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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地,扭来扭去不肯安份。男人第一筷先夹了些菜送到小孩口里。两只菜碗里都是黧黑的,似是咸菜,还有一碗淡色的不知是鱼是肉,像是新年里剩下来的。男人吃了便把骨头吐在地下,女人只有趁他去盛饭的时候迅速地连拣了几筷。一只狗钻到男人椅子底下。一根蓬松的尾巴。在他的臀后摇摆着,就像是金根的尾巴一样。

    一个嫂嫂模样的人走过来,特地探过头来看明白了他们吃的是什么菜。然后一声不言语,走了。

    金根先吃完,他掇转椅子,似乎是有意地,把背对着月香,伛偻着抽旱烟。

    始终不说话。看着他们,真也叫人无话可说。

    意想不到地,他们的屋顶上却有一些奇特的装饰品。乌鳞细瓦的尽头拦着三级白粉矮墙,不知为什么;每一级上面还搭着个小屋顶,玲珑得像玉器。每一级粉墙上绘着一幅小小的墨笔画。一幅扇面形的,画着琴囊宝剑,一幅长方的,画着兰花。都是些离他们的生活很远的东西,像天堂一样远。最上面的一幅,作六角形,风吹雨打,看不清楚了,轻淡极了,如同天边的微月。

    人家画山,从来不把山上那许多树都画上去,因为太臃肿,破坏了山的轮廓,尤其是山顶矗立着的小鸡毛帚似的一棵棵的树。可是从窗户里就近看山,那根本就没有轮廓可言了。晴天的早上,对过的屋瓦上淡淡的霜正在溶化,屋顶上压着一大块山,山上无数的树木映着阳光,树根细成一线,细到没有了,只看见那半透明的淡绿叶子,每一株树像一朵淡金的浮萍,涌现于山阴。这是画里没有的。

    山顶的曲线有一处微微凹进去,停着一朵小白云。昨天晚上这里有一点亮光,不能确定是灯还是星。真要是有个人家住在山顶上,这白云就是炊烟了。果然是在那里渐渐飘散,仿佛比平常的云彩散得快些。

    晴了这些时,今天暖和过份了,也许要下雨了。有一棵树,树梢仿佛在冒烟,其实是一群蜢虫在那里团团转地飞。

    元旦那天天气也非常好,只是冷得厉害。我早上爬起来,还当是夜里下了雪,污浊的玻璃窗映着阳光,模模糊糊的,雪白的一片。

    下午我因为头痛,一个人出去走走。走出这村庄口上的一座蓬门,就看见亮堂堂的溪水。溪边石级的最下层,有一个妇人一个女孩蹲在那里捣衣洗菜。妇人拿起棒槌来打衣裳,忽然,对岸的山林里发出惊人的咚咚的巨响。我怎么着也不能相信这不过是回声。总好像是那边发生了什么大事————在山高处,树林深处。

    近岸的水里浮着两只鹅,两只杏黄的脚在绿水里飘飘然拖在后面,像短的飘带。两只白鹅整个地就像杂志上习见的题花或是书签上的装璜。我不感到兴趣。

    冬季水浅,小河的中央杂乱地露出一大堆一大堆的灰色小石块。这不过使我想起上海修马路的情形。

    再过去一段路,有窄窄的一条一条的麦田。我是问过了才知道是麦,才看见的时候还当是“一畦春韭绿”的韭菜呢。短短的一丛丛,绿草似的,种在红泥地上。忽然之间,太阳隐了去了,绿草叶上少了那一点闪光,马上就没有眼神了似的。现在只是一幅红红绿绿的幼稚的粉笔画,画在马粪纸上。我小时候就画过不止一张这样的图画。但是那一小丛一小丛碧绿的麦子,我画到后来一定会不耐烦起来,最后一定要把笔乱涂乱涂成为飞舞的交叠的大圆圈,代表丛莽。我就连现在,看到这齐齐整整的一簇簇青苗,也还是要着急,感觉到吃力。

    回到宅里来,在洋台上晒晒太阳。有个极大的细篾编的圆匾,直径总有四尺多,倚在阑干上,在斜阳里将它的影子投入硕大的米箩。箩上横担着一扇拆下来的板窗。都是些浑朴的圆形方形,淡米黄的阳光照着,不知为什么有那样一种惨淡的感觉。仿佛象征着最低限度的生活,人生的基本……不能比这个再基本了。

    坐在洋台上望下去,天井里在那里磨珍珠米粉。做短工的女人隐身在黑影里,有时候把一只手伸到阳光里来,将磨上的一层珍珠米抹抹平,金黄色泛白的一颗颗,缓缓成了黄沙泻下来。真是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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