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洼地上的“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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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班长。但在这个不知不觉的动作里,他却摘下了一个花枝,把它衔在嘴里。这是因为他毕竟是初上战场,而这附近的这一片寂静特别使他激动,于是,面前的清楚可见的一切,杂乱的小草和小花,就叫他觉得安全和亲切:这些随处可见的小草和小花,仿佛是熟识的友人一般,忽然间就替他破除了战场上、敌人后方的那种神秘可怕的感觉————虽然他不曾意识到自己的这种状况。他在激动中比老战士们想得多。他甚至于忽然想,现在他可以写信告诉妈妈,他到敌人后方来战斗了。把那花枝在嘴里咬了一阵,班长又做了记号,他们又前进的时候,他就把花不知不觉地拿下来塞在衣袋里。他没有意识到这个,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他的头脑是曾经闪过什么念头,他做这点多余的动作是为了对自己表示沉着。也许他会写信告诉母亲的————他老人家把朝鲜战场想得才简单哩。现在他们到了槐树丛边上了————里面没有敌人。

    他们决定再深入。他们有好几个战斗方案,现在时间还多,看起来他们还不必考虑到最后一个战斗方案,就是用火力向少数的敌人强攻。因此他们就放过了山坡上的几处地方,那里有敌人的帐篷,传来说话的声音。他们紧挨着山边的一条小路前进,这小路是敌人前后交通的一条次要的通路,一定会遇到什么的。他们前进得很慢,贴着山坡和路坎,走几步听一下。他们不断地听见附近的山头上、帐篷里敌人的哇哇的声音,有一次还听见一个醉醺醺的歌声。枪声和炮声都落在他们远远的后面了。紧张的感觉加强着。快要走到小路转弯的地方,班长停下来了,向王应洪走来,对着他的耳朵说:“往后传,在这里等,沿着路边拉开距离二十米一个,副班长带第二组到下边洼地里掩护,……”这微小而又清楚的声音,好像不是班长的,好像是从很深的地底下传出来的一样。他往后传了。于是人们拉开了距离隐蔽了,现在,这个满怀激情的新兵,看不见他前面的班长,也看不见他后面的同伴了。

    一点声音,一点动静也没有,王应洪贴在路边上杂草中间趴着,紧握着他的枪,并且摸了一下他腰上的手雷和加重手榴弹,以及那一把叫他觉得很威武的侦察员的匕首。虽然他的理智告诉他,班长和同志们就在几十米的前后或周围,在各个地方隐蔽,但是他仍然禁不住觉得可怕的孤独。他好不容易才抑制住他的冲动,就是,想往前爬一点,靠近班长,或者轻轻地喊一声试试————他多么渴望听见班长的声音啊。他的思想纷乱了起来。这样寂静,这样绝对的静止————这是和练兵的时候完全不同的,那时候在寂静中甚至还觉得有趣————他从来也不曾经历过,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被这深深的寂静所笼罩,所麻痹,不可能再从地上起来了。他用各种方法鼓舞自己,可是他的思想活动好像也是很困难的。最初,他无论想什么,都不能摆脱这孤单和寂静的意识。他努力去想到连队、团参谋长、亲人们……后来他又想着母亲,想着他满十岁时候,母亲才替他做了一件新棉袄,替他试这新棉袄的时候,母亲不住地把他转过来又转过去,拍着他的胸又拍着他的背,非常幸福地对父亲说:“看,正合身!正合身!”忽然地他想到,母亲到了北京,在天安门见着了毛主席。母亲拍着手跑到毛主席面前,鞠了一个躬。毛主席说:“老太太,你好啊!”母亲说:“多亏你老人家教育我的儿子,他现在到敌后去捉俘虏去啦。”于是他又想起了金圣姬,她在舞蹈。看见了她的坚决的、勇敢的表情,他心里有了一点那种甜蜜的惊慌的感觉。他说:“你别怪我呀,你不看见我把你的手帕收下了吗?”可是金圣姬仍然在舞蹈,好像没有听见他似的;敌机投下炸弹来了,那个“人民军之妻”紧抱着孩子扬起头来,她的嘴唇边上和眼睛里都有着悲愤的、坚毅的表情;于是那个英勇的人民军战士一下子出现了,他的胸前闪耀着国旗勋章。……但忽然地这一切都消逝了,仍然是面前的草叶、灰白色的寂静的道路。想象着这亲爱的一切,一瞬间就排除了对周围的寂静的苦痛的感觉,一瞬间觉得,这并不是在敌人的旁边,而是在亲人们的中间。但这些闪电一样的想象马上就被从心底里冲出来的对于目前的处境的警惕打断了,于是重新又感觉到那孤单、寂静。……

    多么漫长的时间呀。但这时更紧张的情况到来了————传来了一大群皮靴踏在沙土路上、踩过草叶的声音,这声音立刻更响,更清楚了,而且连说话的声音也听得见了。敌人,美国兵正在这条路上往这边走来。他抓紧了枪。在阴沉的天空的背景下,看得见那在草丛上面露出半截身子来的高大的敌人了,一个一个地从小路转弯的地方陆续显露出来,走得很密,总有一个排,有的还在吸烟,看得见那闪耀着的红火头。

    现在那走在前面的几个美国人照距离看起来是已经走过班长的身边了,可是班长那里没有枪响。如果有枪响,那他就会不顾一切地端起枪来冲上去,那样要好得多,可是现在不是这样。没有班长的口令,谁也不能动的。那么现在这些美国兵正朝自己走来。,……他忽然想:班长是不是还在那里呢?

    如果班长不在怎么办呀?这想法好像很真实,于是他差不多想要开枪了,或者想要怎么样地动作一下,反正是要动作一下,因为他正躺在路边上。但正在这个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侦察员的铁的纪律使他的头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大皮靴杂乱地踏了过来。……这年轻的侦察员一动也不动,他的眼睛和枪口对准了他们。这纪律的意识战胜了一切,完全改变了他的状况。这就是,他意识到:他完全不属于自己,甚至也不属于自己的热情和勇敢,他的热情和勇敢必须绝对地属于伏在小路周围的黑暗中的他的班,而他的班属于他的连,他的团……。绝对的寂静正好对他证明了他的班的威严的存在,他现在能够清楚地意识到他的班长和同志们的眼光和动作。于是他觉得他是十倍、百倍地强大,寂静和孤单的感觉完全没有了,他有手榴弹和冲锋枪,在等待命令。这样,他的头脑就变得冷静而清楚,浑身都是无畏的力量————由于纪律的意识,他就从那个幻想着的热烈的青年,变成了真正的战士。

    一个又一个的敌人踏过他的身边,有一只皮靴离得这么近,几乎踏着了他的肩膀。……他一动也不动,仇恨而冷静,像一个侦察员在这时候所应做的,数着敌人的数目,判断着他们的意图。敌人前后招呼着,通过去了。

    班长那里仍然没有动静。

    班长王顺决定放过这大约一个排的敌人,克服了战斗的诱惑————他的班是有可能歼灭这一个排的————那理由是不用说明的。但即使对于老侦察班长说来,克服这战斗热情的诱惑,也不是容易的,他有很多次这样的经验了。占着有利的地形,枪一响,盲目的敌人就成群地倒下,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可是现在情形并不这么简单,他们是在敌人的纵深里,他不仅对他的班,而且对全军都负有重大的责任。而他的班,他从那绝对的沉寂里感觉到,现在是像他的全身的一部分一样,完全属于他的意志的,可是,不仅他们属于他,他也属于他们,在这种情况里要决断,是很沉重的。

    是不是也有可能一下子歼灭敌人的大半,抓住了一个俘虏就立即撤退呢?当这个排的最后几个人通过他的身边,就是说,当这个排全部都落在他的班的范围里的时候,他这么问着自己。但他本能地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他伏在路边上的草丛里,看着那最后的一双大皮靴从他的面前两步远的地方踏过了,紧紧地咬着牙才克制住了他心里的复杂的激动。

    他判断后面可能会有零散的敌人,于是决定继续等待。而这个时候他就更迫切地渴望着他的班继续保持着绝对的寂静,他心里不禁担心在他后面离他二十米远的那个年轻人————在这种时候,连老战士也有可能一下子弄出什么声音来的。初上战场时的那些感觉,他是记得很清楚的。当敌人经过他身边而向王应洪的位置走过去的时候,他替他感到苦痛的紧张。

    于是,当他的班保持着绝对的肃静和隐蔽放过了这一个排敌人之后,从这深沉的肃静中听出来这个班的威严的呼吸和坚强的纪律,他就觉得喜悦,并且从心底里赞美起那个初上战场的年轻人来了。

    果然后面有零散的敌人。皮靴踏在沙土路上的声音又传来了,一个影子在天幕下出现了。这个敌人走得有些蹒跚,一面走一面自言自语,好像是喝醉了。这正是机会。这敌人到了他的附近,他正准备着一下子跃出去的时候,前面的路上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另一个敌人凶恶地喊叫着追上来了。

    他以为他的班的行动被发觉了,但这时在他的眼前却出现了他所没有料到的事情:那追上来的敌人扑了上来就给了那第一个敌人一拳,那第一个敌人呜呜哇哇地叫着,在挨了第二拳之后就回击了。两个人打起架来。侦察员的眼光看出来,这两个人都是军官。于是他下决心趁这机会动手。而这时,好几个侦察员都从他们的位置上出来了:听着打架的声音,又被土坡遮拦着看不清楚,他们就以为是他们的班长在和敌人格斗。班长王顺拔出锋利的匕首,跳上去捅倒了一个敌人,第二个敌人狂叫起来向前逃跑,却被王应洪一下子奔出来抱住了。那敌人继续狂叫,王应洪恨透了这狂叫,用可怕的力量抱住他,几乎要一下子扭断他的筋骨,但这敌人却是意外的胆怯,在他的肩膀里好像是棉花团一样,顺着他的两臂的压力就抖索着对着他跪下来了。班长奔上来用一块布塞住了这敌人的嘴,这样他们就得到了一个俘虏。

    但这时远远地传来了枪声。因为这个俘虏刚才的这一阵狂叫,刚刚过去的那一个排的敌人回转来了。狂叫着,奔跑着,离这里还有五、六十公尺远就胡乱地放着枪。王顺命令侦察员们把俘虏拖到洼地里去,大家都向洼地里撤退,没有他的命令不准射击。他们刚离开小路,敌人的那个排已经迫近到四十公尺,已经在路边上散开,开起火来。并且右边山头上敌人的一挺机关枪也开起火来。

    他们迅速地在洼地里退走,但到了洼地的中央,就叫敌人机枪的火力拦住了去路。而敌人的那个排已经向他们采取了包围的形势。于是王顺命令他的班散开来停止不动。他仍然不还击。

    这老侦察员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危急的处境。他轻视这些敌人,他冷静地观察着情况,决心要把他的班,连同那个重要的俘虏,都带出去。洼地草丛里的这种寂静使敌人不安了————到底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呢?敌人不敢近来,只是架起了机枪朝这里那里地射击着,而右边山头上的那挺敌人的机枪,原来是胡打着的,这时反而向这挺机枪开火了。敌人里面发出了几声嚎叫,显然是被自己的火力打倒了几个。但后来就升起了一颗绿色的信号弹,山头上的火力停止了。

    这时候王顺已经把他的班撤到一条干涸的沟里,占据了比较有利的地形。情况很危急,山头上的敌人可能就要下来,这里再不能停留,于是他下定了决心了。他命令王应洪跟着他留下来掩护全班;命令副班长朱玉清率领其他所有的人带着那个俘虏利用这条沟的地形向左后面撤退。当他和王应洪打响,把敌人的火力全吸引过来之后,朱玉清就应该带着侦察员们往左边的山坡后面冲去,进入一片树丛。除非敌人发觉了,进行追击,就不许回头。天亮以前必须把俘虏带到家。

    副班长朱玉清想要自己留下来,其他几个侦察员也这样想,但他们听完王顺的清楚、简单、小声的命令以后,就不再作声了。班里的侦察员们大半都是王顺带领、培养出来的,连副班长朱玉清也是王顺带领出来的,大家都熟悉他的性格:

    对于这样的一个威望极高的班长和代理排长的命令,大家是无法说什么的。

    于是人们开始撤退,抬着那个俘虏迅速地沿着小沟向左后面走去。估计他们已经快要爬上开阔地,而敌人的机枪正封锁着那里,王顺就命令王应洪留在沟里,听他的动静,他自己就爬上了沟沿,像箭一般地一下子跃到十米外的洼地中央的一个小土包后面去了。他一跃到那里就向三四十米外的敌人开火了,他打了一梭子就向右滚去,又打了一梭子,然后投出了手榴弹,并且喊着:“同志们,三班的跟我来,四班的向右!”王应洪也开火了,他学习着他的班长,打了几枪马上又跑到另一个地点投出手榴弹,同样地喊着:“五班的,在这里,同志们冲啊!!”他真的觉得他和无数的人在一起战斗。

    敌人的火力被吸引过来了。这时候,苦痛地听着这两个战友的惊心动魄的喊声,副班长朱玉清和侦察员们带着俘虏安全地潜入了左山坡后的树丛。

    班长不让别人,却让他留下来和他一同担当这个严重的战斗,王应洪觉得意外的幸福。并且班长是这么干脆,没有说明为什么单单留下地,也没有对他特别嘱咐什么,这种绝对的信任就使得他处在他从来不曾知道过的光明和欢乐里。

    他简直忘了他还是第一次处在敌人的火力下面;在他的一生里面,这还是第一次战斗。他觉得他仿佛已经是身经百战了————事实也确乎可以是这样的,当他屏息着趴在路边上,看着敌人的大皮靴踏过去而意识到战斗的纪律,并且随后他又活捉了那个敌人,使敌人在自己面前跪下,他的战士的心就迅速地成长了。

    至于班长呢,他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单单命令王应洪留下来。他也许是赞美了这新战士刚才在潜伏中的沉着,在活捉敌人时的勇敢,想要锻炼一下这心爱的战士;也许是出于高贵的荣誉心,想要叫这年轻人看一看,学一学他这个老侦察员是怎样战斗的;但也许是想到了那件使他不安的爱情,金圣姬那个姑娘的眼泪。谁知道呢,也许他觉得,叫王应洪留下来从事这个绝妙的、但也是殊死的战斗,就会给那个姑娘,那个不可能实现的爱情带来一点抚慰,并且加上一种光荣。他是看见过那个姑娘的那么辉煌的幸福表情的。这一点是确实的;因为那个姑娘的那种不可能实现的爱情,以及王应洪对这爱情的极为单纯的态度,他就更爱这年轻人了。他的决定总归是和这有点关系的,在战场上,人们总是把最艰巨的任务交给最心爱的人的,虽然这时候他似乎并没有想到这一切。

    总之,英雄的老侦察员和他的助手打得非常漂亮,掩护着全班撤退了。

    敌人在打了一阵机枪之后,忽然地停了火,而且还后退了几米。这奇妙的情况马上就揭晓了,原来敌人是非常隆重地在对待着这场战斗:空中出现了四五颗照明弹,随即就是一阵迫击炮弹短促地呼啸着落了下来,在这块洼地上爆炸了。

    显然敌人已经用无线电报话机联系了他们的炮阵地。这个班最初的那一阵绝对的沉寂骇住了他们,他们总以为这里有很多的志愿军,随后王顺和王应洪的突然的开火和喊叫更使他们觉得是证实了这一点,于是他们就来正规化地作战了。如果听一听敌人在无线电报话机里说些什么,以及敌人的指挥机关在怎样吼叫,确实会很有趣的————看到落在周围的炮弹,王顺不禁笑了。威风极啦,怎么不连榴弹炮也拿出来呀。

    王顺滚回到沟里,命令王应洪停止射击,准备夺路撤退。

    这时,按照美国的步兵操典,在一顿炮击之后,以机枪掩护,那一个排的敌人就从两翼包抄过来了,发出了呐喊的声音,卡宾抢打得像放鞭炮一样。而且,右边山头上的那挺机枪也向洼地中央射击起来。

    因为这洼地上的“战役”的巨大规模而快活,王顺就着手来还击。这种快活的心情是战争里最可贵的,从这种快活的心情,他就做出了一个聪明而大胆的决定:从敌人阵线的正当中,就是从敌人的那挺机枪那里突破过去。左翼的十几个敌人已经顺着土坡向他们这边扑来了,王应洪打了一串子弹,他却甩出了一个手雷。这一声轰然的巨响使得敌人倒下了一大半,就在这当中,王顺招呼王应洪跟着他跳出了这条干涸的沟,又往右边的敌人群里打了一个手雷。然后,完全出乎敌人的意料之外,这两个侦察员沿着一条土坎向着正当中的那挺机枪奔去了,而那挺机枪这时正向洼地中央的那个小土包周围热情地射击着,以为那里隐藏着志愿军的主力;而右边山头上的那个火力点,则是正在忙着射击洼地的后半部,确信这是封锁住了志愿军的退路。并且,没有被打死的敌人,这时正向洼地的中央,连同着那条干涸的水沟,发起了勇壮的冲锋。

    洼地上的“战役”,它的规模就是如此。这时那两个侦察员却突然出现在敌人的“纵深”里,用不几发子弹结果了那两个机枪手;灵机一动,王顺一下子扑倒在机枪的跟前,对准那些敌人射击起来了。事情于是非常简单,他射击了半分钟不到,就结束了这个洼地上的“战役”,当剩余的、滚在沟里的敌人刚刚明白过来,又打出了信号弹的时候,他已经带着他的助手投入了黑暗的荒地,越过了一条小溪,跑进了大片的洋槐树丛了。

    王顺在前面奔跑着,他的左胳膊负了一点伤,这时才觉得有些疼痛。他听着跟在他后面的王应洪的脚步声,他忽然听出来这脚步声有些沉重,正在这个时候,右腿负伤的王应洪栽倒了。

    他们两个都弄不清楚这是在什么时候负的伤。王应洪身上的伤还不止一处。在当时,他一点也不曾感觉到自己是负伤了,充满了胜利的快乐,无论手和脚都是灵活的。但现在这些伤被意识到了,一经被意识到,它们就发作了,于是王应洪支持不住了。

    王顺一声不响地背起他就走。他们是一刻也不能在这附近停留的。敌人的整个的阵地这时一定是在骚动着,加强了警戒,要搜捕他们的。

    意识到这紧张的情况,王应洪就要求班长不要管他,但是班长理都不理他。在年轻的新战士的心里,燃烧着壮烈的感情,他觉得他已获得足够的代价,他从来不曾想到他第一次参加的战斗有这么辉煌,他觉得现在是到了牺牲自己,而让班长脱险的时候了。于是,当他们出了树丛,迫近了敌人的警戒线,班长把他放在一条土坎后面,爬上去侦察情况的时候,他就下了这个决心;一有情况,他就留下来————像班长刚才带着他对全班所做的那样,用自己的火力和身体掩护班长脱险。

    现在他们正在敌人阵地的旁边,这已经不是他们来的时候那一片开阔地,而是一条狭窄的山沟。这是最危险的地带,一有动静,敌人两边山头上的火力网就会把这一条不到四十公尺宽的山沟完全盖住;而且,两边的山坡上都有敌人的警戒。他只是在沙盘作业上学习过这一带的地形,班长却是知道一切的。但现在他们显然无从等待或另外选择道路。班长看了一看情况回来,就决定拖着他沿着土坎往山沟中间的几棵大树里面爬去。年轻的侦察员既经做了决定,看看没法开口向班长说什么,就把自己的冲锋枪扣在手中。他也用他的负伤的肢体帮着爬,咬紧牙关来忍受可怕的疼痛。这是非常艰难的道路,每一分钟只能爬行四、五米。班长侧着身子,用右胳膊抱着他的胸部,用自己负了伤的左胳膊撑着地面,一步一步地拖着他。

    “班长,……”他说。

    “不许说话!”班长对着他的耳朵严厉地说。

    “我牺牲了不要紧。”

    “别说话,纪律!”

    听到了这个,年轻的侦察员就不再作声了。

    他们毕竟到了那几棵枝叶长得很稠密的栗子树里面了。

    他们在一个小土包后面的草丛里潜伏了下来。现在又得再看动静。这时左右两边的小山头上,敌人互相地喊着他们听不懂的话,然后,就有三个巡逻兵从左边山坡出来,踏着草地慢慢地走着,端着枪,编成警戒的队形,向着这个栗树林走来。

    “班长,”年轻的侦察员含着眼泪在恳求了,“我打响的时候,你从右边撤出去,……”

    班长掩住了他的嘴巴。这个动作是为了警惕,但也是因为难过;说这种话叫老侦察员太伤心了。为了防止这年轻人的意外的行动————他感觉得出来这年轻人身上有着怎么样的一种激动,他也知道,在负了重伤的时候,人们会想些什么————他就拿负伤的左胳膊用力地压住了这年轻人的握着枪的手。

    三个敌人的巡罗兵沿着土坎和草丛搜索,慢慢地迫近了这小小的栗树林中,其中的一个突然大吼了一声,于是王应洪震动了一下,但班长更用力地压住了他。老侦察员非常镇静,现在还不能判断他们是否已被发觉,因为敌人是常常要拿这一套来给自己壮胆的。三个敌人紧挨着走到这小栗树林来了,在离侦察员们潜伏着的土包三、四米的地方站下了,望这边瞧着。

    连老练的侦察员这时也有些迷惑了。但侦察工作中的铁则支持着他,这就是,绝对不暴露自己。小风把粗硬的栗树叶吹得发响。这三个敌人互相说了什么,忽然地其中一个又向着右边吼叫了起来。于是他们走过去了。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侦察员们出了栗树林,沿着右边的山根一寸一寸地爬行,这一个拖着那一个。没爬行几十米,又出现了敌人的巡逻兵,于是紧紧地贴着地面伏着;愈来愈明显地感觉到年轻人身上的激动,王顺沉着地压着他的手腕,并且用力地捏了一下他的的手。这个动作的意思是,他们是这样地相爱而血肉相联,他决不能丢下他,而且,他还很有力量。……负了伤的特别艰难的行动,以及敌人的加强警戒使得他们一直到天亮还没有爬出这条山沟。

    眼看着快要天亮,王应洪就又要求班长不要管他;他甚至于哄骗班长说,只要班长先走,他就能慢慢爬回自己阵地的。班长不理他,这沉默是含怒的。班长拖着他爬到一条长满杂草野花的小沟里,使他躺在一块比较干的地方,又爬过去慢慢地弄来一些草把沟边上细心地伪装起来,————这两个侦察员就躺下了,在这条狭窄的沟里,着手来度过这个白天。

    他们离山头上的敌人地堡仅仅三十米。但白天的情况也有有利的地方,因为我们阵地上的火力已经能封锁到这个山坡,敌人是不大敢下阵地来的。

    班长替王应洪包扎了伤口,也把自己的伤收拾了一下。这年轻人的伤势使他痛心。他竭力显得安静,拿出一块手帕来,在水里弄湿,轻轻地替他擦着脸。然后就拿出了一个馒头————这老侦察员,是有着这种周密的计算的————分了一半给他。

    可是王应洪一口也不肯吃。他难过极了;意识到自己拖累了班长,这种心情比身上的伤还使他痛苦。他透过面前的杂草,定定地瞧着辉耀着阳光的五月的天空,一动也不动。

    “纪律,”班长对着他的耳朵说,“你是祖国的好青年,你是人民的好战士,吃这半个馒头,这是纪律。”

    于是王应洪开始吞吃馒头了。

    黑夜过去了,现在是要再等到晚上。离自己的阵地还有两百米。但班长的脸上却出现了愉快的神情。他想要使这个年轻人改变心情,而且,胜利地完成了的捉俘虏的任务,洼地上的那个杰出的战斗,对这年轻人所尽到的责任,这个狭窄的小沟里的神秘的隐蔽,这一切都使他变得像早晨的阳光一样愉快。于是他躺在王应洪身边,几乎是全身都躺在湿泥里,对着王应洪的耳朵小声地、活泼地说起话来了。

    “你猜我头一回当侦察员的时候是怎么的!一听见敌人的声音我就发懵了,没有你这么沉着勇敢。那时候我的政治觉悟也不怎么高,还想家哩。我也是老战士一点一点带出来的;咱们部队就是这样,一代传一代,一代比一代强————咱们的这个英勇顽强的老传统。我带着你这也不是为了你,这是为了咱们全军,也是为了人民和党的事业,你为啥要难过呢?”

    王应洪不作声。他在想:“难道不许我为了人民和党的事业掩护你撤退么?”

    “今夜晚咱们肯定能回到家里,咱们要去见连长,见团首长,俘虏是你抓的,你这次的功劳我一定要给你报上去。连首长团首长都在盼着你呢。”

    “我没啥功劳。真的。我就是觉着我够本了,天黑了你先把我留在这里吧。”王应洪冷淡地说。

    “不哇,同志。”老侦察员热烈地对着他耳朵说,“够本,这思想要不得,错误的。咱们革命的战士,共产党员青年团员,不是这么容易就够本的哪。一代又一代的,战场上多少同志流血牺牲才培养出咱们来的呀,你算算这个帐吧,歼灭了一个排的烂狗屎敌人就能够本?”沉默了一下,看见这年轻人仍然不作声,他忽然微笑着非常柔和地说:“你还想着金圣姬那姑娘不?”

    “没有。从来我就……”

    “不是说的这。咱们也是为她,为老大娘战斗的,朝鲜人民血海深仇还没报,就够本?”这样他就把金圣姬姑娘也巧妙地拖到他的论据里面来了,他迫切地希望打动这青年战士的心,使他放弃那些苦痛的思想:“你说,咱们回到家,过些天再到村子看看,金圣姬跟她妈见到咱们可要多高兴啊,我要好好地跟她谈一谈咱们的这场战斗……”

    他的眼前就出现了那姑娘的闪耀着灿烂的幸福的面貌。

    他并且又想到了舞蹈里的那个“人民军之妻”。在他命令王应洪和他一同留下的那个严重的瞬间,以及在他拖着这青年爬进栗子树林的时候,这个灿烂的幸福面貌都似乎曾经在他的心里闪了一下。现在回想起来,好像确实是这样的。他替这个不论从军队的纪律,或是从王应洪本人说来都没有可能实现的爱情觉得光荣,于是他觉得,他拖着王应洪在山沟里一寸一寸地前进,除了是为了别的重大的一切以外,也是为着这姑娘。她曾经在那黄昏的山坡上掩面哭着从他的身边跑过,于是他觉得他是对她负着一种他也说不明白的、道义上的责任。他怜惜她不懂得战争,怜惜她的那个和平劳动的热望;他觉得他真是甘愿承担战争里的一切残酷的痛苦来使她获得幸福。于是,爬进栗子树林进入这条小沟,替王应洪裹着伤,要他吃馒头,拿纪律来强迫他,哄他,又对他小声地柔和地说着话,这一切动作都好像在对他心里的金圣姬姑娘说:你看,我是要把他带回来再让你看看的,你要知道我爱他并不比你差,我更爱他,而且,你看,我决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不通情理的冷冰冰的人!

    说来奇怪,他所担心,所反对的那个姑娘的天真的爱情,此刻竟照亮了他的心,甚至比那年轻人自己都更深切地感觉到这个。那年轻人沉默着,透过面前的草叶和几枝紫红色的金达莱花望着明朗的开空,他此刻没有想到这个。从敌人在他的眼前出现以来,他一直忘了这个,但在刚才班长说到纪律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他有件什么事情做得不顶好,接着,班长说起了金圣姬,他才想起来这件办得不怎么好的事情就是他口袋里的那一张绣花的手帕。他现在觉得这件事情没有什么道理。他的那种年轻人的惊慌而甜蜜的幼稚心情,已经被激烈的战斗和对任务、对班长的严重的意识所抹去,似乎是在他的心里一丝一毫也不存留了。他所不满足的仅仅是他没有能及时地掩护班长出险,此外他在生活中就不再需要别的什么东西了,何况那个他从来也没想到过的爱情。他也不理解那个姑娘的要建立一个和平生活的热望,她离他似乎很遥远、很遥远了。……他觉得,他没有及时地把手帕的事汇报给班长,是一个错误。这样,他就摸索着把那张折得很整齐的手帕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来了。

    “班长,我还没跟你汇报,”他平静地说,“这是她又塞在我的军服口袋里的,昨天换衣服才发现,……还有那双袜套。”

    班长接过去,展开那手帕来看了一看,想了一想,就又替他塞回口袋里来了。

    “你留起来吧。”

    “不,这违反纪律。”

    “我相信你,同志,留着吧。”班长温和地说。这手帕此刻竟这么有力地触动了他,使他又想起了金圣姬的所有的美好的希望————而这美好的希望竟是不能实现的。在将来,他们终归会给这姑娘奋斗出一个和平的生活来,她将要结婚并生育儿女,那时她会怎样来回忆现在的这一切呢?“回去我汇报给连部,”他又说,“我想连部会同意你收下的,……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哪个同志会批评你不对的。”

    “我要这个没有道理呀。”年轻的侦察员坚持地说。

    “你留着吧。”班长同样坚持地说。

    他们沉默了下来。远远的战线上有炮声,可是周围很沉寂。王顺继续想着这件事,这条手帕,女孩子家的希望,并且拿它来和他们眼前的处境对比,————眼前是毫不容情的战争,他们躺在敌人阵地上的这个泥沟里。他想,女人们是不了解这些的,当然,这也不必要她们了解。比方他那个老婆吧,离别六年了,来信总是以为他还是六年前的那个爱嬉闹的青年,总是嘱咐他进饮食要当心,早晚不要受凉————也不知她是托村里的哪位老先生写的。在和平的日子里,真是连伤风咳嗽也要担心,可是现在他是一个身经百战的老侦察员,不仅不再是爱嬉闹的青年,而且还规规矩矩地在无论什么泥沟里一潜伏就是几个钟点;早晚不要受凉!这真是从哪里说起呀。……可是这种思想却也牵动了他的一点回忆。老婆的信里说:女儿已经上小学,认得一百二十一个字了。他好一阵子想着这一百二十一个字,并且搬弄着手指,想要弄清楚这一百二十一到底是多大的一个数目。一下子他惊讶了:“我在这么大的时候,一个字也还不认得呀!这数目不小呀!”透过草叶,有一线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他闭了一下眼睛,忽然比任何时候都更深、更鲜明地感觉到他所从事的战斗的伟大意义。在敌人阵地上的这个小沟里,他清楚地看见,那扎着两条小辫子的、认得一百二十一个字的小姑娘在他所耕种过的田地边上跑过,还背了一个书包!————这个他在中间度过了将近二十年的受苦的日子的家乡,这个生了他、养育了他,用地主的皮鞭迎面地抽击过他的家乡,从来不曾这么亲爱过!

    “我忘了告诉你啦,”他对着王应洪的耳朵小声说,“我的八岁的女儿秀真,她认得一百二十一个字啦。”

    王应洪转过脸来,微微笑了一笑。他当然高兴听到这个,可是他实在不很了解,班长此刻为什么会这么愉快。他觉得这一切只是为了安慰他,可是他是怎么也不能忘记目前的处境的。他摆脱不开这个思想:要不是他,班长早就脱险了。而且他身上的伤口痛得像火烧一般,浑身都没有力气,这就使他对今天晚上的路程更为担心。总之,他的思想是纷乱而苦痛的。渐渐地他抵抗不住身体的疲劳,迷迷糊糊地睡去了。那些苦痛的思想在睡梦中还继续了一会儿,他梦见敌人包围了他们,他想要冲上前去掩护班长,可是他的四肢无论如何也不能动弹。接着,他的梦境变得柔和起来了,年轻的、孩子似的心灵活跃起来了,他梦见了纺车在他的眼前打转————母亲在摇着纺车;仿佛是病了,母亲在守护着他,对他说:“好好睡吧,一觉睡到大天光就好啦。”他说:“不用,上级给了我重要任务!”于是他向敌后出发。忽然地金圣姬跑了出来,问他:“我的手帕你留着啦?”他说:“留着啦。”这时朝鲜姑娘们一起围上来了,赞美地看着他胸前的国旗勋章,欢迎他唱歌,他很慌张,想要躲藏。金圣姬说:我代表他吧!于是舞蹈起来。她不是在别的地方舞蹈,而是在北京,天安门前舞蹈,跳给毛主席看。母亲和毛主席站在一起。舞蹈完了,金圣姬扑到母亲跟前,贴着母亲的脸,说:“妈妈,我是你的女儿呀!”毛主席看着微笑了;毛主席并且也看了看他,对他点点头,他也没有忘记敬了一个礼。于是他坚强而快乐,继续向敌后出发,走进了一条狭长的山沟,……他心里一惊,苦痛的感觉又恢复过来,他醒来了。那在旁边睁着眼睛守护着他的,不是母亲,而是班长。看见他醒来,班长碰碰他,兴奋地小声说:

    “你听!”

    他疑惑地听了一下,没有听见什么。

    “这还听不出吗?我们的榴弹炮————打青石洞南山。”

    果然是的:我们的榴弹炮在向右边的小山头后面的敌人的青石洞南山射击。这不是平常的单发的冷炮,这是急促射,是排炮,每一次总有二三十发炮弹呼啸着穿过他们右前方的天空,然后就传来巨大的隆隆爆炸,连这小山沟里也充满回响。王顺听着这个已经好一阵了。“再来三排,再干!”于是,好像是受着他的指挥似的,一排、两排、三排炮弹过来了。于是他判断着,这一定是副班长他们已经把俘虏弄了回去,情况已经判明,说不定今天晚上就要发起那个准备已久的对青石洞南山的反击战。他把这个判断告诉了王应洪,于是他们兴奋地听着射击声。

    不久,在他们后面的一些山头上,传出了敌人的重炮出口的声音,炮弹尖厉地划过空气从他们的顶空飞过去了;在重炮的射击声中,离得很近,还有一个化学追击炮群的动作。

    老侦察员的耳朵清楚地判断着这些。有一个重炮群似乎是新出现的,而附近的这个迫击炮群,在这以前更是不曾射击过的,它的位置很利于控制我军向青石洞南山右侧运动的道路。

    显然的敌人最近布置了许多诡计,我军必须争取时间。他兴奋得甚至有些焦躁了,很懊悔自己不曾携带一个无线电报话机。我们的人有没有弄清楚敌人的炮阵地的这些变化呢?

    就像是回答着他的焦心的疑问似的,我军的重炮向着敌人纵深里的重炮阵地,以及附近的这个迫击炮群还击了————也是排炮。落在附近的山头上的巨大的爆炸使得躺在狭窄的小沟里的这两个侦察员就受到了激烈的震动。显然的我军一下子就对准了敌人的新出现的炮阵地。

    “肯定了!肯定!”王顺说。俘虏已经捉回,今天晚上就会发起战斗,这个他现在完全肯定了。

    他是多么兴奋啊!我军的猛烈的炮击,山沟里的巨大回响,狭窄的小沟里的激烈震动,这一切,使他觉得这是他的部队、首长、同志、亲人们在呼唤他,因那个“洼地上的战役”而欢笑,因他的苦痛而激怒,在支援他。

    可是,对于侦察员们最爱听的我军的炮兵的这个合奏,王应洪却没有他的班长这样兴奋,虽然听着这些声音他的睁大着的眼睛也在发亮,并且嘴边上不时地闪过一点严肃的微笑。

    初上战场时的那些幼稚的激动已经在他的身上消失了,他忍受着他的伤口的痛楚,变得这样地沉着安静,虽然他刚才还以他的全部的年轻的热情梦见过金圣姬,但在清醒的时候他却对这个很冷淡;他觉得他心里很坚强。于是,看起来他的年龄仿佛一下子大了许多,仿佛他已经是身经百战的老兵,而那个热情的班长倒反而更像个青年了。

    炮战沉寂下来不久,天就黄昏了。黄昏好像很长,很难耐,但天色毕竟黑了下来。这一天毕竟安静无事地过去了,王顺兴奋地准备出发。他甚至于有兴趣注意到了沟边上的那几棵紫红色的金达莱花,折下了一个带着两朵花的很小的花枝,插在王应洪胸前的衣袋里,并且开玩笑地说:“替咱们那姑娘带朵花去,气死敌人吧。”

    天黑定了下来,他们爬出了这隐蔽了一整天的小沟,王顺拖着王应洪;向前爬行。

    可是王应洪仍然怀着昨天夜里以来的那个决心。这决心愈来愈坚强。因而,当两个敌人搜索着巡逻过来,他们又隐蔽在土坎边上的时候,他就悄悄地向前爬行————王顺一下子拉住了他。但今天晚上星光明朗,他们的特别艰难的行动终于叫敌人发觉了。在草丛里又爬行了一阵之后,山边上传来了吼叫,立刻,两个敌人向着这边开着枪扑过来了。王应洪喊着:“班长,你快走!”投出了手榴弹而且向前滚去。王顺冲上去打了一梭子子弹,打倒了这两个敌人,背起王应洪就跑,敌人从山边上陆续出现,卡宾枪打了过来————现在用不着再爬行了,没有办法再隐蔽了,于是王顺背着王应洪用所有的力气奔跑起来,在黑暗中高一步低一步地奔跑着,周围飞舞着敌人的盲目的枪弹。

    还有五十米不到,就是敌我之间的开阔地了,冲过去!还有三十米,……还有十米了!但敌人追上来了。

    “班长,班长!”王应洪喊着。

    又跑了两步,王顺一下子卧倒,把王应洪放在一块石头后边,说了一句:“你别动,放心吧!”就滚向旁边的一个土包,着手来和敌人做最后的决斗。约有一个班的敌人投掷着手榴弹卷过来了,突然地王应洪跪了起来————他居然还能跪起来————投出了手榴弹,而且越过那块石头一直迎着敌人滚去。王顺心里像刀割一般,象冲锋枪掩护着他,打完了剩下来的半梭子子弹。凶恶的敌人卧倒了一下又站起,继续冲来。

    王应洪就整个地出现在敌人面前,拦住了敌人,进行决战了。

    敌人蜂拥上来,想要活捉他。他打完了冲锋枪里面的子弹,一下子站了起来,用他的负伤的腿向前奔去,奔到敌人的中间,火光一闪————一个手雷爆炸了。

    剩下来的几个敌人竟不敢再前进,而这时我军阵地上的火力支援过来了,我军的前沿部队出动了。……

    苦痛的班长王顺,抱回了这个崇高的青年。敌人向王应洪拥来的时候他就向前奔去,投出了他那么宝贵地存留着的两颗手榴弹,……然后,他就扑倒在王应洪的身边了,喊着他,抚摩他,推着他,可是他不再动弹了。但他仍然似乎听见了王应洪的柔和的、恳求的声音:“班长,我打响的时候……”他哭了,可是他自己不觉得。他以愤怒的大力抱起他来,在呼啸的子弹下,背着他跑过了最后的那几十米的开阔地,跳进了交通沟;对于就在他的头顶和身边呼啸着的子弹,他抱着绝对冷淡的、无动于衷的心情,好像它们是绝对不能碰伤他似的。跳进了自己阵地的交通沟,听见了自己人的声音,他就在一阵软弱里倒下了,但头脑仍然很清醒,紧紧地抱着王应洪,喃喃地说:“王应洪,我们回来啦!”

    夜里十点钟,根据从那个俘虏那里得来的情报————这居然是个上尉,从他的身上搜出了一份文件————我军发动了对青石洞南山的攻击,一个钟点以后就全部地歼灭了山头上的两个加强连的敌人。

    班长王顺苦痛了很多天,他的身上揣着那一条染满了血的手帕。他先是把这手帕交给了连里,可是后来,团政委找他去谈话,又把这手帕还给他了。团政委详细地问着他们在敌后的一切,那年轻人曾经说过些什么话,以及洼地上的那一场战斗是怎么进行的。后来,沉默了一阵,就嘱咐他去看一看那个姑娘,把这件纪念品给她;政委说,依他看来,去看一看那两母女,告诉她们这件事,是比较合适的。王顺也这样想,可是好久都很难有这个勇气。这天早晨,上级给王应洪追记一等功的通报发下来了,他心里稍稍安慰了一点,就请示了连部,走下阵地来了。

    金圣姬母女不知道这件事情。她们怎么能够知道那敌后的潜伏、洼地上的“战役”、栗树林中的爬行,她们怎么能知道这些呢?她们日日夜夜地望着闪着炮火的前沿,那里有她们的战士们,她们为他们洗过衣服,那里有那个心爱的青年,虽然他好像一直不懂得她们的心愿,但她们觉得,他终归是会要回来的。为什么不呢?人们说到中国军队的纪律,可是在她们看来,这与纪律有什么关系呢?

    听说班长来了,金圣姬兴奋得像一阵风一样地从屋子里跑出来了,老大娘也笑着迎出来了。好几个妇女跟着进来了,因为她们好久没见到这些熟识的战士们了。不一会,小院子里已经围满了人。

    班长王顺看了一看周围:自从他们上阵地以后,这院子里看来是没有什么变化。水缸也还在那里,装酸菜的坛子也还在那里,墙上的牵牛花开得很好。他甚至还注意到了支在水缸后面的那个打老鼠的小机器,那是王应洪帮老大娘做的。

    他坐了下来,对大家问了好以后,就不知道要怎样开口。母女两个,以及院子里的妇女们,都看着他。终于他简单地说起了他们的胜利,王应洪的牺牲,同时取出了那条绣着两个名字的、染满了鲜血的手帕。

    在他一开口说话的时候,金圣姬的眼睛马上睁大了,嘴唇有点发抖,脸色苍白起来,这敏锐的姑娘已经猜到了。老大娘在看见了这条手帕的时候就哭起来,院子里的妇女们都哭了,可是金圣姬却不哭,只是脸色非常苍白,眼睛发亮,一动也不动地看着王顺和他手里的手帕。王顺在妇女们的哭声中继续慢慢地、困难地说下去,把手帕交给了金圣姬,随后又取出了一个纸包,从纸包里拿出了一张王应洪的照片。

    老大娘哭得很厉害,可是金圣姬不哭。王顺注意到,这姑娘竟有这样的毅力,她一件一件地接过了东西,甚至还没有忘记把它们好好地折起来,包起来。只是她的眼睛更亮,睁得更大,脸色更苍白。

    后来,王顺坐在踏板上,低着头,好久说不出话来。妇女们忍着泪肃静地看着他。他想要说一些话,政委也曾经嘱咐他说一点话,他想说:“为了人类的美好的生活,王应洪同志英勇牺牲了,请你们不要难过,我们志愿军全体战士,要为这美好的生活战斗到底————请你们,请你,金圣姬同志,永远地记着他吧。”这庄严的言语来到他的心里了,可是这时候金圣姬一下子站了起来,对着他伸出手来,握着他的手并且对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地她的手松了,她转过脸去用另一只手蒙住眼睛,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但马上她又转过脸来对直地看着他,紧握着他的手。这姑娘的手在一阵颤抖之后变得冰冷而有力,于是王顺觉得不再需要说什么了。

    一九五三年十一月五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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