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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先生便笑着说:“要不要把他叫进来?他算起命来是边弹边唱的。”

    女佣把那瞎子先生一引引了进来,我一看见便很惊异,那人的面貌打扮竟和我们的一个苏帮裁缝一般无二。大约也是他们的职业关系,都是在女太太们手中讨生活的,必须要文质彬彬,小心翼翼。肌肉一条条往下拖着的“狮子脸,”面色青黄。由于极度的忍耐,总带着酸溜溜的微笑。女佣把一张椅子掇到门边,说道:“先生,坐!”他像说书人似地捏着喉咙应道:“噢噢!噢噢!”扶着椅背坐下了。

    闵先生将他自己的八字报给他听,他对闵先生有点摸不出是什么路道,因此特别留了点神,轻拢慢捻弹唱起来。我悄悄的问闵先生说得可灵不灵,闵先生笑而不答。算命的也有点不得劲,唱唱,歇歇,显然对他有所期待。他只是偏过头去剔牙齿,冷淡地发了句话:“唔。你讲下去。”算命的疑心自己通盘皆错,索性把心一横,不去管他,自把弦子紧了一紧,带着蝇蝇的鼻音,唱道:“算得你年交十八春……”一年一年算下去,闵先生始终没有半点表示,使算命的自以为一定诌得一点边也没有————这我觉得很残酷,尤其是事后他告诉我说是算得实在很准的。大约这就是内地的大爷派头。

    他付钱之前说:“有没有什么好听点的曲子弹一只听听?”算命的弹了一只《毛毛雨》。虽然是在琵琶上,听了半阙也就可以确定是《毛毛雨》了。

    那老妈妈本来在旁边听着他给闵先生算命的,听上瘾来了,他正要走,又把他叫住了。她显然是给瞎子算惯了命的,她和他促膝坐着,一面听着,一面不住的点头,说“唔,唔,”仿佛一切皆不出她所料。被称为“老太太,”她非常受用。她穿着淡蓝破棉袄,红眼边,白头发,脸上却总是笑嘻嘻的,大概因为做惯了穷亲戚的缘故,一天到晚都得做出愉快的样子。

    算命的告诉她:“老太太,你就吃亏在心太直,受人欺……”这是他们的套语,可以用在每一个女人身上的,不管她怎样奸刁,说她“心直口快,吃人的亏”她总认为非常切合的。这老妈妈果然点头不迭,用鼓励的口吻说:“唔,唔……”钉眼望着他,他又唱上一段。她便又追问道:“那么,到底归根结局是怎样的呢?”我不由得倒抽了口凉气,想道:“一个七八十岁的人,好像她这时候的贫穷困苦都还是不算数的————她还另有一个归根结局哩!”那算命的被她逼迫不过,也微微叹了口气,强打精神答道:“归根结局倒还是好的呢!”推算出来,她有一个儿子可靠,而这儿子是好的。我想总不会太好,要不然也不会让她落到这样的地步。然而那老妈妈只是点头,说:“唔,唔。……你再讲呢!”那算命的干笑了一声,答道:“老太太,再讲倒也没有什么讲的了呢!”我觉得这句话非常刺心,我替那老妈妈感到羞赧,同时看这算命先生和老太太们缠惯了的无可奈何的憔悴的脸色,也着实可怜。

    闵先生的小舅子从来没到过杭州,要多玩几天。我跟着他们一同去游湖。走出来,经过衖堂,杭州的衖堂房子不知为什么有那样一种不祥之感————在淡淡的阴天下,黑瓦白房子无尽的行列,家家关闭着黑色的门。

    衖堂外面有个小河沟。淡绿的大柳树底下,几个女人穿着黑苍苍的衣服,在墨黑的污水里浣衣。一张现成的风景画,但是有点肮脏,湿腻腻的,像是有种“奇人”用舌头蘸了墨画出来的。

    来到湖边,闵先生的舅子先叫好了一只船,在那里等着,船上的一张藤桌上也照例放着四色零食:榧子,花生,干瘪的小橘子和一种极坏的纸包咖啡糖。也像冬天的西湖十景,每样都有在那里,就是不好。

    船划到平湖秋月————或者是三潭印月————看上去仿佛是新铲出来的一个土坡子,可能是兆丰公园里割下来的一斜条土地。上面一排排生着小小的树,一律都向水边歪着。正中一座似庙非庙的房屋,朱红柱子。船靠了岸,闵先生他们立刻隐没在朱红柱子的回廊里,大约是去小便。我站在渡头上,简直觉得我们普天之下为什么偏要到这样的一个地方来。

    此后又到了一个地方,如果刚才是平湖秋月,那么现在就是三潭印月了。这一次闵先生的舅子从船立起身的时候,给座位上一粒钉绊住了,把他簇新的黄卡其空军袴子撕破了一块。闵先生代他连呼心痛不置,他虽然豪气纵横地不甚理会,从此游兴顿减,哪里也不想去了,一味埋头吃榧子,吃得横眉竖目的。

    小船划到外湖的宽阔处,湖上起了一层白雾,渐渐浓了。难得看见一两只船,只是一个影子,在白雾里像个黑蚂蚁,两只桨便是蚂蚁脚,船在波中的倒影却又看得很清楚,好像另有个黑蚁倒过来蠕蠕爬着。天地间就只有一倒一顺这几个小小的蚂蚁。自己身边却有那酥柔的水声,偶而“啯”地一响,仿佛它有块糖含在嘴里,隔半天咽上一口溶液。我第一次感到西湖的柔媚,有一种体贴入微的姬妾式的温柔,略带着点小家气,不是叫人觉得难以消受的。中国士大夫两千年来的绮梦就在这里了。雾蒙蒙的,天与水相偎相倚,如同两个小姊妹薰香敷粉出来见客,两人挨得紧紧的,只为了遮蔽自己。在这一片迷茫中,却有一只游船上开着话匣子,吱吱呀呀刺耳地唱起流行歌来。在这个地方,古时候有过多少韵事发生,至今还缠绵不休的西湖上,这电影歌曲听上去简直粗俗到极点,然而也并无不合,反倒使这幅图画更凸出了。

    我们在馆子里吃了晚饭,先送我回家。经过杭州唯一的一条大马路,倒真是宽阔得使人诧异,空荡荡的望不到头。这不聚气的地方是再也繁华不起来的,霓虹灯电灯都成了放射到黑洞洞的天空里的烟火花炮,好像眼看着就要纷纷消灭了。我很注意地看橱窗里强烈的灯光照出的绣花鞋,其实也不过是上海最通行的几个样子,黑缎子鞋头单绣一朵雪青蟹爪菊,或是个酱红圆寿字,绿色太极图。看到这些熟悉的东西,我不禁对上海有咫尺天涯之感了。

    随后渐渐走入黑暗的小街小巷,一脚高一脚低,回到蔡家。楼上有一桌牌,闵先生他们就在楼下坐了一会,我倒了两杯开水上来,我自己也捧了一杯开水,坐在昏黄的灯光下。我对他们并没有多少友谊,他们对我也不见得有好感,可是这时候我看见他们总觉得有一种依恋。

    在蔡家住了三四天,动身的前夜,我把行李整理好了,早早上床睡了,蔡太太在我身边兀自拥被坐着,和打地铺的亲戚们聊天,吃宵夜,忽然有人打门,女佣问:“什么人?”答道:“我!”蔡太太她们还在那里猜度不知是谁这时候跑了来,我早已听出来是闵先生。闵先生带了两蒲包糖果来送给蔡太太,因为这两天多有打搅。两人客气了一会,蔡太太就在枕上打开蒲包,拈了些出来尝尝。闵先生笑着说:“明天要走了。……要走了,下次来一定陪蔡太太打牌。————沈太太已经睡了么?”我面朝里躺着。听到闵先生的声音,仿佛见了亲人似的,一喜一悲,我一直算是睡着了没作声,可是沿着枕头滴下眼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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