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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捕厅暑劣弟诌谎言平山堂群雄开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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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惕斋对着伍晋芳笑道:“这光棍你还想留他在跟前么?兄弟替你将他撵逐出境罢,老哥自己再上一个说帖,兄弟将这光棍的甘结,一并带至关道那里了案。”伍晋芳连连打了几躬说:“兄弟此时被这厮已气得方寸乱了,悉听老哥主张。”可笑这林雨生,害人不成,自己转挨着棒疮,真个同巴氏及小稳子结束结束,乘着轮船东下。朱二小姐毕竟老大不忍,暗中还叫小善子拿了些银子送他,做一路上的使用。夫妻二人,互相埋怨。林雨生冷笑道:“我这苦头,也算吃尽了。他们官官相护,不知将那个姓富的,藏到那里,转来把这苦给我吃。放着我林雨生不死,总有一天撞在我手里,叫他认得我。”

    巴氏道:“人总不可坏了良心。我们老爷同富大少爷,在先是待你怎么样,谁知你反去恩将仇报,自然阴间里挂了牌,阳间里挨板子了。但是一层,我们此番究竟望那里走?小稳子的外婆家,你一共也不肯同他通个信,如今冒昧跑了去,不知道他们还肯收留我们不肯?”

    林雨生道:“呸,我早已当你的娘家死得干净了,谁还跑去活现形。我此番主意已定,我哥哥林大华不是住在南京么,此番简直去投奔他,又不一定打扰他的,我们自寻觅房子居住,那地方没多熟人,借此可以避避羞耻。”又回头望着小稳子喝道:“万一你大伯伯同大姆姆问你的父亲在湖北干的些甚么勾当,你就说父亲在湖北做老爷,坐上公案,就打人的屁股。若是又问你的父亲走路,怎么一步一拐,你就说你父亲屁股上害着坐板疮。你若迸出半句实话,我定然打断你这厮下半截。”

    稳子咕噜着嘴,答应了。这一天到了南京,四处打听他哥子的消息,再也没有影响。后来好容易听见人说这林大华,在督署里当了三年多的缮校差使,毫无遗误,上头念他微劳,已赏给他一个典史职衔。林大华又善于运动,不多时就补实了,目下正署扬州府江都县捕厅。林雨生笑着对巴氏道:“何如?我时常同你讲我们元和县姓林的,谁人不知道是积善传家。拿得稳要出几个官府,你听见不是我哥哥已做到捕厅了,我们不赶到他任上去,还等甚么。”

    巴氏也是欢喜。于是又从南京赶到扬州,林雨生到了码头,心里总有些惭愧,怕遇见熟人,遂喊了两顶小轿子,巴氏坐一顶,自己同稳子坐一顶。轿夫问他抬到那里?林雨生道:“江都县左堂。”那四个轿夫听见这五个字,吓得舌头伸了伸,颠着屁股,驾云也似的飞奔过了衙门。林大华的妻子嵇氏,此时听见门口禀进来,说外面来了一群姓林的,说是同老爷是弟兄,小的不敢擅自主张,请太太的示下,还是请不请?嵇氏将眉头一皱,说:“怎么死不了的这些姓林的不曾做官,一林也不林。刚刚做了官,不是这个林,就是那个林。你看这姓林的甚么光景?”那个仆人又说道:“倒是坐着轿子。”

    嵇氏才放下笑容说:“既是坐着轿子,倒也不可怠慢。就请进来罢。”一霎时果然见林雨生拐着同巴氏母子一齐进入里面,嵇氏一看,似笑非笑的说道:“哦,原来林雨生叔叔。听说你们在湖北发了财,怎么白鸽子不望兴处飞,来脚踏贱地?”林雨生笑道:“嫂嫂说那里话,记得当年哥哥多受了我的累,在司里吃打手心。……”嵇氏听雨生劈口便说出这句不大兴会的话,十分不自在,又怕仆从们笑,只鼓着腮儿,一言不发。林雨生不知其意,依然接着说道:“后来托庇哥嫂洪福,在湖北做了两任官。久想接嫂嫂去湖北走走,知道哥哥在此,拿着印把子,这印定然交在嫂子手里,就同我的印,交在你弟媳妇手里一般,断然不能分身。”

    嵇氏在此觉得林雨生说话有些解事,也就微微含笑。林雨生又道:“今番回来没有孝敬嫂嫂,我同你弟媳妇商议,只好送嫂嫂一支赤金手镯。……”嵇氏笑道:“又多谢叔叔破费,真是从那里说起。叔叔们吃了饭不曾?”林雨生道:“不忙不忙,只是哥哥那里去了,为何不曾见着他?”

    嵇氏道:“你问你哥哥么?俗语说的,能者多劳,像你哥哥真是多劳了,地方上事无论大小一切都仰仗他。”说到此又悄悄用手指着院墙那边道:“我们这位大老爷,他耽着名目,做个正堂他只是闹姨奶奶,前日又弄了一个姑娘,叫做甚么三百块。这三百块又搭上了别的姘头,我们这位大老爷,都气昏了,家里的事还管不清,那里再来管百姓们的事。偏生在这个当儿,东乡里出了一件命案,又叫你哥哥下乡去勘视去了。”这一天嵇氏听见林雨生说带了一支赤金手镯送她,心里兀自高兴,倒也办了四碟四簋,请他们夫妻吃饭。席间,只不见林雨生提起这事。嵇氏更忍不住,便左牵右扯,隐隐的逗着说到这金镯上去。笑道:“听说你们湖北的金价,比这扬州便宜得许多。譬如扬州三十九换,湖北只有三十六换,可是不是?到底湖北是个大地方,拿着金子,也不算件事,不知道叔叔送我的那支金镯,约莫有多少重?”

    林雨生抓耳挠腮的一会,笑道:“我那支金镯,也不过只得二两头。”嵇氏又接着笑道:“就烦叔叔取出来给我,我看那湖北的花样,比扬州好不好?”林雨生道:“嫂嫂且吃饭,随后再说。”嵇氏又停了一会,约莫饭已吃完,又收拾出前面一进门房,叫雨生夫妇住在里面。嵇氏又踱出来望巴氏说道:“我们叔叔懒得很,婶婶就将那镯子交给我,让我放心罢。这门口不大严密,万一再被人偷了去。”巴氏未及答应,林雨生刚将行李布置好了,听他们妯娌在此谈心,忙插嘴道:“我老实告诉嫂嫂罢,金镯是有一支金镯,我早已交在哥哥手里了,嫂嫂尽管向哥哥去要。”

    嵇氏惊道:“好叔叔,你怎么将送我的物件交给这天杀的,你是几时交给他的?这天杀的一共不曾同我讲过。”说着,又眼泪鼻涕,一齐顺流而下,说道:“这天杀的我同他一桌儿上吃饭,一床儿上睡觉。虽然不曾养得一男半女,然而那被窝里的肮脏事,我那一样儿不曾依他。这天杀的瞒心昧己,从来不曾提起。我知道那天杀的外面有外路,包管拿着这镯子,送给那些不爱脸的婊子去了。这天杀的除非在乡里被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万一不死,会跑回来,我们有话再讲。”

    嵇氏越说越气,愤愤的走转内室去了。林雨生一面听,一面笑。嵇氏走后,他就向床边上一坐,唤巴氏道:“你替我倒杯茶,漱一漱口。”巴氏只当不曾听见,林雨生站起来,走至巴氏面前,说:“怎么你又生气了?”巴氏一咕噜掉转身子,将屁股对着他。林雨生笑道:“啧啧啧,这又打那里说起,有话明白讲,也犯不着同我不开口。”巴氏冷笑道:“我把你这没良心天杀的,说起来似同我同心合意的,从去年我的一支藤镯,左说右说,包这么几钱金子,你同我推三阻四,说没有这笔闲钱。哦,原来成两的金子都送来给你这嫂子了。你嫂子的这副面孔,也不见得比我标致。你打一二千里外,就想勾搭她,我就不相信,姓嵇的胜过我这姓巴的呀。”林雨生拍掌大笑起来说:“嵇也好,巴也好,总怪我们弟兄,娶你们嵇巴的不好,我撒了一个瞒天大谎。原是给屁给她吃的,她连屎都吃了下去,你又拾得个红枣子当火吹。”巴氏方才掉转头来,问道:“你当真是撒谎?”林雨生正色道:“不是撒谎,我就是你养的。你替我想想,看可有这力量去打金镯?”巴氏道:“万一大伯回来,对证明白,如何是好?”林雨生笑道:“世界上的事,做到那里,说到那里。等到其时再说,没有个锯倒树捉鸦的道理。若是句句讲实话,包管在外面一步也行不去。”巴氏这才回嗔作喜。于是林雨生终日闲着没事,他哥哥林大华,一直也不曾回来,觉得十分无聊,便颠倒价在街市上闲逛。茶坊酒馆,庵观寺院,没有一处不得他的行踪。

    有一天,热得很,他便不曾出门。午后忽然一阵雷雨,约莫下了半个时辰。天色开霁,清风徐来,顿然凉爽起来。林雨生更耐不得,独自携了几百文,又走上街,口里津津的忽然想吃一杯酒儿。抬头一看,见有一块招牌,上写着穆元兴鸡鸭老铺,旁边又挂着两个白灯笼,上面贴着红字,一个是时新筵席,一个是山海奇珍。林雨生兀自欢喜,便走进去。看官可记得这穆元兴酒楼,当初沈小雪同周碧芙在上面曾谈贺花珍贺花仙夭折的事。那时候这酒楼尚是因陋就简,不过上下七八间房屋,如今已是雕栏画栋,开拓出二三十个房间,陈设非常精雅,准许客人叫局,那花枝般妓女,车马络绎不绝。

    说起这酒楼发达的原因,却可使人浩叹。中国当这时代可算得民穷财匮,居家度日,一倍比当初要多出三四倍来,市面上也就萧条得很。独是内里的经济,却甚困难,外面的文明,却愈发达。一百件生意做不得,却是这酒楼茶馆再没有钱的人,他都要酣歌恒舞,沉溺其中。白日里丝管嗷嘈,黑夜里牛衣对泣,一般人却也不少。正如燕巢危幕,幸其火未及身,快活一刻,便是一刻。你要问他心理上甚么缘故,他也说不出个道理。所以穆元兴的主人,到反得铺张扬厉。

    林雨生踱上楼去,自知囊中没有多钱,拣选了一进三间敞屋,里面坐的,却俱是下一等客,自己坐的一张桌子对面,却另有一张桌子,已坐了两个人。一个约莫有五十多岁,到是生得肥白,一脸兜腮胡子。一个只三十岁左右,一双近视眼,同眉毛连结在一处。只听见那少年说道:“你老先生,这这这句四四四郊多垒的话,再再再也不错,我我我看他们这这这一班人,有多大本领,连官官官兵都不怕。”那老者冷笑道:“慕翁你这话又错了,他这其中,定然有革命党通同一气。若说几个乡下蠢汉,他岂能军火齐全,公然拒捕。”说着又将兜腮胡子左捻右捻,烈烈的笑道:“怪好的一个清平世界,不知甚么人提着头儿,废八股,兴学堂,坑了我们一辈子,是不谈了,这学堂里便给他闹出这些大乱子,越闹得利害,我越快活。”那少年也笑道:“是是是。只不知这这这小孩子的头,怎么会好好的不知影响了,据据据人说他们会念念念咒语,咒语念起来,那那那个头就化化化成清水。”

    老者道:“这个怕不的确。妖由人兴,朝廷里不闹这新法,也不至出这些顽意儿。”两人正讲得高兴,旁边桌子上又有人插起嘴来说:“你老不明白这件事,我最知道详细。我们敝庄上住着一人杨状元家,那杨状元三房只生了一个小儿子,今年四岁,颈项里带了一副金锁,天天有仆人抱着他在庄门口闲坐。有一天身边忽然走过两个人来,一个人嘴里嚼念道:这金锁重得好顺手,拿得来罢。那一个又说道:套在颈项里,怎么拿法。偏生那个仆人,又不解得他们的话,只是呆望。先前那一个人喝了一声说:我有法子去拿,顺手就在靴统里取出一把解手尖刀,轻轻将那小孩子的头割下来,果然就将锁拿得去了。可怜杨状元家里听见这事,好比半天里掼下一桩祸事来。状元气极了,便跑来城里,坐在江都县要人,说非得杀七八十个人头,不能了案。”

    林雨生心里暗暗称奇,因话答话道:“请问一声,这些究竟是甚么人呢?”那人又将舌头伸了伸:“东乡这肉团鱼马彪,那个不知道,这做案的左右不过是他的徒弟们作耍。”说毕,他们自谈话吃酒去了。这个当儿,忽然见那老者站起来说:“喏喏,这不是云生来了。”林雨生吃了一惊,果然见云麟从楼梯上跨进来,东张西望,自家不免有些惭愧。转将个头伏在案上装着瞌睡。过了一会,忽然觉得背上有人拍道说:“你不是林先生?怎么会跑到这扬州来?”林雨生只得抬起头来,也就堆着满脸笑容说:“原来是云大少爷,适才不曾瞧见,多有得罪,就请在这里坐罢。”云麟摇摇头指着适才那老者桌上道:“敝业师在此,约我闲话。我一眼看见林先生,像是熟人,果不其然,我就暂坐一坐谈谈罢。”说着,就坐在林雨生桌边问道:“林先生是打我姨父那里回来的?有甚么公干?”

    林雨生笑道:“也没有甚么事,不过请了一个假,回我们苏州去扫一扫墓。不料又被家兄留在他衙门里住了几天,家兄就是现任捕厅林大华。”说着又细细的向云麟脸上瞧得一瞧说:“少爷,我们也有大半年不见了,觉得少爷比从前消瘦得许多。”云麟叹道:“我的境遇,凡百难言。闲暇时辰,你请到我那里,我们畅谈。有一个人到了扬州,林先生可知道?”刚说到此,那一张桌上的老者,早已喊起来说:“云生快来,这口麻锅巴,冷了便不适口。”说着用勺子吃了一口汤,呷了几呷。长长的伸了一口气,说:“好鲜!。……”云麟答应了那老者一声,又接着对林雨生道:“就是富玉鸾,富大少爷他是从湖北来到我们姨母家里入赘的。只是此番他们做亲,很是简略,大前天草草就成婚了。喜期这一日,我勉强在那里周旋了一刻,以后我也不曾去走动。他今天有字柬儿来,约我明日在城外平山堂聚一聚。我听他口气,不久就要到日本,保不定还要挈带我那姨妹一齐去,不知林先生在湖北可曾会过见他没有?明天没事,我们一路去会会也好。”

    林雨生听见云麟提起富玉鸾踪迹,不由喜得心花怒放。暗想:“这厮果然大胆,我疑惑他逃往日本,不料居然还安安闲闲的在扬州招亲。……”面上却不露出,忙对云麟道:“在湖北我们也会过,只是他起身得快,他算是我的恩主,我如何不去叩见。明天少爷在府上等一等,定然一同去。……”云麟这才走过那一张桌上吃口麻汤。林雨生坐了一会,也就辞了云麟,下楼一路走,一路盘算,暗想天下事,打那里说起,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有我的还是有我的,这件功劳我转成就了我的哥哥了,只是我哥哥还不见回来,万一再放他跑了,那才可惜呢。事不宜迟,我此番回了衙门,立刻着人请我哥哥去。想着那脚下便走得飞快,眨眨眼已到了。见门前车马闹得一团糟儿,内中有个仆役喊起来,说:“这不是二老爷,我们老爷适才回来,命人四处寻二老爷,二老爷快请进去罢,不要叫我们老爷想坏了。”

    林雨生听见林大华已回,觉得这事很是凑巧。又听见仆役们说林大华急于相见,觉得弟兄恩爱,毕竟与平常人不同。他就喜孜孜的走得进来,果然见林大华坐在内室里,嵇氏也在旁边坐着。自己妻子巴氏,同稳子站在一边。林雨生弯腰曲背的笑得进来说:“大哥回来了!……”这一句话未完,早见林大华双目圆睁,拍案骂道:“谁是你的大哥?你这不识羞耻的浑账王八蛋,在湖北吃了板子,溜到我这里,不是稳子说出实话,我一辈子也不明白。罢了,你挨板子,是你的下贱,我也不来追问你,只是你又为甚么搬弄是非,说是有一支金镯交在我手里,累我才到了家,你嫂子就要同我打架,你几时做梦,有支金镯交给我的?你好好实说,你若有半字虚言,横竖你屁股上现成的板花,我这里也有板子,再请你领略领略这味道儿。”说着叉腰凸肚,气愤愤的说:“你说你说。”

    林雨生夹着一团热肠,要帮助他哥子捉拿革党富玉鸾,好图升官发财,万不料林大华见了面,便兜头的浇了一杓冷水,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忙分辩道:“大哥你也不用生气,我这金镯的话,也不是我哄骗嫂嫂,我也有个缘故。大哥虽然同我不是同胞弟兄,也算得是一个祖父传下来的,我自小儿便听见我父亲说,当日祖父也是个寒士,苦苦的只挣了两支金镯,死后给两个儿子,就是我的父亲同大哥的父亲了。后来因为大哥出世得早,祖父看着欢喜,就将两支金镯,一齐交给大哥的父亲,说那一支算给大哥将来聘亲事罢。我的父亲那时很是忠厚,也就不曾计较。这支金镯总要算是我们的,所以我说交在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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