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如济如火的兴旺岁月中,为神圣皇帝所宠爱的太平公主却落落少欢。
她只在吉日良辰随众见驾一次,就没有再在皇帝面前出现。做了皇帝的武曌,对女儿的关爱并未减却,而且,她也体解到女儿的少欢是由于薛绍的死去。皇权虽然至高无上,但是不能令一个死去的人复活。
母性的存在使得武曌私憾无穷。她和情夫在一起的时候,会想着女儿,虽然她并不认为女儿会是在孤独中的,但是,作为一个公主,而竟是寡妇,总是不堪的。她曾经以物质的给予来补偿女儿,在登基之后,加封太平公主的食邑三千户。
太平公主承受了封邑,却连谢表都不上一道。
这又使得武曌为之郁郁。她牢骚地向婉儿说:
“珠儿一向是驯顺的,现在却来烦我了。”
“公主需要一个驸马。”婉儿笑着说,“神圣皇帝却给她三千户。”
“要一个驸马,这也不算难啊,她可以自选,或者,我来替她选一个。”
“从前的驸马都尉是出名的美男子。”
“哦,那就不大容易了————目前,名门望族中,有哪个长得俊,又未婚的?”
婉儿摇摇头。
“烦人!”武曌支颐思索着,隔了一些时,忽然笑说:“武承嗣丧偶,让他们表兄妹结婚吧。”她稍顿,又接下去,“承嗣长得还端正,珠儿配他,总不吃亏的,你派人去叫珠儿来吧!”
太平公主在私事方面是放纵的,对于掌握大权的母亲,一些也不驯顺,她在获知皇帝母亲为自己择定武承嗣为婿时,既摇头,又摇手,稚气地说不。
“珠儿,你年纪也不小了,休再孩子气啊,武承嗣有什么不好呢?”
“他有什么好?”太平公主鼓起嘴,气呼呼地说,“肥头肥面,面孔上好像有一层油腻,永远洗不干净,你想,和这样一张面孔贴着在一起,多没劲儿。”
“珠儿,荒唐啊————”武曌笑斥着女儿。
“一些也不荒唐,我又不是嫁不出去,为什么一定要选他呢?他品貌不是第一流,有财有势吗?我不稀罕,我一样有。他是神圣皇帝的侄儿,我是神圣皇帝的女儿,不论从哪一方面比,我都比他强。”
“珠儿,我以为承嗣可靠哪。”
“妈,换了你是我,肯不肯自愿嫁承嗣?”
神圣皇帝不假思索地摇摇头。
“可又来,易地而处,你就不肯,却迫我嫁。”太平公主大笑着。
“我的意思是,你总得要一名驸马啊,你为薛绍而不欢,我知道的,急切中,我想不出比承嗣更适合的人。”武曌温婉地说,“珠儿,不要糟蹋承嗣,你既不喜欢他,就另外找过一个。”
“我自己找!”
“你条件太苛,只得让你自己找了。”
“是在我的表兄弟中选一名吗?”太平公主依依地凝看着母亲。
“那是最好也没有,门户相当。”
“表兄弟中————”太平公主沉吟着,稍微隔了一些时,她说,“我选出了一个————武攸暨!”
“攸暨?他有正妻的呀,难道你去做妾?”
太平公主昂头一笑,轻松地说:“大周神圣皇帝的女儿可以做妾吗?”
“珠儿,不要再淘气了————攸暨有妻,你又不是不知。”
“富贵易妻,人之常情,只要皇帝一句话,攸暨难道能不出妻吗?”
武曌皱着眉,一时也无法允承。于是,太平公主嘟起嘴,发出一声叹息。
“珠儿,皇帝怎么能出口要人出妻呢?这会惹人议论的。”她看着女儿,摇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气,“烦人,你一定要攸暨吗?”
“皇帝自然不能下制命攸暨出妻的,可是,皇帝把武攸暨叫了来,通知他出妻,这不会写入历史的呀。”太平公主以逗弄的神气看着至尊的母亲。
第一次为儿女的私情而感到烦恼的武曌,终于被女儿逗笑了,她欣赏女儿的风趣。但是,对于女儿的要求,她还是犹豫着————虽然在内心已自允承,但她觉得这是一项不合情理的要求,倘着顺遂地承允下来,那么,今后就可能会有相同性质的要求提出的。
“皇帝————”太平公主以叫声来表达自己在期待。
于是,女皇帝舒了口气,转向婉儿:“你着人唤攸暨来,由你代表我向他提出。”
“谢谢皇帝的恩典,”太平公主机灵地说,“我知道这是不情之请,今后,我不会再有了。”
“你知道就行了。”武曌幽微地一笑,“珠儿,武攸暨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如此倾倒呢?”
“我不知道,我以为在表兄弟中,他是最俊的一个。”
“你可知道攸暨是一个怕老婆的男子?”女皇帝脱口说出。
这一句话使太平公主与婉儿同时感到惊异。武攸暨的惧内,并非新闻,但是,日理万机的女皇帝,竟连如此琐屑的事情也知道,这是可怕的啊。太平公主立刻联想到:自己的一切,母亲也必已全知的啊!于是,她故作轻佻地接口:
“我也听说。我喜欢一个听话的男人。”
于是,武曌摇摇头,似乎是感慨地细语:
“我以为,惧内的男子可能是缺少丈夫气概,在正常的情形下,最好是相互不惧。”
“在女皇帝的御宇之下,是应该惧内的。”太平公主轻松地说,“谢谢皇帝的恩典。”
“我的皇朝到现在才使你满意。”女皇帝又微笑着。
就在这时,内宫侍女来奏告:“来俊臣请谒。”
婉儿明白这是特殊的晋谒奏事,就徐徐起身,向太平公主招招手说:
“公主,让皇帝陛下治事吧。”
来俊臣在例外的时间入宫,是呈奏女皇帝交办的特殊案件,有关拥立功臣宗秦客的。武曌从一条特别的途径得知宗秦客自恃有功,在周皇朝建立的第一个月中,就接受赃贿,这件事使她憎恨和遗憾,她要使自己的皇朝迈凌千古,亲信的大臣受赃,等于直接毁损她的皇业,在她的心理上,这是万无可恕的,因此,她命来俊臣秘密调查经过。
现在,来俊臣搜集了各项证据,呈送给女皇帝。
她默默地看着记录,心中有说不出的难过。稍微隔了一些,才以低沉地声调说:
“我知道了————你再留心一下其余五个人。”她低喟,逐一报出名字,“鸾台侍郎傅游艺、左玉钤卫大将军张虔勖、左金吾大将军邱神、侍御史来子珣、内史岑长倩————他们都是开国功臣,也都曾赐国姓的,宗秦客敢于受赃,他们可能也会。你留心着,只要有枉法的行为,不论亲疏,我一体惩处,我不能容忍人们毁坏我的皇朝!”
“是,陛下————”来俊臣肃穆鞠躬允承,徐徐退出。
武曌似同木偶那样地独坐着。她伤感,因宗秦客的案子而动摇了对人的基本信念。
宗秦客是聪明的,善体人意的,在大周皇朝的建立过程中,他出力甚大,可是,天大的功绩加起来,也抵不住贪赃枉法的罪行,一粒砂黏在车轮上,能破坏整个一条道路,她的道路不能容有沙砾。
于是,她移身到案前,亲自写下制书:
“凤阁侍郎、检校内史宗秦客贪赃枉法,罢职,流岭南。”
她原想写处死的,但转念自己的皇朝建立才两个月,就诛戮拥戴大臣,会使其他的功臣兴起兔死狐悲之叹;终于,她笔下超生,减刑一等,改死罪为流罪。
可是,在宗秦客被流放出都的第三天,她却动了杀机————那是左金吾大将军邱神枉法,私受关中府兵金昂,因而引进私人。
这比宗秦客所犯的过失更严重,都城的卫戍部队,是她皇朝的命脉所在,一旦有变,她的皇朝会在一天中崩溃,为此,她气恼着,恨恨地颁下处死刑的制书。
就在这时,婉儿进来了。
女皇帝掷下笔,恨恨地说:
“人们负我————”
“陛下,”婉儿不欲接触这一个问题,转而说,“千乘郡王攸暨又来过了————”
“哦,他出妻的事怎样?这些许小事,会耽了几天。”
“千乘王妃不肯走,”婉儿苦笑着,“刚才,千乘王来,就是讲这件事,他不敢见陛下。”
“这没出息的东西,怕老婆到这一步田地!”武曌充满恨意,“他自己的意思呢?”
“千乘王自然希望公主的,可是,他————”
“我知道了,”她厌烦,制止婉儿往下说,接着,她把处死邱神的制书交给了婉儿,“你记录下来,发出!”
婉儿一凛,连忙收敛自己,低应了一声是。
“要来俊臣派人到千乘郡王府邸,将千乘王妃毒死算了,这女人,怎会如此地讨厌。”婉儿又是一凛,但仍然敛容应是————不过,她内心却孕育起无可把握的恐惧,人的生命,在女皇帝眼中是如此之贱。衡之情理,千乘王妃,是绝无致死之道的啊。不过,在转念之间,她又觉得这是最干净和简单的方法,而且是毫无后患的方法。
婉儿为此而感慨,为此而叹息,但是,她又钦佩着女皇帝的残狠。
但是,女皇帝本身,却在空虚中,她并不欣赏残狠,她希望自己是仁慈的,然而,事实却迫使她走上残狠的道路。她叹息,她闷郁,终于,在低喟中,她召步辇,从明堂到白马寺的神宫去————这是她成为女皇帝之后第一次到白马寺看薛怀义。
新建立的大周皇朝,使人们有严肃和凛冽之威。
女皇帝虽然不算是暴君,可是,她锱铢必较,在并不很长的时间内,开国功臣已有四名被杀,除邱神之外,还有左玉钤大将军张虔勖、纳言史务滋、鸾台侍郎同平章事傅游艺。此外,由来俊臣引进,为武曌亲信的周兴,大周开国之后,官至文昌右丞,也因枉法而流放岭南,在中途为人所杀。
————这不过是一年间的事。
而这为皇的一年,武曌在劳瘁之中,她容易冲动,她也容易颓丧,只有与薛怀义在一起的时候,精神才能平衡,可是,薛怀义终于使得她不安和不满了。
首先,她对薛怀义的引诱洛阳子弟到白马寺表示不满,她要求薛怀义自行检点,不可破坏社会风气。
————她曾经在这一方面纵容过怀义,但由于本身的疲乏与精神不佳,她竟像市井中的老太婆那样叨叨地说着、训着。
薛怀义心悸了,时间,已经使他认清了武曌的为人,她是一个随时都会翻脸不认人的女人,自她登位之后的一连串杀戮,也使薛怀义心寒————自然,他也听过传说。在洛阳市井,传说着女皇帝当年谋杀亲儿的故事。他想:我总比不上她亲生的儿子啊。
在自我的恐怖中,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大像神宫,似乎对女皇帝已经缺少了新鲜与刺激。
“我危险了。”他自语着。他懂得作为一个情人的条件,长期地保持新鲜,倘若不能做到,那么,立刻就会被遗弃的。
“怎样保持新鲜呢?”他自问。
于是,他在白马寺举行了别出心裁的狂欢会————他召了洛阳子弟来狂欢,他把浑脱舞改变了,在大佛之下由二十四名男女合演。可是,在三次大合欢舞会中,武曌只来了一次,她对于在大佛顶上看表演的兴趣已经淡了。
这样,薛怀义更加不安了,有一次,他悄悄地询问婉儿,并且请求婉儿成全自己。
“她变了,”婉儿低喟着,“自从登上皇位之后,她像换过了一个人似的,性情脾气,都难以捉摸。”
“婉儿,我有一点觉得奇怪————”薛怀义双眉深锁,“她好像连看的兴趣也没有了,多么奇怪。”
婉儿沉吟着,慢吞吞地说:
“我也发觉的,不晓得是为了什么,我来打听一下,这个,我可以替你问得出来的。”
于是,在一天的晚上,她们对坐着处理文书时,婉儿发现女皇帝时时揉眼睛,忽然间,她有了联想,脱口问:“陛下的视觉————”
武曌一怔,立刻体会到婉儿这一问的意义,同时,深奥的内心也因此而起了抖颤。
————这些时,她一直觉得自己的眼睛不大对,在大佛的头部窥看堂中的男女,模糊朦胧,她为此而对薛怀义所导演的戏失掉了信心,但是,她并不清楚这是由于什么原因,她以为,慢慢地会好的。但在此刻,婉儿提出了询问之后,她才恍然想到:这是自己的视觉衰退了。
这是老!
她记得:她第一任丈夫,伟大的太宗皇帝,在晚年的时候,经常抱怨灯光不够亮,也经常抱怨文学士的字越写越小。当年,她不曾理会到这是由于衰老,而现在,她体察到了,老,也已降于她自己的身上了。
老,视觉衰退了;老,无可避免的。她曾经幻想过自己是不会衰老的,但是,现在已证明了这不过是自我欺骗而已。
“我老了!”她沉重地、阴森地吐出这三个字。
婉儿凛凛然看着女皇帝,她每天都和女皇帝在一起,因此,她完全不曾觉察出女皇帝逐渐的转变。
“这一年,我老了————”女皇帝提出了时间,那就是说,自从周皇朝建立之后,她才衰老的。
“看不出,”婉儿坦率地说,“我看皇上,这几年毫无变化呀。”
“不会,我知道————”她低吁着,“你拿那面大镜来!”
在灯光之下,在乌铜的镜子中,武曌凝看着自己。灯光对人的容貌,是会制造幻觉的。
她凝看,似乎并未衰老。
她凝看着,喟叹着。
婉儿默默地注视着女皇帝的神情,老的感觉她没有,但是,婉儿从女皇帝的面孔上发现了阴郁。像严冬、像枯树,有一种凄苦的意味,这是她以前所不曾发现的;现在,她看出了,而且也讶异着。
————一个如日中天的女皇帝,不应有愁容的啊。
“唉————”女皇帝发出了一声喟叹,移开铜镜,好像是自语地说,“只有青春是一去不回的。”
这是上苍给予人的平等————王侯权贵和贩夫走卒一样,青春唤不回。
女皇帝在慨叹中无心再处理公文了,她双手捧着头,瞑目出神,她想:“我年轻二十年,多么好!”她想:“最理想是二十年前的肉体,现在的智能……”
于是,在冥想中,她获得了一个属于人生的结论:“人生,最可贵的是青春。”
人生,最可贵的是青春————
在白马寺的密室中,大周女皇帝搂抱着一个青春的生命。
这是薛怀义在无可奈何中推荐给武曌的。
这是一个鲜嫩的男人。
女皇帝先从佛像的缝隙中看到他————他赤条条地在殿上走来走去。后来,他在密道佛像缝的软垫上躺下来,同时,一名赤裸着的少女奔了进来,向他。
“怀义,禁止!”女皇突然发出命令。
薛怀义吃吃地笑着,伸手拉扯一条绳,随之是铃声。
殿上的一男一女,才接近,立刻分开了。他似乎有错愕,可能也带着惊惶,匆匆地走入右面门户。
“陛下————”薛怀义捏着女皇帝的手,“你喜欢他————”
“哦,不错啊,他多么年轻!一身白肉,又长得匀称。”武曌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
“那么,我找他来侍奉————”薛怀义幽微地一笑,再补充说,“陛下放心,他是好人家子弟。”
她想的,可是,她稍微有些犹豫。
“陛下到那边房间去?”薛怀义徐徐地起身。
在一瞥间,她看到薛怀义脂肪过多的小腹,自然,薛怀义是雄伟和豪杰的,但是,薛怀义是中年人了,是投老了,小腹的肌肉是证明。而那个他,正当生命中青春全盘的季节。
“我但愿陛下欢心。”薛怀义扶了她起身,由大佛的甬道进入了密室。
不久,那个“他”进来侍奉老去的女皇帝。
她在飘忽的喜悦中承受这个青年人。
————这是薛怀义得到婉儿的提示之后,特别为之安排的。他明白单依靠自己,可能无法羁绊女皇帝的心了,于是,他选了这个洛阳城内名声赫赫的年轻人来。
现在,女皇帝在慵懒的和谐中搂住了他,以视觉和触觉享受他一身白皙和有弹性的肌肤。
“你叫什么名字?”女皇帝第三次问他。
“张易之。”他温柔地回答。
“哦————我问过三次了。”她在恍惚中一笑,“你使我想到佛教中的金童玉女。”
“陛下使我想到湘夫人————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兮!”张易之悠悠地说出。
武曌一怔,凝看着他白皙的皮肤。
“你熟悉楚辞————”
“我十二岁的时候就熟悉了。”他以隐隐的自负口气回答。
这使女皇帝有意外之感,在她的观念中,张易之是洛阳城中的儇薄少年,只有一副好躯壳,不料,这个有好躯壳的少年,居然在十二岁就熟读了楚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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