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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拜干娘巧施拍马老父快论精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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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麟一面走一面问道:“你这管家叫甚么名字?”鹏翥一时间回答不出,想了好一会说:“我家里还有个仆人叫贾福,他就叫贾寿罢。”

    那个管家也并不言语,兀自咕都着嘴,一步一步挨着走。走到乌衣巷里,果然有一家门首,已鲜红的贴着门条,是句容鲍公馆五个大字。刚要踏上台阶,忽然身后扑地一声,歇下一乘轿子。轿后走过一个仆妇,忙把轿帘子揭起来,早见里面走出一个妇人,生得肥头大脸,裙下两瓣金莲,却是尖瘦得可爱。鹏翥一直望里走,将云麟向旁边一扯,暗暗望他丢了一个眼色,随后又有些箱儿笼儿,拥挤得十分热闹。鹏翥在外面喊了一声橘人,果然见橘人从内里走出来,污着一双手,发辫盘在头上,弄得浑身像从灰里掏出来的,又看见他们身后有仆人捧着礼物,只管呵着腰,说:“又累两位哥哥费心,兄弟万不敢当,快请进里面坐,兄弟正在这里忙着呢。”鹏翥便命他的管家将礼物放在一张桌上。橘人重又洗濯了手,陪他们坐下。鹏翥笑问道:“怎么你迁居也不告诉我们一声,急急溜了出来,这还了得,少不得要罚你一席酒。”

    橘人笑道:“这个自然。但是兄弟此番挈眷,也有个缘故。前日同崔观察闲谈,无意中便说出内人会做诗的话,承崔观察雅爱,十分欣羡,意思是要内人去见见,你们二位都算是自家兄弟,我也不肯瞒你们。此时兄弟借重崔观察地方甚多,区区女子,原算不得轻重。既承他老人家错爱,兄弟便赶紧命人去将她唤得来,况且内人还有一手好烹调,煮出菜来是无人不赞好的。大约明后日先兄弟命她备几味家常小吃,配着她几首诗,打发人送过去,我还打听得崔观察跟前有个宠妾,在观察面前是言听计从,兄弟意思便叫内人先拜给她做干女儿,这就算是埋伏了内线。”

    鹏翥笑道:“嫂夫人今年尊庚?”橘人道:“31岁。”鹏翥笑道:“崔观察的如夫人想更老了。嫂夫人才配给她做女儿。”橘人正色道:“崔观察的如夫人今年才得岁,是崔观察前年纳的妾,至今并不曾生育。”云麟道:“嫂子既这般大,崔观察的妾又那般小,哥哥如何颠倒过来,叫嫂子喊她母亲。”

    橘人叹道:“老弟,你这又是未经世故的说话了。天下的事,第一要论贫富,第二就是贵贱,第三层才讲到长幼尊卑。譬如你有钱,便可以做得人人的老子,若是没钱,便连亲老子也不配做,一样赶着儿子喊老子。崔观察的如夫人,虽则年纪小,她既然有这一种福分,她就配做我内人的母亲,我也有我的打算,万一内人走这条路,将兄弟提拔起来,面子阔了也有比他年纪长的,把母亲跟着他叫,此便是圣贤枉尺直寻的道理。不是兄弟夸口,论崔观察的学问,那里及得我一二分,我一见了面,便恭恭敬敬递个门生帖给他,这岂是兄弟心悦诚服,不过他究竟是个观察,我究竟是个诸生,少不得我的学问,见得他也就退缩了许多。总之涉身处世,这圆融两字,总欠缺不得。若欠缺了这两字,任你节媲巢由,才高班马,也只是一个死,永远不会得意的。”云麟听到此处,不禁暗暗称奇。鹏翥又笑问道:“适才我们进门时辰所见的,想就是尊嫂。”

    橘人脸上一红,忙答道:“不是不是,内人丰韵,比她强得许多,改一天叫她出来拜见。”说着又跑入内里,少停搬出两碟花生米出来,笑道:“你们二位来尝尝,这是内人亲手剥的。内人适才还说改一天要做几首诗来呈教呈教。内人很赏识二位举止风华,性情闲雅呢。”说毕,又苦苦留鹏翥、云麟吃了饭,然后辞别而去。

    一路上云麟便议论鲍橘人为人,很是有趣。他说的话,到也看得透彻。鹏翥道:“橘人是聪明透顶的人,他有甚么见不到。有一天我笑他那诗文集子,一篇篇的题目,总离不了观察太守明府大令字样,就是几个吟风弄月的题目,也要弄着几句呈某某仁兄某某名士,教正哂正指正,乞和乞鉴乞教,闹得满纸好像一本缙绅汇览,又像交际尺牍,我尝同他取笑说:你这叫做甚么?敢不是写出来吓鬼,万一识者看见,岂不要笑你龌龊。他听了我这话,早放下脸来说:鹏翥鹏翥,你好糊涂,我请问你世界上自命清高的人有几个人?其余没有不想攀附权贵的。我做的诗,是顾着眼前的名誉,并不是要流传后世,我将这些阔人名讳填上去,阔人见了固然欢喜,就是他那一班利欲薰心的诗家,知道我同这些人来往,谁也不想借我阶梯,转资汲引。你想古今享着诗福的,莫过于袁子才,你看他十首到有九首是同卿相唱和,若是听见阔人死了一个,他哭的比丧了考妣还利害,其实他那里是真哭呢。他就是这几首挽诗挽对,替他在那里哭,他一般的饮酒谈笑,既然做诗,须要学他,切莫学陶呆子哀音苦节,弄得扣门乞食,冥报相贻,叫人读着他的诗,就索然意荆你说有人笑我,笑我的就是呆子。这种人越笑我,我越快乐。好在做诗是假的,弄钱是真的。他光能做诗,不会弄钱,呕出心肝来,还弄不出补药来吃,我会弄钱又会做诗,这便高着他许多。我不去笑他,他还敢笑我吗?橘人说到这里,他又从一个书箱里拿出一本集子来,上面全是别人恭维他的。他做了一首诗,和他原韵的,到有几十位。又有一本尺牍,前面是诗,后面便是求他钻营门径的信。我到此方才恍然大悟,恨我的见识远不如他。老弟老弟,你可想做诗么?若是想做诗,还该时常去同他谈谈。”云麟笑道:“我平时虽然也编着玩耍,那里能算得做诗呢,没的送给他看,将牙齿笑掉了。”鹏翥笑道:“这话到也不错,可惜你年纪还轻,阅历阅历,就有长进了。”两人一路谈着,不觉已走入栈房,各各安寝。

    云麟一连在栈房住了有半月光景,渐渐有些秋风秋雨,一古拢儿又做了些夹衣服。红珠那里也曾暗暗的打发人来,将云麟在栈房一切用度,全行替他还清。云麟到还落得逍遥自在,或是骑着马上紫金山看枫树,或是在茶社里啜茗,又牵牵搭搭结识了一班朋友,遇着尘心一动,不免几次要想到红珠那里重叙旧欢。无如红珠是个铁石心肠,决意不再同云麟会面。有时碰见妙珠,妙珠只有传着红珠的话,叫他早早回扬,不要老远在此处耽搁。云麟不免便追着鹏翥,问他报馆究竟组织得如何?鹏翥一味支吾,不是说已经有人到上海采办机器,就是说股东的股分还差一二人,不曾齐全。在鹏翥的意思,不过深恐云麟一经决了归志,便来同他索那个金表,故意羁绊着他一日是一日。其实那个报馆,不过是贾鹏翥想运动那意海楼出资创办,不知意海楼也是个少年浮荡子弟,一时高兴,便说开个报馆顽顽。一时不高兴,久已将此事撇在脑后,谁真个同鹏翥干这不要紧的事呢。

    鸟飞兔走,这一天已是重阳佳节。前一日贾鹏翥便邀集了他一班朋友,说是在他栈房里聚集,一齐到雨花台登高,大家携着笔砚去饮酒赋诗。云麟先前听见鲍橘人那一篇议论,觉得这做诗是一件出色惊人于功名富贵上极有关系的事,早已心烦技痒。今见贾鹏翥肯如此提倡,他喜得一夜都不曾睡着,摩拳擦掌,预备明天词坛鏖战。约莫有半夜时分,忽听得鹏翥房里有呻吟之声,先前还疑惑鹏翥在那里哦诗,后来越唱越高,叫人听得难受,暗想不好,莫不是鹏翥病了,如何他那个管家,也不起来照应他。又听了一会,更忍不住,便隔着房喊道:“贾寿贾寿,看着你们老爷怎么样?如何哼得些样利害?”良久也不听见贾寿答应。云麟兀的急起来,也不顾害怕跳下床跑至鹏翥房门外面,崩东崩东的敲了两下。忽听得鹏翥在床上笑起来说:“老弟老弟,你尽管不睡,又赶出来做甚?”云麟道:“原来大哥无恙,这哼的是谁?”

    鹏翥笑道:“是贾寿这老不死的,不知怎么会害起病来,他叫我倒一杯茶给他喝喝,我想那里有这样快活事,想茶就有茶,怕他明儿还要祷告着害病呢。”这个当儿,云麟便听见那贾寿哼着哀告道:“天呀,我肺腑都烧得焦灼了,好云少爷,你倒给我一杯茶润润喉咙罢。”云麟此时实是看不过,便说:“贾大哥,你将房门开一开,等我倒一杯茶递给他。”

    鹏翥笑道:“我冷呢,我不下床,你自去安歇,休要理这老狗。”那贾寿见鹏翥不肯开门,忙接着说道:“请云少爷缓走一步,等我来开门。”说着就想撑起身子,谁知刚自撑起,倏又倒了,只是一味的哼,嚷道:“阿唷阿啵”鹏翥笑不可仰。那贾寿真个怒起来,挣命说了一句道:“我早知道你这样刻毒,我应该当你是死了,何必千山万水的跑来找你。你这样欺负我不打紧,你须知道皇天菩萨也有眼睛。”鹏翥冷笑道:“目下世界是开通了,你休讲这些迷信的话,甚么叫做皇天菩萨?我一概不懂。你若再讲出别的话来,我叫你活活死在我手里,看有甚么皇天菩萨出来替你报仇,叫我偿命。”

    云麟在外边听着他们两人说话,又见鹏翥如此决裂,不禁替那贾寿讲情道:“大哥大哥,看兄弟分上,赏他一杯茶吃罢。好在又不要大哥费事,我自进来倒给他。”鹏翥恨道:“我同老弟还是初交,不要为些闲事将交情闹生疏了。你哥哥生性便是这样牛筋,越是人劝我,我越生气,请你快快转回你的房,看我同这老头的拼个你死我活。”云麟此时也不敢再行多说,只得退回自己房内,默自为那老仆叹息罢了。

    次日一早,云麟刚从梦中惊醒,忽听见贾鹏翥在外面大声喝着道:“谁是我的父亲?你们若是问我的父亲,除非姜脚下的履迹,简狄所吞的燕卵,刘邦家老妪交合的龙,那几样才配做我的父亲。像这种蠢牛,你们便将他的精虫翻遍过来,其中也只合有龟虫狗虫驴虫,如何会养出我这堂堂的贾鹏翥。”

    云麟吃了一惊说:“怎么鹏翥又研究到生理学上去了。”忙掩了衣服赶出房门一看,原来鹏翥昨日所约的那些登高赋诗的朋友全都来了,还夹杂着些栈房里住客,都叠足骈肩的围着鹏翥解劝。鹏翥兀自气哺哺的在那里指手画脚。云麟从人丛里瞧见他那个贾寿,一行眼泪,一行鼻涕,站在旁边,且哭且诉,望着鹏翥道:“你当真不肯理我,你记不得你三岁上你母亲便亡故了,我日日挑着补锅担子,每天寻几十文买馒头,放在担子上挑回来给你吃。我只恨我做父亲的脓包,不能成大捧的金钱来养育你。但是你从离了娘胎,一直到岁上,都全是我这不济事的父亲,根根毛孔出汗的钱将你养成这般大。难得你读书肯上进,居然念了一肚子的字,你到堤工局贾大人那里办办笔墨也罢了。你走出来,便满口说是他的儿子。其实论这贾大人的辈分,他还小得我两代,他又不肯认你做儿子。我好好在乡里,原不想享你的福了,无如这两年年荒岁歉,不得已而才摸到局子里问你,别人说你到了南京了,我好容易又卖了一床夹被,当做盘缠,才到这里来。你一见了我的面,你就深恐我将你的架子坍了,吩付我装做你的佣人。我仔细一想,你这般阔气,我这般不济,少不得委曲些,就装做你的佣人罢。我出来便是一口气不来,大家也好看他面子上,给我一口棺材。”

    云麟听到此处,方才知道这贾寿不是鹏翥的甚么世仆,原来便是他生身之父,不觉吃了一吓。暗想世界上那里有这种奇事,一个嫡亲老子,会反颜不肯承认起来。亏他的心这般很毒,便想上前替他说几句公道话。谁知看的一班人,到有一大半赶着这老头子责备他不是。此时只见鹏翥对着他父亲冷笑道:“好好,你是我的亲老子,你有甚么证据,取出来给我看。”他父亲又望着众人说道:“诸位听听天下可有养儿子还留着证据的道理。若说证据,你母亲便是个证据。如今不幸这证据又死了。”

    鹏翥道:“可又来,便是借三百文,也要写一张字帖儿,不曾见你甚这重大的事件,一点证据也不留着,就想同人来泼赖。老实对你讲,你若没有鹏翥,你便不认我做儿子,我也要重重惩办你这老光棍,一个冒充亲父的罪名。”他父亲毕竟是个乡里老儿,被鹏翥几句话逼住,转缩着头不敢开口,只管叽咕叽咕拿起袖子拭眼泪。还是开栈房的那个老者看不过,走上前劝鹏翥道:“一万件都不谈罢,贾老爷是个场面上人,论恤老怜贫,也该看顾看顾这老儿,老实送他几个盘川,让他依然回家里去罢,没的在贾老爷面前活现形。”说着顺手便将他扯过一旁。众人还言三语四的在那里议论。鹏翥又笑说道:“诸位休慌,我益发告诉了你们罢。论这人实在是我的父亲叵耐他穷了,养不起我,我便不合再认他。在诸位规矩讲究起来,便是个忤逆不孝,殊不知我也有我的道理。譬如世界上原没有我,他做父亲的,不容我在他肚腹里,生生的将我送入我母亲肚腹里。我母亲肚腹里,也是不能容人的。整整十个月,便平空地有了我。我今日吃着的辛酸苦辣,都是父亲作成我的,我如何不怨他,我如何还去看顾他。”说到此,那听的人齐齐喝一声彩,说:“这话好爽快,我们应该浮一大白,快去雨花台喝酒罢,没的今日诗兴不曾遇见催租的,到反遇见你这一位尊大人了。”

    云麟此时十分惶骇,暗念这一班人,如何这等无理取闹,难道在外面阅历过来的人,都是应该这样反叛似的么?心里便老大不乐又却不过他们情面,少不得怏怏的随着他们一直出了栈房。走不到半里多路,忽然栈房里一个小厮飞也似的赶着云麟叫道:“云少爷,云少爷,且缓行一步,这里有张字条儿,我们帐房里叫送来给云少爷看的。”云麟忙停了脚步。从那人手里将字条接过一看,不禁大哭起来,说:“不好了,我母亲死了。”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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