘使施耐庵当时能把那历史的梁山泊故事完全丢在脑背后,倘使他能忘了那“三十六大伙,七十二小伙”的故事,倘使他用全副精神来单写鲁智深、林冲、武松、宋江、李逵、石秀等七八个人,他这部书一定格外有精彩,一定格外有价值。可惜他终不能完全冲破那历史遗传的水浒轮廓,可惜他总舍不得那一百零八人。但是一个人的文学技能是有限的,决不能在一部书里创造一百零八个活人物。因此,他不能不东凑一段,西补一块,勉强把一百零八人“挤”上梁山去!闹江州以前,施耐庵确能放手创造,看他写武松一个人便占了全书七分之一,所以能有精彩。到了宋江上山以后,全书已去七分之四,还有那四百年传下的“三打祝家庄”的故事没有写(明以前的水浒故事,都把三打祝家庄放在宋江上山之前),还有那故事相传坐第二把交椅的卢俊义和关胜、呼延灼、徐宁、燕青等人没有写。于是施耐庵不能不潦草了,不能不杂凑了,不能不敷衍了。最明显的例是写卢俊义的一大段。这一段硬把一个坐在家里享福的卢俊义拉上山去,已是很笨拙了;又写他信李固而疑燕青,听信了一个算命先生的妖言便去烧香解灾,竟成了一个糊涂汉了,还算得什么豪杰?至于吴用设的诡计,使卢俊义自己在壁上写下反诗,更是浅陋可笑。还有燕青在宋元的水浒故事里本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施耐庵在前六十回竟把他忘了,故不能不勉强把他捉来送给卢俊义做一个家人!此外如打大名府时,宋江忽然生背疽,于是又拉出一个安道全来;又如全书完了,又拉出一个皇甫端来,这种杂凑的写法,实在幼稚的很。推求这种缺点的原因,我们不能不承认施耐庵吃亏在于不敢抛弃那四百年遗传下来的水浒旧轮廓,这是很可惜的事。后来《金瓶梅》只写几个人,便能始终贯彻,没有一种敷衍杂凑的弊病了。

    我这两种感想是从文学的技术上着想的。至于见解和理想一方面,我本不愿多说话,因为我主张让读者自己虚心去看《水浒传》,不必先怀着一些主观的成见。但我有一个根本观念,要想借《水浒传》做一个具体的例来说明,并想贡献给爱读《水浒传》的诸君,做我这篇长序的结论。

    我承认金圣叹确是懂得《水浒》的第一大段,他评前十一回,都无大错。他在第一回批道:

    为此书者之胸中,吾不知其有何等冤苦,而必设言一百八人,而又远托之于水涯。……今一百八人而有其人,殆不止于伯夷、太公居海避纣之志矣。

    这个见解是不错的。但他在“读法”里又说:

    大凡读书先要晓得作书之人是何等心胸。如《史记》须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发挥出来。……《水浒传》却不然。施耐庵本无一肚皮宿怨要发挥出来,只是饱暖无事,又值心闲,不免伸纸弄笔,寻个题目,写出自家许多锦心绣口。故其是非皆不谬于圣人。

    这是很误人的见解。一面说他“不知其胸中有何等冤苦”,一面又说他“只是饱暖无事,又值心闲,不免伸纸弄笔”,这不是绝大的矛盾吗?一面说“不止于居海避纣之志”,老实说就是反抗政府,一面又说“其是非皆不谬于圣人”,这又不是绝大的矛盾吗?《水浒传》绝不是“饱暖无事,又值心闲”的人做得出来的书。“饱暖无事,又值心闲”的人只能作诗钟,做八股,做死文章,————决不肯来做《水浒传》。圣叹最爱谈“作史笔法”,他却不幸没有历史的眼光,他不知道《水浒》的故事乃是四百年来老百姓与文人发挥一肚皮宿怨的地方。宋元人借这故事发挥他们的宿怨,故把一座强盗山寨变成替天行道的机关。明初人借他发挥宿怨,故写宋江等平四寇立大功之后反被政府陷害谋死。明朝中叶的人————所谓施耐庵————借他发挥他的一肚皮宿怨,故削去招安以后的事,做成一部纯粹反抗政府的书。

    这部七十回的《水浒传》处处“褒”强盗,处处“贬”官府。这是看《水浒》的人,人人都能得着的感想。圣叹何以独不能得着这个普遍的感想呢?这又是历史上的关系了。圣叹生在流贼遍天下的时代,眼见张献忠、李自成一班强盗流毒全国,故他觉得强盗是不能提倡的,是应该“口诛笔伐”的。圣叹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故能赏识《水浒传》。但文学家金圣叹究竟被《春秋》笔法家金圣叹误了。他赏识《水浒传》的文学,但他误解了《水浒传》的用意。他不知道七十回本删去招安以后事正是格外反抗政府,他看错了,以为七十回本既不赞成招安,便是深恶宋江等一班人。所以他处处深求《水浒传》的“皮里阳秋”,处处把施耐庵恭维宋江之处都解作痛骂宋江。这是他的根本大错。

    换句话说,金圣叹对于《水浒》的见解与做《荡寇志》的俞仲华对于《水浒》的见解是很相同的。俞仲华生当嘉庆、道光的时代,洪秀全虽未起来,盗贼已遍地皆是,故他认定“既是忠义便不做强盗,既做强盗必不算忠义”的宗旨,做成他的《结水浒传》,即《荡寇志》,要使“天下后世深明盗贼忠义之辨,丝毫不容假借”(看《荡寇志》诸序。俞仲华死于道光己酉,明年洪秀全起事)!俞仲华的父兄都经过匪乱,故他有“孰知罗贯中之害至于此极耶”的话。他极佩服圣叹,尊为“圣叹先生”,其实这都是因为遭际有相同处的缘故。

    圣叹自序在崇祯十四年,正当流贼最猖獗的时候,故他的评本努力要证明《水浒传》“把宋江深恶痛绝,使人见之真有狗彘不食之恨”。但《水浒传》写的一班强盗确是可爱可敬,圣叹决不能使我们相信《水浒传》深恶痛绝鲁智深、武松、林冲一班人,故圣叹只能说“《水浒传》独恶宋江,亦是歼厥渠魁之意,其余便饶恕了”。好一个强辩的金圣叹!岂但“饶恕”,简直是崇拜!

    圣叹又亲见明末的流贼伪降官兵,后复叛去,遂不可收拾。所以他对于《宋史》侯蒙请赦宋江使讨方腊的事,大不满意,故极力驳他,说他“一语有八失”。所以他又极力表章那没有招安以后事的七十回本。其实这都是时代的影响。雁荡山樵当明亡之后,流贼已不成问题,当时的问题乃是国亡的原因和亡国遗民的惨痛等等问题,故雁荡山樵的《水浒后传》极力写宋南渡前后那班奸臣误国的罪状;写燕青冒险到金兵营里把青子黄柑献给道君皇帝;写王铁杖刺杀王黼、杨戬、梁师成三个奸臣;写燕青、李应等把高俅、蔡京、童贯等邀到营里,大开宴会,数说他们误国的罪恶,然后把他们杀了;写金兵掳掠平民,勒索赎金;写无耻奸民,装作金兵模样,帮助仇敌来敲吸同胞的脂髓,这更可见时代的影响了。

    这种种不同的时代发生种种不同的文学见解,也发生种种不同的文学作物————这便是我要贡献给大家的一个根本的文学观念。《水浒传》上下七八百年的历史便是这个观念的具体的例证。不懂得南宋的时代,便不懂得宋江等三十六人的故事何以发生。不懂得宋元之际的时代,便不懂得水浒故事何以发达变化。不懂得元朝一代发生的那么多的水浒故事,便不懂得明初何以产生《水浒传》。不懂得元明之际的文学史,便不懂得明初的《水浒传》何以那样幼稚。不读《明史》的《功臣传》,便不懂得明初的《水浒传》何以于固有的招安的事之外又加上宋江等有功被谗遭害和李俊、燕青见机远遁等事。不读《明史》的《文苑传》,不懂得明朝中叶的文学进化的程度,便不懂得七十回本《水浒传》的价值。不懂得明末流贼的大乱,便不懂得金圣叹的《水浒》见解何以那样迂腐。不懂得明末清初的历史,便不懂得雁荡山樵的《水浒后传》。不懂得嘉庆、道光间的遍地匪乱,便不懂得俞仲华的《荡寇志》。————这叫作历史进化的文学观念。

    节选自胡适《〈水浒传〉考证》,标题为编者所加①

    《西游记》

    胡适

    民国十年十二月中,我在百忙中做了一篇《西游记序》,当时搜集材料的时间甚少,故对于考证的方面很不能满足自己的期望。这一年之中,承许多朋友的帮助,添了一些材料;病中多闲暇,遂整理成一篇考证,先在《读书杂志》第六期上发表。当时又为篇幅所限,不能不删节去一部分。这回《西游记》再版付印,我又把前做的《西游记序》和《考证》合并起来,成为这一篇。

    一

    《西游记》不是元朝的长春真人邱处机做的。元太祖西征时,曾遣使召邱处机赴军中,处机应命前去,经过一万余里,走了四年,始到军前。当时有一个李志常记载邱处机西行的经历,做成《西游记》二卷。此书乃是一部地理学上的重要材料,并非小说。

    小说《西游记》与邱处机《西游记》完全无关,但与唐沙门慧立做的《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常州天宁寺有刻本)和玄奘自己著的《大唐西域记》(常州天宁寺有刻本)却有点小关系。玄奘是中国史上一个非常伟大的人物。他二十六岁立志往印度去求经,途中经过了无数困难,出游十七年(六二八——六四五),经历五十多国,带回佛教经典六百五十七部。归国之后,他着手翻译,于十九年中(六四五——六六三),译成重要经论七十三部,凡一千三百三十卷(参看《改造》四卷一号梁任公先生的《千五百年前之留学生》)。慧立为他做的传记————大概是根据于玄奘自己的记载的————写玄奘的事迹最详细,为中国传记中第一部大书。传中记玄奘的家世和求经的动机如下:

    玄奘,俗姓陈,缑氏人。兄弟四人,他第四。他的二哥先出家,教他诵习经业。他后来也得出家,与兄同居一寺。他游历各地,访求名师,讲论佛法,后入长安,住大觉寺。他“既遍谒众师,备飡其说;详考其义,各擅宗途;验之圣典,亦隐显有异,莫知适从;乃誓游西方,以问所惑;并取《十七地论》,以释众疑”。

    这是玄奘求法的目的。他后来途中有谢高昌王的启,中有云:

    ……远人来译,音训不同;去圣时遥,义类乖舛;遂使双林一味之旨分成当现二常,他化不二之宗析为南北两道。纷纭争论,凡数百年。率土怀疑,莫有匠决。玄奘……负笈从师,年将二纪,……未尝不执卷踌躇,捧经侘傺;望给园而翘足,想鹫岭而载怀,愿一拜临,启伸宿惑;虽知寸管不可窥天,小蠡难为酌海,但不能弃此微诚,是以束装取路。……

    这个动机,不幸被做《西游记》的人完全埋没了。但传说中玄奘路上经过的种种艰难困苦,乃是《西游记》的种子。我们且引他初起程的一段:

    于是结侣陈表,有诏不许。诸人咸退,唯法师不屈。既方事孤游,又承西路艰险,乃自试其心以人间众苦,种种调伏,堪任不退。然始入塔启请,申其意志,愿乞众圣冥加,使往还无梗。……遂即行矣,时年二十六也。……时国政尚新,疆场未远,禁约百姓不许出蕃。……不敢公出,乃昼伏夜行。……〔出〕玉门关,……孑然孤游沙漠矣。惟望骨聚马粪等,渐进,顷间忽见有军众数百队,满沙碛间,乍行乍息,皆裘毼驼马之像,及旌旗槊毡之形;易貌移质,倏忽千变;遥瞻极著,渐近而微。……见第一烽,恐候者见,乃隐伏沙沟,至夜方发。到烽西见水,下饮盥讫,欲取皮囊盛水,有一箭飒来,几中于膝;须臾,更一箭来。知为他见,乃大言曰,“我是僧从京师来,汝莫射我。”……

    第一烽与第四烽的守者待他还好,放他过去。下文云:

    从此已去,即莫贺延碛,长八百余里,古曰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是时顾影唯一心但念观音菩萨及《般若心经》。初法师在蜀,见一病人,身疮臭秽,衣服破污,愍将向寺,施与饮食衣服之直。病者惭愧,乃授法师此经,因常诵习。至沙河间,逢诸恶鬼奇状异类绕人前后;唯念观音,不得全去;即诵此经,发声皆散;在危获济,实所凭焉。

    下文又云:

    行百余里,失道,觅野马泉,不得。下水欲饮(下字作“取下来”解),袋重,失手覆之。千里之资,一朝斯罄!……四顾茫然,人马俱绝。夜则妖魑举火,烂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如时雨。虽遇如是,心无所惧;但苦水尽,渴不能前。于是时,四夜五日,无一滴沾喉;口腹干焦,几将殒绝,不能复进,遂卧沙中。默念观音,虽困不舍,启菩萨曰,“玄奘此行,不求财利,无冀名誉,但为无上道心正法来耳。仰惟菩萨慈念群生,以救苦为务。此为苦矣,宁不知耶?”如是告时,心心无辍。至第五夜半,忽有凉风触身,冷快如沐寒水,遂得目明;马亦能起。体既稣息,得少睡眠;……惊寤进发,行可十里,马忽异路,制之不回。经数里,忽见青草数亩,下马恣食。去草十步,欲回转,又到一池,水甘澄镜彻。下而就饮,身命重全,人马俱得稣息。……此等危难,百千不能备叙。……

    这种记叙,既符合沙漠旅行的状况,又符合宗教经验的心理,真是极有价值的文字。

    玄奘出流沙后,即到伊吾。高昌国王麹文泰闻知他来了,即遣使来迎接。玄奘到高昌后,国王款待极恭敬,坚留玄奘久住国中,受全国的供养,以终一身。玄奘坚不肯留,国王无法,只能用强力软禁住他;每日进食,国王亲自捧盘。

    法师既被停留,违阻先念,遂誓不食,以感其心。于是端坐,水浆不涉于口,三日。至第四日,王觉法师气息渐惙,深生愧惧,乃稽首礼谢云,“任法师西行,乞垂早食。”法师恐其不实,要王指日为言。王曰,“若须尔者,请共对佛更结因缘。”遂共入道场礼佛,对母张太妃共法师约为兄弟,任师求法。……仍屈停一月,讲《仁王般若经》,中间为师营造行服。法师皆许,太妃甚欢,愿与师长为眷属,代代相度。于是方食。……讲讫,为法师度四沙弥,以充给侍;给法服三十具,以西土多寒,又造面衣手衣靴袜等各数事,黄金一百两,银钱三万,绫及绢等五百匹,充法师往还二十年所用之资。给马三十匹,手力二十五人,遣殿中侍御史欢信送至叶护可汗衙。又作二十四封书,通屈支等二十四国,每一封书附大绫一匹为信。又以绫绢五百匹,果味两车,献叶护可汗,并书称“法师者,是奴弟,欲求法于婆罗门国。愿可汗怜师如怜奴,仍请敕以西诸国给邬落马递送出境”。

    从此以后,玄奘便是“阔留学”了。这一段事,记高昌王与玄奘结拜为兄弟,又为他通书于当时镇服西域的突厥叶护可汗,书中也称玄奘为弟。自高昌以西,玄奘以“高昌王弟”的资格旅行各国。这一点大可注意。《西游记》中的唐太宗与玄奘结拜为弟兄,故玄奘以“唐御弟”的资格西行,这一件事必是从高昌国这一段因缘脱胎出来的。

    二

    以上略述玄奘取经的故事的本身。这个故事是中国佛教史上一件极伟大的故事;所以这个故事的传播,和一切大故事的传播一样,渐渐的把详细节目都丢开了,都“神话化”过了。况且玄奘本是一个伟大的宗教家,他的游记里有许多事实,如沙漠幻景及鬼火之类,虽然都可有理性的解释,在他自己和别的信徒的眼里自然都是“灵异”,都是“神迹”。后来佛教徒与民间随时逐渐加添一点枝叶,用奇异动人的神话来代换平常的事实,这个取经的大故事,不久就完全神话化了。

    即如上文所引慧立的《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一段说:

    从此已去,即莫贺延碛,长八百余里,古曰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是时顾影唯一心但念观音菩萨及《般若心经》。初法师在蜀,见一病人,身疮臭秽,衣服破污,愍将向寺,施与饮食衣服之直。病者惭愧,乃授法师此经,因常诵习。至沙河间,逢诸恶鬼奇状异类绕人前后;虽念观音,不得全去;即诵此经,发声皆散;在危获济,实所凭焉。

    这一段话还合于宗教心理的经验;然而宋朝初年(西历九七八)辑成的《太平广记》,引《独异志》及《唐新语》,已把这一段故事神话化过了。《太平广记》九十二说:

    沙门玄奘,唐武德初(年代误)往西域取经,行至罽宾国,道险,〔多〕虎豹,不可过。奘不知为计,乃锁房门而坐。至夕开门,见一老僧,头面疮痍,身体脓血,床上独坐,莫知来由。奘乃礼拜勤求,僧口授《多心经》一卷,令奘诵之;遂得山川平易,道路开辟,虎豹藏形,魔鬼潜迹,遂至佛国,取经六百余部而归。其《多心经》,至今诵之。

    我们比较这两种记载,可见取经故事“神话化”之速。《太平广记》同卷又说:

    初奘将往西域,于灵岩寺见有松一树。奘立于庭,以手摩其枝曰:“吾西去求佛教,汝可西长。若吾归,即却东回,使吾弟子知之。”及去,其枝年年西指,约长数丈。一年,忽东回。门人弟子曰,“教主归矣”。乃西迎之。奘果还。至今众谓此松为摩顶松。

    这正是《西游记》里玄奘说的“但看那山门里松枝头向东,我即回来”(第十二回,又第一百回)的话的来源了。这也可证取经故事的神话化。

    欧阳修《于役志》说:

    景祐三年丙子七月,甲申,与君玉饮寿宁寺(扬州)。寺本徐知诰故第;李氏建国,以为孝先寺;太平兴国改今名。寺甚宏壮,画壁尤妙。问老僧,云,“周世宗入扬州时,以为行宫,尽圬漫之。惟经藏院画玄奘取经一壁独在,尤为绝笔。”叹息久之。

    南唐建国离开玄奘死时不过二百多年,这个故事已成为画壁的材料了。我们虽不知此画的故事是不是神话化了的,但这种记载已可以证明那个故事的流传之远。

    三

    民国四年,罗振玉先生和王国维先生在日本三浦将军处借得一部《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影印行世。此书凡三卷,卷末有“中瓦子张家印”六个字。王先生考定中瓦子为宋临安府的街名,乃倡优剧场的所在(参看吴自牧《梦粱录》卷十九,又卷十五),因定为南宋“说话”的一种。书中共分十七章,每章自有题目,颇似后世小说的回目。书中有诗有话,故名“诗话”。今抄十七章的目录如下:

    □□□□(原文如此)第一。(全阙)

    行程遇猴行者处第二。

    入大梵天王宫第三。

    入香山寺第四。

    过狮子林及树人国第五。

    过长坑大蛇岭处第六。

    入九龙池处第七。

    “遇深沙神”第八。(题阙)

    入鬼子母国处第九。

    经过女人国处第十。

    入王母池之处第十一。

    入沉香国处第十二。

    入波罗国处第十三。

    入优钵罗国处第十四。

    天竺国度海之处第十五。

    转至香林寺受《心经》第十六。

    到陕西王长者妻杀儿处第十七。

    我们看这个目录,可以知道在南宋时,民间已有一种《唐三藏取经》的小说,完全是神话的,完全脱离玄奘取经的真故事了。这部书确是《西游记》的祖宗。内中有三点,尤可特别注意:

    (1)猴行者的加入。

    (2)深沙神为沙和尚的影子。

    (3)途中的妖魔灾难。

    先说猴行者。《取经诗话》中,猴行者已成了唯一的保驾弟子了。第二节说:

    僧行六人,当日起行。法师语曰:“今往西天,程途百万,各人谨慎。”……偶于一日午时,见一白衣秀才,从正东而来,便揖和尚:“万福,万福!和尚今往何处?莫不是再往西天取经否?”法师合掌曰:“贫僧奉敕,为东土众生未有佛教,是取经也。”秀才曰:“和尚生前两回去取经,中路遭难。此回若去,千死万死。”法师曰:“你如何得知?”秀才曰:“我不是别人。我是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我今来助和尚取经。此去百万程途,经过三十六国,多有祸难之处。”法师应曰:“果得如此,三世有缘,东土众生获大利益。”当便改呼为“猴行者”。

    此中可注意的是:(1)当时有玄奘“生前两回取经,中路遭难”的神话。(2)猴行者现白衣秀才相。(3)花果山是后来小说有的,紫云洞后来改为水帘洞了。(4)“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一句,初读似不通,其实是很重要的;此句当解作“八万四千个猕猴之王”(说详下章)。

    第三章说猴行者曾“九度见黄河清”。第十一章里,他自己说:

    我八百岁时到此中(西王母池)偷桃吃了,至今二万七千岁不曾来也。

    法师曰:今日蟠桃结实,可偷三五个吃。

    猴行者曰:我因八百岁时偷吃十个,被王母捉下,左肋判八百,右肋判三千铁棒,配在花果山紫云洞。至今肋下尚痛,我今定是不敢偷吃也。

    这一段自然是《西游记》里偷吃蟠桃的故事的来源,但又可见南宋“说话”的人把猴行者写得颇知畏惧,而唐僧却不大老实!

    唐僧三次要行者偷桃,行者终不敢偷,然而蟠桃自己落下来了。

    说由未了,下三颗蟠桃,入池中去。……师曰,“可去寻取来吃。”猴行者即将金镮杖向盘石上敲三下,乃见一个孩儿,面带青色,爪似鹰鹯,开口露牙,向池中出。行者问,“汝年几多?”孩曰,“三千岁。”行者曰,“我不用你。”又敲五下,见一孩儿,面如满月,身挂绣。行者曰,“汝年多少?”答曰,“五千岁。”行者曰,“不用你。”又敲数下,偶然一孩儿出来。问曰,“你年多少?”答曰,“七千岁。”行者放下金镮杖,叫取孩儿入手中,问和尚,“你吃否?”和尚闻语心惊,便走。被行者手中旋数下,孩儿化成一枚乳枣,当时吞入口中。后归东土唐朝,遂吐出于西川,至今此地中生人参是也。

    这时候,偷蟠桃和偷人参果还是一件事。后来《西游记》从此化出,分作两件故事。

    上段所说“金镮杖”,乃是第三章里大梵天王所赐。行者把唐僧带上大梵天王宫中赴斋,天王及五百罗汉请唐僧讲《法华经》,他“一气讲完,如瓶注水”。大梵天王因赐予猴行者“隐形帽一事,金镮锡杖一条,钵盂一只,三件齐全”。这三件法宝,也被《西游记》里分作几段了。(《诗话》称天王为北方毗沙门大梵天王。这是“托塔天王”的本名,梵文为Vai' sravana,可证此书近古。)

    《诗话》第八章,不幸缺了两页,但此章记玄奘遇深沙神的事,确是后来沙僧的根本。此章大意说玄奘前身两世取经,中途都被深沙神吃了。他对唐僧说:“项下是和尚两度被我吃你,袋得枯骨在此。”和尚说:“你最无知。此回若不改过,教你一门灭绝。”深沙合掌谢恩:“伏蒙慈照!”深沙当时哮吼,化了一道金桥;深沙神身长三丈,将两手托定,师行七人便从金桥上过,过了深沙。深沙诗曰:

    一堕深沙五百春,浑家眷属受灾殃。金桥手托从师过,乞荐幽神化却身。

    法师诗曰:两度曾经汝吃来,更将枯骨问无才。而今赦法残生去,东土专心次第排。

    猴行者诗曰:谢汝回心意不偏,金桥银线步平安。回归东土修功德,荐拔深沙向佛前。

    《西游记》第八回说沙和尚在流沙河做妖怪时,“向来有几次取经人来,都被我吃了。凡吃的人头,抛落流沙,竟沉水底。惟有九个取经人的骷髅,浮在水面,再不能沉。我以为异物,将索儿穿在一处,闲时拿来顽耍。”这正是从深沙神一段变出来的。第二十二回,木吒把沙和尚项下挂的骷髅,用索子结作九宫,化成法船,果然稳似轻舟,浪静风平,渡过流沙河。那也是从《诗话》里的金桥银线演化出来的。不过在南宋时,深沙的神还不曾变成三弟子之一。猪八戒此时连影子都没有呢。

    次说《诗话》中叙玄奘路上经过许多灾难,虽没有“八十一难”之多,却是“八十一难”的缩影。第四章猴行者说:

    我师莫讶西路寂寥,此中别是一天。前去路途尽是虎狼蛇兔之处。逢人不语,万种恓惶;此去人烟,都是邪法。

    全书写这些灾难,写的实在幼稚,全没有文学的技术。如写蛇子国:

    大蛇小蛇,交杂无数,攘乱纷纷。大蛇头高丈余,小蛇头高八尺,怒眼如灯,张牙如剑。

    如写狮子林:

    只见麒麟迅速,狮子峥嵘,摆尾摇头,出林迎接,口衔香花,皆来供养。

    这种浅薄的叙述可以使我们格外赏叹明清两朝小说技术的惊人的进步。

    我们选录《诗话》中比较有趣味的一段————火类坳头的白虎精:

    ……只见岭后云愁雾惨,雨细交霏。云雾之中,有一白衣妇人,身挂白罗衣,腰系白褶,手把白牡丹花一朵,面似白莲,十指如玉。……猴行者一见,高声便喝:“想汝是火类坳头白虎精,必定是也!”妇人闻语,张口大叫一声,忽然面皮裂皱,露爪张牙,摆尾摇头,身长丈五。定醒之中,满山都是白虎。被猴行者将金镮杖变作一个夜叉,头点天,脚踏地,手把降魔杵,身如蓝靛青,发似硃沙,口吐百丈火光。当时白虎精哮吼近前相敌,被猴行者战退。半时,遂问虎精甘伏未伏。虎精曰,未伏。猴行者曰,“汝若未伏,看你肚中有一个老猕猴。”虎精闻说,当下未伏,一叫猕猴,猕猴在白虎精肚内应,遂教虎开口吐出一个猕猴,顿在面前,身长丈二,两眼火光。白虎精又云,我未伏。猴行者曰,“汝肚内更有一个。”再令开口,又吐出一个,顿在面前。白虎精又曰未伏。猴行者曰,“你肚中无千无万个老猕猴,今日吐至来日,今月吐至来月,今年吐至来年,今生吐至来生,也不尽。”白虎精闻语,心生忿怒;被猴行者化一团大石,在肚内渐渐会大;教虎精吐出,开口吐之不得,只见肚皮裂破,七孔流血。喝起夜叉,浑门大杀,虎精大小粉骨尘碎,绝灭除踪。

    《西游记》里的孙行者最爱被人吃下肚里去,这是他的拿手戏,大概火类坳头的一个暗示,后来也会用分身法,越变越奇妙有趣味了。我们试看孙行者在狮驼山被老魔吞下肚去,在无底洞又被女妖吞下去;他又住过铁扇公主的肚里,又住过黄眉大王的肚里,又住过七绝山稀柿衕的红鳞大蟒的肚里。巧妙虽各有不同,渊源似乎是一样的。

    以上略记《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的大概。这一本小册子的出现,使我们明白南宋或元朝已有了这种完全神话化了的取经故事;使我们明白《西游记》小说同《水浒》《三国》一样————也有了五六百年的演化的历史:这真是可宝贵的文学史料了。

    四

    说到这里,我要退回去,追叙取经故事里这个猴王的来历。何以南宋时代的玄奘神话里忽然插入了一个神通广大的猴行者?这个猴子是国货呢?还是进口货呢?

    前不多时,周豫才先生指出《纳书楹曲谱》补遗卷一中选的《西游记》四出,中有两出提到“巫枚祗”和“无支祁”。《定心》一出说孙行者“是骊山老母亲兄弟,无支祁是他姊妹”。又《女国》一出说:

    似摩腾伽把阿难摄在瑶山上,若鬼子母将如来围定在灵山上,巫枝祁把张僧拿在龟山上。不是我魔王苦苦害真僧,如今佳人个个要寻和尚。

    周先生指出,做《西游记》的人或亦受这个巫枝祁故事的影响。我依周先生的指点,去寻这个故事的来源;《太平广记》卷四六七李汤条下,引《古岳渎经》第八卷云:

    禹理水,三至桐柏山,惊风走雷,石号木鸣,五伯拥川,天老肃兵,不能兴。……禹因鸿濛氏、章商氏、兜卢氏、犂娄氏,乃获淮涡水神,名无支祁,善应对言语,辨江淮之浅深,原隰之远近;形若猿猴,缩鼻高额,青躯白首,金目雪牙,颈伸百尺,力逾九象,搏击腾踔,疾奔轻利。……颈锁大索,鼻穿金铃,徙淮阴之龟山之足下,俾淮水永安流注海也。

    这个无支祁是一个“形若猿猴”的淮水神,《词源》引《太平寰宇记》,说略同。周先生又指出朱熹《楚辞辨证·天问》篇下有一条云:

    此间之言,特战国时俚俗相传之语,如今世俗僧伽降无之祈,许逊斩蛟蜃精之类,本无稽据,而好事者遂假托撰造以实之。

    据此,可见宋代民间又有“僧伽降无之祈”的传说。僧伽为唐代名僧,死于中宗景龙四年(七一〇)。他住泗州最久,淮泗一带产生许多关于他的神话(《宋高僧传》十八,《神僧传》七)。降无之祈大概也是淮泗流域的僧伽神话之一,到南宋时还流行民间。

    但上文引曲词里的无支祁,明是一个女妖怪,他有“把张僧拿在龟山上”的神话。龟山即是无支祁被锁的所在,大概这个无支祁,无论是古的今的,男性女性,始终不曾脱离淮泗流域。这是可注意的第一点,因为《西游记》小说的著者吴承恩(见下章)是淮安人。第二,《宋高僧传》十八说,唐中宗问万回师,“彼僧伽者,何人也?”对曰,“观音菩萨化身也。”《僧伽传》说他有弟子三人:慧岸,慧俨,木叉。木叉多显灵异,唐僖宗时,赐谥曰真相大师,塑像侍立于僧伽之左,若配飨焉。传末又说“慧俨侍十一面观音菩萨傍”。这也是可注意的一点,因为在《西游记》里,慧岸和木叉已并作一人,成为观音菩萨的大弟子了。第三,无支祁被禹锁在龟山足下,后来出来作怪,又有被僧伽(观音菩萨化身)降伏的传说;这一层和《取经诗话》的猴王,和《西游记》的猴王,都有点相像。或者猴行者的故事确曾从无支祈的神话里得着一点暗示,也未可知。这也是可注意的一点。

    以上是猜想猴行者是从中国传说或神话里演化出来的。但我总疑心这个神通广大的猴子不是国货,乃是一件从印度进口的。也许连无支祁的神话也是受了印度影响而仿造的。因为《太平广记》和《太平寰宇记》都根据《古岳渎经》,而《古岳渎经》本身便不是一部可信的古书。宋元的僧伽神话,更不消说了。因此,我依着钢和泰博士(Baror A.von Stael Holstein)的指引,在印度最古的纪事诗《拉摩传》(Ramayana)里寻得一个哈奴曼(Hanuman),大概可以算是齐天大圣的背影了。

    《拉摩传》大约是二千五百年前的作品,记的是阿约爹国王大刹拉达的长子,生有圣德和神力;娶了一个美人西妲为妻。大刹拉达的次妻听信了谗言,离间拉摩父子间的爱情,把拉摩驱逐出去,做了十四年的流人。拉摩在客中,遇着女妖苏白;苏白爱上了拉摩,而拉摩不睬他。这一场爱情的风波,引起了一场大斗争。苏白大败之后,奔到楞伽,求救于他的哥哥拉凡纳,把西妲的美貌说给他听,拉凡纳果然动心,驾了云车,用计赚开拉摩,把西妲劫到楞伽去。

    拉摩失了他的妻子,决计报仇,遂求救于猴子国王苏格利法。猴子国有一个大将,名叫哈奴曼,是天风的儿子,有绝大神通,能在空中飞行,他一跳就可从印度跳到锡兰(楞伽)。他能把希玛拉耶山拔起背着走。他的身体大如大山,高如高塔,脸放金光,尾长无比。他替拉摩出力,飞到楞伽,寻着西妲,替他们传达信物。他往来空中,侦探敌军的消息。

    有一次,哈奴曼飞向楞伽时,途中被一个老母怪(Surasa)一口吞下去了。哈奴曼在这个老魔的肚子里,心生一计,把身子变的非常之高大;那老魔也就不能不把自己的身子变大,后来越变越大,那妖怪的嘴张开竟有好几百里阔了;哈奴曼趁老魔身子变的极大时,忽然把自己身子缩成拇指一般小,从肚里跳上来,不从嘴里出去,却从老魔的右耳朵孔里出去了。

    又有一次,哈奴曼飞到希玛拉耶山(刚大马达山)中去访寻仙草,遇着一个假装隐士的妖怪,名叫喀拉,是拉凡纳的叔父受了密计来害他的。哈奴曼出去洗浴,杀了池子里的一条鳄鱼,从那鳄鱼肚里走出一个受谪的女仙。那女仙教哈奴曼防备喀拉的诡计,哈奴曼便去把喀拉捉住,抓着一条腿,向空一摔,就把喀拉的身体从希玛拉耶山一直摔到锡兰岛,不偏不正,刚刚摔死在他的侄儿拉凡纳的宝座上!

    哈奴曼有一次同拉凡纳决斗,被拉凡纳们用计把油涂在他的猴尾巴上,点起火来,那其长无比的尾巴就烧起来了。然而哈奴曼的神通广大,他们不但没有烧死他,反被哈奴曼借刀杀人,用他尾巴上的大火把敌人的都城楞伽烧完了。

    我们举这几条,略表示哈奴曼的神通广大,但不能多举例了。哈奴曼保护拉摩王子,征服了楞伽的敌人,夺回西妲,陪他们凯旋,回到阿约爹国。拉摩凯旋之后,感谢哈奴曼之功,赐他长生不老的幸福,也算成了“正果”了。

    陶生(John Dowson)在他的《印度古学词典》里(页一一六)说:“哈奴曼的神通事迹,印度人从少至老都爱说爱听的。关于他的绘画,到处都有。”除了《拉摩传》之外,当第十世纪和第十一世纪之间(唐末宋初),另有一部《哈奴曼传奇》(Hanuman Nataka)出现,是一部专记哈奴曼奇迹的戏剧,风行民间。中国同印度有了一千多年的文化上的密切交通,印度人来中国的不计其数,这样一桩伟大的哈奴曼故事是不会不传进中国来的。所以我假定哈奴曼是猴行者的根本。除上引许多奇迹外,还有两点可注意。第一,《取经诗话》里说,猴行者是“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花果山自然是猴子国。行者是八万四千猴子的王,与哈奴曼的身份也很相近。第二,《拉摩传》里说哈奴曼不但神通广大,并且学问渊深:他是一个文法大家;“人都知道哈奴曼是第九位文法作者。”《取经诗话》里的猴行者初见时乃是一个白衣秀才,也许是这位文法大家堕落的变相呢!

    五

    现在我可以继续叙述宋以后取经故事的演化史了。

    金代的院本里有《唐三藏》之目,但不传于后。元代的杂剧里有吴昌龄做的《唐三藏西天取经》,亦名《西游记》。此书见于《也是园书目》,云四卷;曹寅的《楝亭书目》(京师图书馆钞本)作六卷。这六卷的《西游记》当乾隆末年《纳书楹曲谱》编纂时还存在,现在不知尚有传本否。《纳书楹曲谱》中选有下列各种关于《西游记》的戏曲:

    《西游记》六出:《撇子》,《认子》,《胖姑》,《伏虎》,《女还》,《借扇》。(《续集》三)

    又《西游记》四出:《饯行》,《定心》,《揭钵》,《女国》。(《补遗》)

    《俗西游记》一出:《思春》。

    我们看这些有曲无白的词曲,实在不容易想象当日的原本是什么样子了。《唐三藏》一出,当是元人的作品。但我们在这一出里,只看见一个西夏国的回回皈依顶礼,不能推想全书的内容。只有末段临行时的曲词说:

    俺只见黑洞洞征云起,更那堪昏惨惨雾了天日!愿恁个大唐师父取经回,再没有外道邪魔可也近得你!

    从末句里可以推想全书中定有“外道邪魔”的神话分子了。

    吴昌龄的六本《西游记》不知是《纳书楹》里选的这部《唐三藏》,还是那部《西游记》。我个人推想,《唐三藏》是元初的作品,而吴昌龄的《西游记》却是元末的作品,大概即是《纳书楹》里选有十出的那部《西游记》。我的理由有几层:

    (1)这部《西游记》曲的内容很和《西游记》小说相接近。焦循《剧说》卷四说:

    元人吴昌龄《西游》词与俗所传《西游记》小说小异。

    小异就是无大异。今看《西游记》曲中,《撇子》一折写殷夫人把儿子抛入江中,《认子》一折写玄奘到江州衙内认母,《饯行》一折写玄奘出发,《定心》一折写紧箍咒收服心猿,《伏虎》《女还》二折写行者收妖救刘大姐,《女国》一折写女国王要嫁玄奘,《借扇》一折写火焰山借扇:都是和《西游记》小说很接近的。《揭钵》一折虽是演义所无,但周豫才先生说“火焰山红孩儿当即由此化生”,是很不错的。十折之中,只有《胖姑》一折没有根据。但我们很可以假定这十折都是焦循说的那部“与《西游记》小说小异”的吴昌龄《西游记》了。

    (2)吴昌龄的《西游记》曲,颇有文学的荣誉。《虎口余生》(《铁冠图》)的作者曹寅曾说:

    吾作曲多效昌龄,比于临川之学董解元也。(见焦循《剧说》四)

    我们看《纳书楹》所引十折,确然都很有文学的价值。最妙的是《胖姑》一折,全折曲词虽是从元人睢景臣的《汉高祖还乡》(看《读书杂志》第四期末栏)脱化出来的,但命意措辞都可算是青胜于蓝。此折大概是借一个乡下胖姑娘的口气描写唐三藏在一个国里受参拜顶礼临行时的热闹状况。中说:

    (《一緺儿麻》)不是俺胖姑儿心精细,则见那官人们簇拥着一个大擂槌。那擂槌上天生有眼共眉。我则道,匏子头,葫芦蒂;这个人儿也忒煞跷蹊!恰便似不敢道的东西,枉被那旁人笑耻。

    ……

    (《新水令》)则见那官人们腰屈共头低,吃得个醉醺醺脑门着地;咿咿呜,吹竹管;扑冬冬,打着牛皮。笑他一会,闹一会。

    ……

    (《川拨棹》)好教我便笑微微,一个汉,木雕成两个腿;见几个武职他舞着面旌旗,忽剌剌口里不知他说个甚的,妆着一个鬼:————人多,我也看不仔细。

    ……

    这种好文字,怪不得曹楝亭那样佩服了。这也是我认这部曲为吴昌龄原作的一个重要理由。

    如果我的猜想不错,如果《纳书楹》里保存的《西游记》残本真是吴昌龄的作品,那么,我们可以说,元代已有一个很丰富的《西游记》故事了。但这个故事在戏曲里虽然已很发达,有六本之多,为元剧中最长的戏(《西厢记》只有五本)。然而这个故事还不曾有相当的散文写定,还不曾成为《西游记》小说。当时若有散文《西游记》,大概也不过是在《取经诗话》与今本《西游记》之间的一种平凡的“话本”。

    钱曾《也是园书目》记元明无名氏的戏曲中,有《二郎神锁齐天大圣》一本,这也是猴行者故事的一部分。大概此类的故事,当日还不曾有大规模的定本,故编戏的人可以运用想象力,敷演民间传说,造为种种戏曲。那六本的《西游记》已可算是一度大结集了。最后的大结集还须等待一百多年后的另一位姓吴的作者。

    七

    《西游记》的中心故事虽然是玄奘的取经,但是著者的想象力真不小!他得了玄奘的故事的暗示,采取了金元戏剧的材料(?),加上他自己的想象力,居然造出一部大神话来!这部书的结构,在中国旧小说之中,要算最精密的了。他的结构共分作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齐天大圣的传(第一回至第七回)。

    第二部分:取经的因缘与取经的人(第八回至第十二回)。

    第三部分:八十一难的经历(第十三回至第一百回)。

    我们现在分开来说:

    第一部分乃是世间最有价值的一篇神话文学。我在上文已略考这个猴王故事的来历。这个神猴的故事,虽是从印度传来的,但我们还可以说这七回的大部分是著者创造出来的。须菩提祖师传法一段自然是从禅宗的六祖传法一个故事上脱化出来的。但著者写猴王大闹天宫的一长段,实在有点意思。玉帝把猴王请上天去,却只叫他去做一个未入流的弼马温;猴王气了,反下天宫,自称“齐天大圣”;玉帝调兵来征伐,又被猴王打败了;玉帝没法,只好又把他请上天去,封他“齐天大圣”,“只不与他事管,不与他俸禄”!后来天上的大臣又怕他太闲了,叫他去管蟠桃园。天上的贵族要开蟠桃盛会了,他们依着“上会的旧规”,自然不请这位前任弼马温。不料这馋嘴的猴子一时高兴,把大会的仙品仙酒一齐偷吃了,搅乱了蟠桃大会,把一座庄严的天宫闹得不成样子,他却又跑下天称王去了!等到玉帝三次调兵遣将,好容易把他捉上天来,却又奈何他不得;太上老君把他放在八卦炉中炼了七七四十九日,仍旧被他跑出来,“不分上下,使铁棒东打西敲,更无一人可敌,直打到通明殿里,灵霄殿外!”玉帝发了急,差人上西天去讨救,把如来佛请下来。如来到了,诘问猴王,猴王答道:

    花果山中一老猿,……因在凡间嫌地窄,立心端要住瑶天。灵霄宝殿非他有,历代人王有分传。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

    他又说:

    他(玉帝)虽年劫修长,也不应久住在此。常言道,“交椅轮流坐,明年是我尊。”只教他搬出去,将天宫让与我,便罢了。若还不让,定要搅乱,不得清平!

    前面写的都是政府激成革命的种种原因;这两段简直是革命的檄文了!美猴王的天宫革命,虽然失败,究竟还是一个“虽败犹荣”的英雄!

    我要请问一切读者:如果著者没有一肚子牢骚,他为什么把玉帝写成那样一个大饭桶?为什么把天上写成那样黑暗、腐败、无人?为什么教一个猴子去把天宫闹的那样稀糟?

    但是这七回的好处全在他的滑稽。著者一定是一个满肚牢骚的人,但他又是一个玩世不恭的人,故这七回虽是骂人,却不是板着面孔骂人。他骂了你,你还觉得这是一篇极滑稽,极有趣,无论谁看了都要大笑的神话小说。正如英文的《阿梨思梦游奇境记》(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虽然含有很有意味的哲学,仍旧是一部极滑稽的童话小说(此书已由我的朋友赵元任先生译出,由商务出版)。现在有许多人研究儿童文学,我很郑重地向他们推荐这七回天宫革命的失败英雄“齐天大圣传”。

    第二部分(取经因缘与取经人物)有许多不合历史事实的地方。例如玄奘自请去取经,有诏不许;而《西游记》说唐太宗征求取经的人,玄奘愿往。这是一不合。又如玄奘本是缑氏人,父为士族,兄为名僧;他自身出家的事,本传记叙甚详;而《西游记》说他的父亲是状元,母亲是宰相之女。但是状元的儿子,宰相的外孙如何忽然做了和尚呢?因此有殷小姐忍辱报仇的故事造出来(参看《太平广记》一二二陈义郎的故事),作为玄奘出家的理由。这是二不合。但这种变换,都是很在情理之中的。玄奘的家世与幼年事迹实在太平常了,没有小说的兴趣,故有改变的必要。况且玄奘既被后人看作神人,他的父母也该高升了,故升作了状元与相府小姐。玄奘为经义难明,异说难定,故发愤要求得原文的经典。这种考据家的精神,是科学的精神,在我们眼里自然极可佩服;但这也没有通俗小说的资格,故也有改变的必要。于是有魏征斩龙与太宗游地府的故事。这一大段是许多小故事杂凑起来的。研究起来,很有趣味。袁天罡的神算,自然是一个老故事(参看《太平广记》七六,又二二一)。秦叔宝、尉迟敬德做门神,大概也是唐人的故事。泾河龙王犯罪的故事,已见于唐人小说。《太平广记》四一八引《续玄怪录》,叙李靖代龙王行雨,误下了二十尺雨,致龙王母子都受天谴。这个故事是很古的。唐太宗游地府的故事,也是很古的。唐人张鷟的《朝野佥载》有一则(王静庵先生引《太平广记》所引)云:

    唐太宗极康豫。太史令李淳风见上,流泪无言。上问之,对曰,“陛下夕当晏驾。”……太宗至夜半,奄然入定,见一人云,“陛下暂合来,还即去也。”帝问君是何人,对曰,“臣是生人判冥事。”太宗入见判官,问六月四日事,即令还。向见者又迎送引导出。淳风即观乾象,不许哭泣。须臾乃寤。及曙,求昨所见者,令所司与一官,遂注蜀道一丞。

    此事最有趣味,因为近年英国人斯坦因(Stein)在敦煌发见唐代的写本书籍中,有一种白话小说的残本,仅存中间一段云:

    “判官懆恶,不敢道名字。”帝曰,“卿近前来。”轻道,“姓崔名子玉。”“朕当识。”言讫,使人引,皇帝至院门,使人奏曰,“伏维陛下且立在此,容臣入报判官速来。”言讫,使者到厅前拜了,启判官,“奉大王处,太宗是生魂到领,判官推勘,见在门外,未敢引。”判官闻言,惊忙起立。(下阙)(引见《东方杂志》十七卷,八号,王静庵先生文中)

    这个故事里已说判官姓崔名子玉。我们疑心那魏征斩龙及作介绍书与崔判官的故事也许在那损坏的部分里,可惜不传了。崔判官的故事到宋时已很风行,故宋仁宗嘉祐二年加崔府君封号诏有“惠存滏邑,恩结蒲人;生著令猷,没司幽府”等语(引见《东方杂志》,卷页同上)。这个故事可算很古了。

    如果上文引的《纳书楹曲谱》里的《西游记》是吴昌龄的原本,那么,殷小姐忍辱复仇,唐太宗征求取经人,等等故事由来已久,不是吴承恩新加入的了。

    第三部分(八十一难)是《西游记》本身。这一部分有四个来源。第一个来源自然是玄奘本传里的记载,我们上文已引了最动人的几段。那些困难,本是事实,夹着一点宗教的心理作用。他们最能给小说家许多暗示。沙漠上光线屈折所成的幻影渐渐的成了真妖怪了,沙漠的风沙渐渐的成了黄风大王的怪风和罗刹女的铁扇风了,沙漠里四日五夜的枯焦渐渐的成了周围八百里的火焰山了,烈日炎风的沙河渐渐的又成了八百里“鹅毛飘不起”的流沙河了,高昌国王渐渐的成了大唐皇帝了,高昌国的妃嫔也渐渐的成了托塔天王的假公主和天竺国的妖公主了。这种变化乃是一切大故事流传时的自然命运,逃不了的,何况这个故事本是一个宗教的故事呢?

    第二个来源是南宋或元初的《唐三藏取经诗话》和金元戏剧里的《唐三藏西天取经》故事。这些故事的神话的性质,上文已说明了。依元代杂剧的体例看来,吴昌龄的《西游记》虽为元代最长的六本戏,六本至多也不过二十四折;加上楔子,也不过三十折。这里面决不能记叙八十一难的经过。故这个来源至多只能供给一小部分的材料。

    第三个来源是最古的,是《华严经》的最后一大部分,名为《入法界品》的(晋译第三十四品,唐译第三十九品)。这一品占《华严经》全书的四分之一,说的只是一个善财童子信心求法,勇猛精进,经历一百一十城,访问一百一十个善知识,毕竟得成正果。这一部《入法界品》便是《西游记》的影子,一百一十城的经过便是八十一难的影子。我们试看《入法界品》的布局:

    (1)文殊师利告善财言,“善男子,于此南方,有一国土名曰可乐,其国有山名为和合;于彼山中,有一比丘名功德云。汝诣彼问,云何菩萨学菩萨行,修菩萨道,乃至云何具普贤行。”……

    (2)功德云比丘告善财言,“善男子,南方有国名曰海门,彼有比丘名曰海云。汝应诣彼问菩萨行。”……

    (3)海云比丘告善财言,“善男子,汝诣南方六十由旬,有一国土名曰海岸,彼有比丘名曰善住。应往问彼云何菩萨修清净行。”……

    (4)善住比丘言,“善男子,于此南方,有一国土名曰住林,彼有长者名曰解脱。汝诣彼问……”这样一个转一个的下去,直到一百一十个,直到弥勒佛,又得见文殊师利,遂成就无量大智光明,“不久当与一切佛等,一身充满一切世界。”这一个“信心求法,勇猛精进”的故事,一定给了《西游记》的著者无数的暗示。

    第四个来源自然是著者的想象力与创造力了。上面那三个来源都不能供给那八十一难的材料,至多也不过供给许多暗示,或供给一小部分的材料。我们可以说,《西游记》的八十一难大部分是著者想象出来的。想出这许多妖怪灾难,想出这一大堆神话,本来不算什么难事。但《西游记》有一点特别长处,就是他的滑稽意味。拉长了面孔,整日说正经话,那是圣人菩萨的行为,不是人的行为。《西游记》所以能成世界的一部绝大神话小说,正因为《西游记》里种种神话都带着一点诙谐意味,能使人开口一笑,这一等就把那神话“人化”过了。我们可以说,《西游记》的神话是有“人的意味”的神话。

    我们可举几个例。如第三十二回平顶山猪八戒巡山的一段,便是一个好例:

    那呆子入深山,又行有四五里,只见山凹中有一块桌面大的四四方方青石头。呆子放下钯,对石头唱个大喏。行者暗笑,“看这呆子做甚勾当!”原来那呆子把石头当作唐僧、沙僧、行者三人,朝着他演习哩。他道:“我这回去,见了师父,若问有妖怪,就说有妖怪;他问什么山,我若说是泥捏的,锡打的,铜铸的,面蒸的,纸糊的,笔画的,————他们见说我呆哩,若说这话,一发说呆了。我只说是石头山。他若问甚洞,也只说是石头洞。他问什么门,却说是钉钉的铁叶门。他问里边多少远,只说入内有三层。他若再问门上钉子多少,只说老猪心忙记不真。”……

    最滑稽的是朱紫国医病降妖一大段。孙行者揭了榜文,却去揣在猪八戒的怀里,引出一大段滑稽文字来。后来行者答应医病了,三藏喝道:

    你跟我这几年,那会见你医好谁来?你连药性也不知,医书也未读,怎么大胆撞这个大祸?

    行者笑道:

    师父,你原来不晓得,我有几个草头方儿,能治大病。管情医得他好便了。就是医死了,也只问得个庸医杀人罪名,也不该死,你怕怎的?

    下文诊脉用药的两段也都是很滑稽的。直到寻无根水做药引时,行者叫东海龙王敖广来“打两个喷嚏,吐些津液,与他吃药罢”。病医好了,在谢筵席上,八戒口快,说出“那药里有马……”行者接着遮掩过去,说药内有马兜铃。国王问众官马兜铃是何品味,能医何症。时有太医院官在傍道:

    主公,兜铃味苦寒无毒,定喘消痰大有功。通气最能除血蛊,补虚宁嗽又宽中。

    国王笑道:用的当,用的当。猪长老再饮一杯。

    这都是随笔诙谐,很有意味。

    我们在上文曾说大闹天宫是一种革命。后来第五十回里,孙行者被独角兕大王把金箍棒收去了,跑到天上,见玉帝。行者朝上唱个大喏道:

    启上天尊。我老孙保护唐僧往西天取经,……遇一凶怪,把唐僧拿在洞里要吃。我寻上他门,与他交战。那怪神通广大,把我金箍棒抢去。……我疑是天上凶星下界,为此特来启奏,伏乞天尊垂慈洞鉴,降旨查勘凶星,发兵收剿妖魔,老孙不胜战栗屏营之至!

    这种奴隶的口头套语,到了革命党的口里,便很滑稽了。所以殿门旁有葛仙翁打趣他道:

    猴子,是何前倨后恭?

    行者道:不是前倨后恭,老孙于今是没棒弄了。

    这种诙谐的里面含有一种尖刻的玩世主义。《西游记》的文学价值正在这里。

    节选自胡适《〈西游记〉考证》,标题为编者所加②

    《红楼梦》

    浦江清

    《红楼梦》有两个作者,前八十回是曹雪芹所作,后四十回是高鹗等所补。

    《红楼梦》产生的时代和曹雪芹对创作动机的表述

    《红楼梦》产生在清乾隆年间,是封建社会从繁荣到崩溃的时期。书中所写的一个贵族家庭的没落,也反映整个时代走向没落,是封建社会的末期。在西洋,初期资本主义已经抬头,在中国,尚是清代统治国力强盛的时期,然而外强中干。乾隆的好大喜功和几次南巡,开了淫靡之风,清代统治慢慢走上下坡路。

    书中写贾府常用外国东西。贾府是贵族世家,薛家是商业资本的家庭。

    在这时,一般满贵族家庭,都已汉化。子弟们靠世袭官爵,不拘于科举出身,故而过着悠闲的生活。公子哥儿们的嗜好,俗一点的是声色、荒淫、赌博、禽鸟、唱戏、弄官做;雅一点的是喜欢构园亭、作诗词、刻书,讲究花木、禽鸟、古董、书画。曹雪芹生长于这种家庭,所以写出这样一部小说来描绘他自己熟悉的家庭生活。

    当他终日忙忙在这热闹场中,生活享受很好的时候,是写不出深刻的文艺作品来的:乃是在他家败以后,自己穷愁潦倒,方始能够写这样一部伟大小说。冷静中回忆热闹,有留恋与幻灭的矛盾心理。

    《红楼梦》产生在太平盛世,不是流离战乱的年代,书中没有战争,没有忠臣烈士,只写家庭琐碎,儿女私情。集中写一个家庭、几个女性。在《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金瓶梅》《儒林外史》以外,别树一帜。

    《红楼梦》产生于古典文学和艺术成熟的时期,古典文学和艺术发展到一个新的阶段,诗词、小说、戏曲、音乐、绘画、园亭结构等为贵族和名士所欣赏。纳兰性德的词,诗歌中主神韵的王渔洋、主性灵的袁枚,音乐、戏曲包括昆曲,比如《桃花扇》《长生殿》对作者都有影响,书法、绘画,如倪云林、唐寅、文徽明、祝枝山、清初以山水画著称的四王等,都为作者所熟知。作者对此雅事,无不精通,加之以灯谜、酒令、花草、禽鸟、烹饪,乃至医道等,也无不知晓。《红楼梦》书中有诗、词、曲、骚、赋。可谓古典文学的教本。书中也有谈庄子哲学、谈禅的话题。总之,包罗万象,内容极其丰富。

    《红楼梦》是中国古典文学艺术最成熟的作品,也是最后的殿军。它孕育着反封建的、民主个人自由主义的思相。

    《红楼梦》总结了上起《诗经》《楚辞》、汉乐府、六朝的宫体诗、《世说新语》,下至于唐人小说、宋元白话小说、《西厢记》《牡丹亭》乃至于书画、园亭、医道、优伶等艺术和人生的种种方面。《红楼梦》是小说中的巨擘,是整个社会的最高艺术创造,是一幅详尽的图画,包括贵族生活和平民生活。

    《红楼梦》也合于中国最早小说的传统。桓谭《新论》中说:“小说家合残丛小语,近取譬喻,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

    小说家需要多方面的知识,不是单写几个人物故事的。

    写痢头和尚、跛足道人、甄士隐等,似《列仙传》;

    写贾母、探春、李纨等,作为治家典型;

    写贾雨村、贾政是官鉴;

    写宝黛是言情;

    写柳湘莲、尤三姐是奇仪。

    作者是一洒脱人物,怀才不遇,自伤好比女娲补天未用的一块顽石,不合流俗。

    一生崇拜女性,情痴,有情爱而未团圆的遗憾。

    在全书开头部分,作者透露了其写作《红楼梦》的动机:

    (1)本身经历过富贵家庭的生活,伤悼这个家庭由盛而衰、没落无可挽救的情况。

    (2)本人流落穷困,“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但深于感情,为性情中人,不慕热利,颇佩“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故特为闺阁立传,作《金陵十二钗》一书,所写女子或有才,或有貌,一概红颜薄命,随着这个家庭的没落而没落。

    (3)作者深感于向来才子佳人的书,都不真实。“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拨乱其间,如戏中小丑一般。……大不近情,自相矛盾。”《红楼梦》作者自云所写系“半世亲见亲闻的这几个女子……其间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俱是按迹循踪,不敢稍加穿凿,至失其真。只愿世人当那醉余睡醒之时,或避事消愁之际,把此一玩,不但洗了旧套,换新眼目,却也省了些寿命筋力。”(第一回)作者又借贾母之口批评才子佳人书,“开口都是乡绅门第,父亲不是尚书的,就是宰相。……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绝代佳人。只见了一个清俊男人,不管是亲是友,想起他的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像个佳人。……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头”。(第五十四回)

    《红楼梦》为反庸俗的才子佳人书而作。它的作风是现实主义的。虽然不是历史上的真实,乃是情理上的真实,真正的文艺创作,合乎典型环境、典型人物的法则。

    《红楼梦》作者不借汉唐名色,无朝代年纪可考,假托作天上一块石头,被女娲氏锻炼后,已经通灵,可大可小,自来自去,被僧道携带到尘世来一番,到昌明隆盛之邦(中国),诗礼簪缨之族(官宦),花柳繁华地(京都),温柔富贵乡(贵族家庭,公子小姐们的情爱生活)经历一番,得到觉悟、忏悔。

    “无才补天、幻形人世,被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引登彼岸。”这些经历,刻在石头上,空空道人见了抄录下来,就是《石头记》这部书。

    作者自言此书内容是家庭琐事,闺阁闲情,无大贤大忠,有痴情故事。大旨不过谈情,绝无伤时淫秽之病。

    《红楼梦》同别的小说一样有“因缘”。此书在程本中石头化为神瑛侍者(在警幻仙子处),瑛=石=宝玉,与绛珠仙草有一段灌溉之恩及在尘世以眼泪报答的一段公案。在戚本中神瑛侍者是一人,而此石变为通灵宝玉,夹带入世,成为宝玉所衔的玉。石是玉,侍者是宝玉前身。大概是修改而未定者。

    此书人物所处时代,作者未说明何朝,但书中第二回谈到“近日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假定在明代,书中绝不述及清代。

    书中提到金陵省,无此省名。大观园在京都(刘姥姥和妙玉的话里都说到长安),而实在是北京,但南北景物都有,如竹、梅、桂是南方植物。

    第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文中有长安县、长安府、长安节度使。

    凡此种种,系作者故弄狡狯,迷离其词。

    八十六回,薛蝌呈子有“胞兄薛蟠,本籍南京,寄寓西京”语,坐实长安,乃续作所写,实非雪芹原意。

    节选自浦江清《浦江清讲明清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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