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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意外缘惊魂沉水底心上事吉谶出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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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龙头属老成了,这二三十年的话如何等得?”那老妇人笑了一笑说:“先生既不相信,我亦不敢勉强。只是今科闱中题目,老妇人到抄得一纸在此,先生要看看也不妨。”何其甫惊道:“岂有此理,论这时候主考尚未到省,如何你已得了题目,这不是有意同学生开心。”那老妇人又是一笑,便从袖里取出一纸,上面三场题目写得清清楚楚。何其甫看了似信不信,那妇人又拿出一封简帖儿,望着何其甫道:“此处有一封信,烦先生为我作一寄书使者寄至离此十里那一座槐山,问交我的丈夫,便报给他一信说家中添了孙子,先生还可以问一问终身,就此请行,不须耽搁了。”

    何其甫道:“尊夫何名?这槐山又在何处?”老妇笑道:“信封上写明四夕山人,你到了槐山,就问四夕山人便了。至于槐山周围有万余里,只须出了此境,便到槐山地界,更不消多虑。”何其甫道:“万一耽搁迟了,误了试期,如何是好?”老妇笑道:“断不至此,断不至此,先生但放宽心。”何其甫道:“究竟此地何名?老太太又是何人?”那老妇人越发笑不可仰,说:“萍水相逢,何庸絮絮。像你这样,到反落痕迹了。”

    何其甫再欲有言,那老妇人早已笑着进去。何其甫不得已,只得怏怏的拿了那封信,重走出门,顺着脚步行去。也不知行了多少路,陡然面前露出一座悬崖峭壁,那石面磨得像镜子一般,光鉴毫发,下边便是一个右穴,长不到丈余,穴口上分明写着槐山两字。何其甫惊喜非常,奔入穴内,走不到二十余步,眼中忽然开朗,天然平旷,石桥飞瀑,浓树奇花,地上的纤草,铺得像苍翠球子一般。珍禽异兽,玲珑叫唤。只是没有人烟。仿佛自家走入画图里。又喜又怕,那里面层岩叠峰,青翠欲滴,宛如二三月风景。何其甫正在心旷神怡,抬头一看,山半腰里有茅屋十余间,一缕妙香,沁入鼻观,蒲团上面坐着一位高年和尚。庞眉梭目,看见何其甫也不站起,便问道:“居士是替吾家送信来的,有劳跋涉了。”

    何其甫惊问道:“老和尚是否四夕山人?”和尚笑道:“然也。”何其甫便将那信递得过去,和尚接在手中,也不瞧看,便把来搁在一旁笑道:“居士记着,我有四语奉赠,日后当有灵验,可听我道来。宣化承流,统一区宇。优哉游哉,贡于天子。居士远行辛苦,便请在这里歇一歇。”说时便从身旁又掷过一座蒲团来,自己又瞑目而坐。何其甫此时疲倦已极,老实也不谦让,便望蒲团上一睡。仿佛似梦非梦,顿觉这槐山不是适才秀丽,变得像枯窑一般。那一块一块石头,好似铜浇铁铸的。有时还露着金银的颜色出来。正自诧异,忽然身后来了无数的人,虬髯碧眼,将那山根脚下用铲子乱铲。一座巍巍大的山便平空倒下来,吓得何其甫一身冷汗,一觉醒来,依然还睡在蒲团上。便将梦中所见,告诉那四夕山人,求他指示。再一细看那四夕山人,鼻垂玉著,不知何时已经圆寂去了。何其甫非常焦急,便大喊起来。喊声未终,忽不见四夕山人形影,面前光怪陆离的插着一面通明宝镜,何其甫转有些疑惑,说:“我今日怎生如此模糊,莫非是梦境不成。”

    刚想到此,忽觉得肩上有人拍着,再一掉头,那里有甚么槐山,依然坐在那老妇人屋里。惊魂定得一定,原来拍着自己的不是别人,是一个苍颜白发的老者,看去至少有九十余岁。何其甫便问他是那老妇人的何人?那老者想了想道:“你就叫做何其甫么?你问那老妇人,他便是我的祖母。祖母曾告诉过我,说在这百年前,有一个过路客人被难落水,逃至我家。祖母好意救济了他,他千不该万不该,趁我出世之时,偷偷的瞧我母亲生产。我母亲一气,便自身故。如今我已活至一百零八岁,不想你这仇人还未身死,我此时不替我母亲报仇,更待何日。”说毕便取了一柄铁铲子,劈面砍来。何其甫阿呀一声,迈步飞逃,心里急道:“但愿是梦便好。”

    想起了这个念头,果然脚下一绊,重又惊醒。甚么江中遭难,全是子虚乌有。还是香气氤氲的抱着妙珠并头而睡。再看看妙珠脂红粉白,睡得正是有趣。心中不觉突突的乱跳。忙定了定神说:今夜怎么如此魂梦颠倒,侧耳听那船窗外面,依然是风清月朗,绝无波浪声音。总由于同妙珠贪欢太过,以致梦中出此变态。那四夕山人说的偈语,隐隐却还记得又不知是凶是吉。那老妇人屋里才生的小孩子,怎么我从槐山走得一遭,他便已成了苍颜白发的老翁。那洞中七日世上千年的话,不过在先替小学生写字样儿的诗句,难道当真有这事么?越想越奇,越有些害怕。看见船上残灯微明,时候约莫有四更以后,妙珠紧紧睡在怀里,脸却是背着自己,急待推醒她,告诉这梦境,偏生妙珠睡得像死人一般,左推右推,都不肯醒。何其甫急起来,坐起身子,双手使劲向妙珠一搡,嘴里大叫道:“妙珠妙珠!。……”这个当儿,耳边猛听得有人答应道:“妙珠不在这里,何先生快醒,何先生快醒。”

    何其甫方才恍然大悟,望望自己,依然还睡在大船炕上,并未移动分毫,更那里有妙珠影子。此时忽从梦里使劲的推搡,转将云麟他们吃酒的桌子,推过一边。见云麟他们酒尚未终,红珠正在旁边谈说。严大成、汪圣民、龚学礼不禁拍掌大笑说:“原来何先生看中了妙珠,睡梦里还喊她的名字。”此时真羞得何其甫置身无地,一时又不便将梦中景况告诉他们。可怜他那两腿之间,已冰湿了一大片。叹了一口气,便也强作笑容说:“大家弄饭吃罢,天气已不早了。”

    何其甫看看红珠,已不似前此做作,也勉强应酬了一两句。红珠陪着他们胡乱吃过饭,仍然回至小船,同他姐姐妙珠安睡。不多几日,大家都抵了南京。何其甫、严大成进城择了一所客寓,将行李安置在内。严大成、龚学礼、汪圣民共住一个房间,何其甫同云麟共住一个房间。云麟盥洗盥洗,又命人将辫发梳得乌光黑溜,换了裤袜,外面加了一件芙蓉秋罗的长衫。轻纨小扇,握在手里,便望外走。何其甫皱着眉头,咂嘴咂舌的说道:“该死该死,这衣服穿出去,不是白糟蹋了。街道上尘污,都容不得睁眼,便连我这白夏布裤子,不过饮宴,还舍不得浪穿呢。”

    云麟也不睬他,早如飞的跑至贡院门首,见上面各人的名字,都贴满了。云麟左望右望,像寻觅一个人的居址一般。正在慌张,侧首忽跑入一个人来,也预备来贴字条。一见了云麟,更不再贴说:“原来少爷早到这里了,我们姑娘便住秦淮河上首,第七十二号门牌一家水亭上。少爷要去快去,我们姑娘这居址字条儿也不必贴了。”

    云麟认得他是红珠家用的一个小龟奴,欣然随着前去。刚进了门,见衣包箱笼摊满了一地。红珠的老子在外面开发挑行李的脚钱,脚夫争短论长,互相吵闹。红珠的老子见小龟奴已将云麟引得来,便加了些威风。喝那脚夫道:“你们将驴眼睁大些,看看这是谁来了?再一唣,要请我们少爷拿帖子送你到江宁县去挨板子。”

    脚夫将云麟望了一望,果然见是来应考的老爷,忙伸伸舌头,如飞的跑了。红珠的老子大喜说:“少爷请到后面水亭上去坐,她们姊妹都赶在那里耍子呢。”云麟笑了笑,走至水亭,见妙珠坐在一张椅子上,将右边一只小腿搁在左边大腿上系鞋带子。红珠把半个身子伏向栏杆,将衣钮上带的一枝茉莉花,一颗一颗的摘下来,打那水里的鱼。一见云麟忙笑道:“你来得好快,我一到了这里便逼着他们去贴条子,怕你认不得我们的住址。”云麟笑道:“难为你用心,我已经在路上遇着他们,所以如飞的赶得来看你。”

    红珠一笑,便伸手替他将长衫卸下,晒在栏杆上。一只手拉着云麟的手,将他拖到一间卧室里说:“你看这里迎面便是山光水色。我已同我娘要来做我的卧房。想你也还合式。”云麟笑道:“岂但我合式呢,怕别人也爱这里幽雅别致。”红珠笑问道:“你这番来,带得多少钱?”云麟笑道:“多呢多呢。你不消问得。”

    红珠道:“呸,我为何要问?我须知道你不是甚么王孙公子,你居然二十块三十块的挥霍,你有多大家私,你是出来应考的,不是专为出来嫖我们的。这是我要同你一路走的不好了,你不要多心,我是不曾将你当嫖客看待,我往常同你说的是甚么话,你这样糊涂,你自己想想,也该对不住我。”

    云麟见红珠说得气急脸红,知她心中真是委曲。不觉叹了一声说:“你叫我怎么样呢?你的娘既然开口,我不搪塞一搪塞,除非依我前番的主意,飞跑大吉。你记不得去年那件事,累你呕那一场气。我除得将你抛掉了,只当世间没有你。永远不同你见面,不知我的这颗心又不依我。他赶着我这双脚,向你这里走,总有一天发起我的性子我便将我这两条不挣气的腿,用刀子砍断下来,让他同我的心,一路儿做伙伴去。我便算同你断绝了。至于你要问我带多少钱出门使用,告诉你,你想也不致笑我,不瞒你说,我临动身时,我家中只剩得十块洋钱,我母亲急了,还是暗地里同我姨娘那里借了十元,如今一共都交给你的娘了。”

    红珠冷笑道:“好好,你在南京一切用度如何发付呢?”云麟道:“等到那时候再议。”红珠重重的望着云麟叹了一口气,便在手上褪下了一枚金戒指,悄悄向云麟手里一塞,低说道:“你先拿去换着使用。”云麟会意,便也接过来套在手指上,说:“我此时既知道你的住址,改一天再来,我此刻须赶回寓去,防着先生要问我。”

    红珠道:“大热天气,你何妨在这里洗了澡再走。”云麟道:“不洗澡了,洗过了,怕不是依然一身汗。”说着将长衫穿好,匆匆别了红珠,径自回寓。刚跨得进房,见何其甫正伏在案上写字,见云麟进来,收拾不及。云麟转止着脚步,不敢向前。何其甫又向云麟身后望了望说:“没有别的朋友?”

    云麟道:“没有。”何其甫见果然没有别人,遂叫云麟坐在他床边上,自己又匆匆站起来,将房门关好,还用了一张凳子,紧紧抵着,防有人窥探。云麟见他这般做作,猜不出他是何用意,又是吃惊,又是发笑。何其甫安排毕了,遂挨着云麟并肩坐下。说:“你可是我最爱的学生,我终不忍心欺负你。我此刻却万不能忍了,你千万不许去告诉旁人。云麟见他这般鬼鬼祟祟的,说的话又觉得十分暖昧,不禁脸上羞得红起来,夺手便要逃走。何其甫格外着急,双手将云麟拦腰抱住,说:“我没有第二个知己,所以才把你当做亲人看待。你若是要跑,叫我去同谁商议。”说着又用手指指对房说:“这件事千万不能叫他们知道,要紧要紧。”

    云麟此时吓得面如土色,只慌慌的,扳何其甫搂着自己腰的一双手。却好汪圣民听见他们在房里叽叽咕咕,不知何事,便走过来推门。云麟趁势喊道:“是谁推门,请使劲些,就进来了。”汪圣民道:“是我。”一面答应,一面便格楞楞的将门推开一半。何其甫见有人进来,急得甚么似的,只管望着云麟翻眼,似乎叫他不要说出适才情形。汪圣民见他们也没有别事,便搭讪着说了几句闲话,依然走了。云麟正待跟着出房,又被何其甫横身拦住,说:“你真个不听我的话,你听了你便宜得多呢。”于是硬附着云麟的耳门,从头至尾,将在燕子矶做的那场大梦,原原本本告诉了云麟,只是不曾提起同妙珠睡觉。说到得意地方,那唾沫星儿像似喷水一般,直望云麟粉白腮颊上溅。云麟愈避,他的嘴愈近。直待将梦说完了,又把梦中几个题目写出来,给云麟看,说:“今科准是这题目。但不知这策论上忽然有这么立宪两个字,我将一部策学统宗查遍了,也没有甚么叫做立宪。或者是梦里那位老太太年纪高大,写错了也未可知。云麟到此方才会悟过来,他适才那种鬼祟样子,为的是这梦里几个题目,防人知道的意思。其实梦境又乌足为凭。每听见人说但逢乡试这一年,都有些人或是扶乩,或是占梦,也似乎有些灵验。到了末了,终究是似是而非,那鬼神又岂能全然漏泄天机呢。然而对着何其甫又不能说是不信,只得随口答应了一两句,说这立宪字,惟有中庸上有一句宪章文武,其余便是历书上有时宪两字,或者这策论的便是历书上月大月小的道理。何其甫点点头说:“你这话到还有理,我们便从明日起,到是将那本时宪书从头读起来便是。”又问道:“那四夕山人四句偈语,又怎么解呢?”云麟道:“这更不难了,他语中分明嵌着优贡两个字,恭喜先生将来定然是优贡出身。”

    何其甫大喜道:“优贡优贡,我倘然有这一日,刻着卷儿,开着贺儿,拜着客儿,如此荣耀,如此堂皇,可不把我乐煞了。”说毕,又闭目凝神,去参那优贡的禅味。良久不由哈哈大笑起来。笑还未终,又跌着双腿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我若果然是优贡出身,岂不是今科便没有中举的分儿了。”一时间纵纵横横,又流下无限酸心之泪。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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