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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车在晓雾里慢慢开出上海,经过一些洋铁棚与铅皮顶的房子,都也分不出是房屋还是货车,一切都仿佛是随时可以开走的。在上海边缘的一个小镇上停了一会,有一个敞顶的小火车装了一车兵也停在那里。他们在吃大饼油条,每人捏着两副,清晨的寒气把手冻得拙拙的,不大好拿。穿着不合身的大灰棉袄,他们一个个都像油条揣在大饼里。人虽瘦,脸上却都是红扑扑的,也不知是健康的象征还是冻出来的。有一个中年的,瘦长刮骨脸的兵,忽然从口袋里抽出一条花纱帕子,抖开来,是个时髦女人的包头,飘飘拂拂的。他卖弄地用来醒了醒鼻子,又往身边一揣。那些新入伍的少年人都在那里努力吃着,唯恐来不及,有几个兵油子便满不在乎,只管擎着油条东指西顾说笑,只是隔着一层车窗,听不见一点声音。看他们嘻嘻哈哈像中学生似的,却在灰色的兵车上露出半身,我看着很难过。

    中国人的旅行永远属于野餐性质,一路吃过去,到一站有一站的特产,兰花豆付干,酱麻雀,粽子。饶这样,近门口立着的一对男女还在那里幽幽地,回味无穷地谈到吃。那窈窕的长三型的女人歪着头问:“你猜我今天早上吃了些什么?”男人道:“是甜的还是咸的?”女人想了一想道:“淡的。”男人道:“这倒难猜了!可是稀饭?”女人摇头抿着嘴笑。男人道:“淡的……莲心粥末是甜的,火腿粥末是咸的————”女人道:“告诉你不是稀饭呀!”男人道:“这倒猜不出了。”旁听的众人都带着鄙夷的微笑,大概觉得他们太无聊,同时却又竖着耳朵听着。一个冠生园的人托着一盘蛋糕挤出挤进贩卖,经过一个黄衣兵士身边却有点胆寒,挨挨蹭蹭的。

    查票的上来了。这兵士没有买票,他是个肿眼泡长长脸的瘦子,用很侉的北方话发起脾气来了。查票的是个四川人,非常矮,蟹壳脸上罩着黑框六角大眼镜,腰板毕挺地穿着一身制服,代表抗建时期的新中国,公事公办,和他理论得青筋直爆。兵士渐渐的反倒息了怒,变得妩媚起来,将他的一番苦情娓娓地叙与旁边人听。出差费不够,他哪来这些钱贴呢?他又向查票的央道:“大家都是为公家服务……”无奈这查票的执意不肯通融,两人磨得舌敝唇焦,军人终于花了六百块钱补了一张三等票。等查票的一走开,他便骂骂咧咧起来:“妈的!到杭州————揍!到杭州是俺们的天下了,揍这小子!”我信以为真,低声问闵先生道:“那查票的不知道晓得不晓得呢?到了杭州要吃他们的亏了。”闵先生笑道:“哪里,他也不过说说罢了。”那兵士兀自有板有眼地喃喃念着:“妈的————到杭州!”又道:“他妈的都是这样!兄弟们上大世界看戏————不叫看。不叫看哪:搬人,一架机关枪,啛尔库嗤一扫!妈的叫看不叫看?————叫看!”他笑了。

    半路上有一处停得最久。许多村姑拿了粽子来卖,又不敢过来,只在月台上和小姊妹交头接耳推推搡搡,趁人一个眼不见,便在月台边上一坐,将肥大的屁股一转,溜到底下的火车道上来。可是很容易受惊,才下来又爬上去了。都穿着格子布短袄,不停地扭头,甩辫子,撇嘴,竟活像银幕上假天真的村姑,我看了非常诧异。

    火车里望出去,一路的景致永远是那一个样子————坟堆,水车;停棺材的黑瓦小白房子,低低的伏在田陇里,像狗屋。不尽的青黄的田畴,上面是淡蓝的天幕。那一种窒息的空旷————如果这时候突然下了火车,简直要觉得走头无路。

    多数的车站仿佛除了个地名之外便一无所有,一个简单化的小石牌楼张开手臂指着冬的荒田,说道:“嘉浔,”可是并不见有个“嘉浔”在哪里。牌楼旁边有时有两只青石条凳,有时有一只黄狗徜徉不去。小牌楼立定在淡淡的阳光里,看着脚下自己的影子的消长。我想起五四以来文章里一直常有的:市镇上的男孩子在外埠读书,放假回来,以及难得回乡下一次看看老婆孩子的中年人……经过那么许多感情的渲染,仿佛到处都应当留着一些“梦痕”。然而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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