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代的潮流把你淘成这样————
你也许是久经战场的壮儿,
一旦负了重伤————
你也许为过爱情烦恼————
你也许为过真理发狂————
一串串的疑问在我的心里想,
一串串的疑问在你的唇边唱。
一团团运命的哑谜,
想也想不透,唱也唱不完……
……………………
……………………
啊,这真是一个病的地方,
到处都是病的声音————
天上那里有彩霞飞翔
只有灰色的云雾,阴沉,阴沉……
10.秋已经……
秋已经像是中年的妇人,
为了生产而憔悴,
一带寒江有如她的玉腕,
一心要挽住那西方的落日的余晖。
东方远远地似雾非烟,
遮盖了她的愁容,遮没了她的双肩,
她可一心一意地梦想,
梦想她那少年的春天!
她终于挽不住那西方的落日,
却挽住了我的爱怜,
我们吻着,绝没有温暖的情味,
无非是彼此都觉到了衰残。
但是秋啊,你也曾经开过花,
你也曾经结过果,
我的花儿可曾开过一朵,
我的果子可曾结过一个?
从此我夜夜叹息,
伴着那雨声霖霖……
从此我朝朝落泪,
望着那落叶纷纷……
从此我在我的诗册上,
写遍了,阴沉,阴沉……
11.“Pompeii” ④
夜夜的梦境像是无底的深渊,
深沉着许许多多的罪恶————
朝朝又要从那深渊里醒来,
窗外的启明星摇摇欲落!
一次我在梦的深渊里
走入了Pompeii的故墟————
摸索着它荣华的遗迹,
仿佛也看见了那里卖花的女子:
淡红的夕阳淹淹,
伴着我短叹长嘘!
这次的醒来,夜还不曾过半,
我听那远远的街心,
乞儿的琴弦还没有拉断。
我怀念着酒池肉林的Pompeii城,
坐在一家地窖的酒馆里,
酒正是一杯一杯地倒,
女人们披着长发,裸着身体。
“喝酒吧,跳舞吧!
只有今宵,事事都由我们作主————
把灯罩染得血一样地红,
把烛光燃得鬼一样地绿!
明天哪,各人回到各人的归宿,
这里自然会成了一座坟墓!”
听这沉郁的歌声,
分明是世界末日的哀音————
一团团烟气缭绕,
可是火山又要崩焚?
崩焚吧,快快崩焚吧!
这里的罪恶比当年的Pompeii还深:
这里有人在计算他底妻子,
这里有人在欺骗他的爱人,
这里的人,眼前只有金银,
这里的人,身上只有毒菌,
在这里,女儿诅咒她的慈母,
老人在陷害着他的儿孙;
这里找不到一点实在的东西,————
纸作的花,胭脂染红的嘴唇!
这里不能望见一粒星辰,
这里不能发现一点天真。
我也要了一杯辛辣的酒,
一杯杯浇灭我的灵魂;
我既不为善,更不作恶,
忏悔的泪珠已不能滴上我的衣襟!
我同这些青年,舞女,都融在一起,
大家狂跳吧,在这宇宙间最后的黄昏!
快快地毁灭,像是当年的Pompeii,
第一个该毁灭的,是我这个游魂!
明天呀,一切化作残灰,
日月也没有光彩,阴沉,阴沉……
12.追 悼 会
不知不觉地,树叶都已落尽,
日月的循环,在我已经不生疑问;
我只把自己关在房中,空对着
那“死室回忆”的作者 ⑤ 的像片发闷。
忽然初冬的雪落了一尺多深,
似乎接到了一封远方的音信:
它从沉睡中把我唤醒,
使我觉得我的血液还在循环,
我的生命也仿佛还不曾凋尽!
松花江的两岸已经是一片苍茫,
分明是早晨的雪,却又像是夜月的光,
我望不见岸北的楼台,
也望不清江上的桥梁,
空望着这还未结冰的江水,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你可不知道吗,
你可是当真地忘记?
这里已经埋葬了你一切的幻梦,
在那回中秋的夜里:
你看这混混不息的江水,
早已把它们带入了海水的涛浪————
望后你要怎么样,
你要仔细地思量;
不要总是呆呆地望着远方,
不要只是呆呆地望着远方空想!”
啊,今天的宇宙,谁不是白衣白帽?
天空是那样地严肃,
雪神在回环地舞蹈……
原来他们为了我
作一番痛切的追悼!
这里埋葬了我的奇珍,
我再也不敢在这里长久逡巡;
在这样的追悼会里,
空气是这样地,阴沉,阴沉……
13.“雪五尺” ⑥
此后我的屋窗便结住了冰霜,
我的心窗也透不进一点新的空气,
我像是一条灰色的蛇,
一动也不动地入了冬蛰————
“朋友啊,你这一月像老了一年————”
“老并不怕;我只怕这样长久地睡死!”
此后的积雪便铺满了长街,
日光也没有一点融解的热力,
我竟像是那街上的积雪,
一任那运命的脚步踩来踩去————
“朋友啊,你这一月像老了一年————”
“老并不怕;我只怕这样长久地睡死!”
夜半我走上了一家小楼,
我访问一个日本的歌女————
只因我忽然想起一茶:
“嚄,这是我终老的住家吗?————雪五尺!”
这时的月轮像是瓦斯将灭,
朦朦胧胧地仿佛在我的怀内销沉;
这时的瓦斯像是月轮将落,
怀里,房里,宇宙里,阴沉,阴沉……
黄昏
我不知我从什么地方走来,
在这黄昏里的路上彷徨。
心内也没有热情的歌声,
脑里只有些寂静的思量。
在这古旧的城中的人们,
脸上都显出十足的人生的经验。
阴云低低地压着我的眉头,
灰尘深深地浸没我的脚面。
最殷勤的是那些顽皮的车夫,
总是这样问我:“先生,要车不要?”
我心内只能够暗暗地回答————
“我要去的地方你并不能拉到!”
于是我的怀中充满了凄怆————
我要去的到底是什么所在?
是不是那丰饶的人生的花园,
但那花圈却永久地把我关在门外!
我走过一座书店的门前,
书店的主人和蔼地向我招呼:
“请你看这书架上是怎样地辉煌,
有孔子,有释迦,还有耶稣;
只要你化去少数的银钱,
便不难买到你一生走不尽的途程。”
我想,人间当真有这样平稳的事体,
为什么人人的灵魂还是不得安宁?
烟卷公司里也走出一个聪明的少年————
“黄昏的行人,请你买一支香烟!
古代的人同着美人接吻,
近代的人拿香烟当作晚餐。”
我说:“谢谢你,我并不吝惜:
我只怕在很短的时间内把它吸完————
一半化作青烟,一半变成灰烬,
令我想到了我生命的最后的一天。”
“快快地进来吧,路上的人们!”
一位老人守着他那陈年的老酒————
“只要你们肯深深地饮上几杯,
管保你们今宵有了归宿!”
如果归宿是那样地容易寻求,
我早已不在这儿流着彷徨的眼泪;
如果用酒才能够不醒,
那么没有酒我也能够沉醉。
最后的一人挑着一担鲜花————
“年轻的人,你可思念着一个女子?
请你买吧,买我的鲜花一朵,————
数着花瓣儿去测量她的心意:
‘她爱我?’‘她不爱我?’‘她最爱我!’……
看看哪一句是那最后的一瓣:
那么你就用不着长此迟疑,
你将来的运命也就不难推算。”
我用如梦的眼光望着他,
我痴痴地买了他那瓣儿最多的一朵。
我的心内仿佛又起了波澜,
脑里也失却了那些冷静的思索。
我擎着花儿鹄立在街旁,
这推算运命的游戏我却不敢开始,
我生怕数到最后一瓣的时节,
那丰饶的花园依然是紧紧地关闭。
艰难的工作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我的夜是这样地空旷,
正如那不曾开辟的洪荒:
他说,你要把你的夜填得有声有色!
从洪荒到如今是如此地久长,
如此久长的工作竟放在我的身上。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我一人是这样地赤手空拳,
我不知何处是工作的开端:
他只说,你要把你的夜填得有声有色;
我如果问何处是工作的开端,
他便板着面孔静默无言。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我一人在空旷的夜里徬徨;
我又去同一位朋友商量,
怎样才能把我的夜填得有声有色?
朋友说,我也完全同你一样,
一样地为了这个工作着慌。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我想利用那过去的人们的成绩,
我想用山上的白塔将夜填起;
我一心一意地要从那里望出一些声色,
但是呀一切都是死沉静寂————
这个工作不容有一些儿顶替!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我又问了问夜半的风同夜半的河流,
吹的吹,流的流,把许多时光带走:
啊,我什么时候才能填满了声色?
身外的物不容我一点儿请求,
我空对着空旷的夜锁了眉头。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九万里的人们都在睡眠,
九万颗的星星向我无情地眨眼。
终于没有一缕的声音,一丝的颜色————
没有开端的工作便已沉入深渊,
没有工作的身躯为什么不化作尘烟?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听————
在我的心房演奏着什么音乐,
我自己呀也不能说明,
许是深秋的小河同落叶
低吟着一段旧日的深情,
也许是雷雨的天气
狂叫着风雨和雷霆:
你喜欢的是怎样的声息,
只要你,你怎样地一听!
如果你是淡淡的朋友的情绪,
它哀诉的声音便充满了凄清————
它说旧日也散布过爱的种子,
可是希望的嫩叶都已凋零……
如果你紧紧地向我的心房挨近,
像一轮烈日照在地上蒸熏,
那么,风雨雷霆你便不难听见,
听出来一片新鲜的宇宙的呼声。
思量
我要静静地静静地思量,
像那深潭里的冷水一样。
既不是源泉滚滚的江河,
不要妄想啊去灌溉田野的花朵;
又没有大海的浩波,
也不必埋怨这里没有海鸥飞没。
我要静静地静静地思量,
像那深潭里的冷水一样。
如果天气转变得十分阴凉,
自然会有些雨点儿滴在水上;
如果天上现出来一轮太阳,
水面也不难沾惹上一点阳光。
我要静静地静静地思量,
像那深潭里的冷水一样。
尤其是当那人寂夜阑,
只有三星两星的微芒落入深潭:
我知道我的一切是这样地有限,
不要去渴望吧那些豪华的盛筵!
我要静静地静静地思量,
像那深潭里的冷水一样。
夜半
月光慢慢地迈进了玻璃窗,
屋内的一切都感到生命的欢狂。
月光慢慢地走到我的桌上,
桌上的文具都在那儿跳舞歌唱。
最先飞起的是那些雪白的信笺,
一片片都飞到了屋顶,
它们一边飞一边说道:
“最该诅咒的是我的主人,
他从不曾在我的身上留下一些儿美丽的痕迹!”————
墨水瓶也喷泉一般地涌了出来:
“如果再不用我,我生命的力量已经无从发泄,
我要尽一夜的功夫把我的血液喷完,
明天,一个枯干的瓶子,留给他看!”
铅笔,毛笔同钢笔,
都站起来像是跳舞的少女
“这样的主人耽误了我们的青春,
在他身边我们唱不出一支迷人歌曲。”
————信封也在桌角上长吁短叹:
“我的绿衣裳已经变成了衰黄,
他从不曾把我送到那春风淡荡的花园
去游逛一趟!”————
最后他们都义愤填胸,
把一本厚重的哲学推到地上:
“你这猫头鹰一般,阴私的老人,
把我们的主人害得死气沉沉!”————
…………………………
月光慢慢地越过我的桌上,
桌上的文具都那样地跳舞歌唱。
我是怎样地担惊害怕,
月光不久啊就要走近我的床前————
快快地有块厚重的乌云吧,把它遮住,
我心上也需要盖上一层————沉闷的睡眠!
月下欢歌
不要哀哀地诉苦了,欢乐吧,
美满的圆月已经高高地悬在天空!
我无边的希望都充满了
在这无边的月色当中。
“无边的月色啊,
请你接受吧
我的感谢!”
我全身的细胞都在努力工作,
为了她是永久地匆忙;
宇宙的万象在我的面前轮转,
没有一处不是爱的力量。
“博大的上帝啊,
请你接受吧,
我的感谢!”
我“生”了;我显示在她的面前的
既不是苍苍的白发,也不是啼泣的婴孩,
是和她同时代的青年,
肩上担负着同时代的悲哀。
“父亲同母亲,
请你们接受吧,
我的感谢!”
她不是热带的棕色的少女,
也不是西方的金发的姑娘:
黄色的肌肤,黑色的眼珠,
我们哪,在同一的民族里边生长。
“中华的民族啊,
请你接受吧,
我的感谢!”
我从母亲的口中学会了朴厚的方言,
又从她的口中学到了音乐般的谈话,
我大声地唱出我的诗歌,
把这两种声音都在一块儿溶化。
“祖国的语言啊,
请你接受吧,
我的感谢!”
温暖的黄土把我栽培,
我的枝叶尽量地向着天空伸长,
我愿在风雨里开放着我的花朵,
在冬季的雪中忍受着我的苦创。
“温带的气候啊,
请你接受吧,
我的感谢!”
我的灵魂是琴声似地跳动,
我的脚步是江水一般地奔跑,
我向着一切欢呼,
我向着一切拥抱。
“宇宙的一切啊,
请你接受吧,
我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