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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回逛马路托足娼寮驳轿夫伤心政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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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横竖今夜总是要来。”人人爱道:“那可不行。要吃饭不会拿钱买回家来吃。”才说到此,便伸过手,在田福恩衣兜里乱摸,又触着他的痒骨,引得田福恩弯着腰笑。人人爱果然在他衣兜里掏出一大把钱来,约莫小洋有十几个,铜板有十几个,其馀便尽是鹅眼小钱。人人爱呸了一口说:“你可是都将家私搬出来了,亏你这些鹅眼儿,是向那里讨来的。”说着便将那些小钱一个一个的向窗子外面直掼出去。田福恩又不敢拦她,只喊得一声阿弥陀佛,光溜溜的钱,都掼出去,我保佑你那一世里还要当野鸡。人人爱早喊着一个老娘姨过来,将小洋同铜角儿,都交给她,笑着说道:“你去胡乱买些酒菜来,田少爷在这里请客呢。”

    云麟忙拦道:“且放着这个,我这里有钱呢。”说着便掏出一张五元钞票递过去。人人爱猛吃一惊,忙一把夺住,仍递向云麟手里说:“这个如何使得,少爷是头一次光降,这个小东理应让田少爷做。”云麟只得将钞票依然藏好,只恨得田福恩牙痒痒的望着人人爱好似有不共戴天之仇。人人爱也不理他,转笑孜孜的望着云麟说道:“少爷好一表人材,我来多件事,替少爷做媒。”说着便在身边扯过一个女孩子,约莫十八九岁光景,叫他站在云少爷身旁说:“这是我的姨侄女儿,少爷看她模样儿如何?少爷若是中意,便叫她来伺候少爷。不瞒少爷说,她虽然生得这般长大,她顶括括还是个清倌人呢。”说着又将颈项伸得一伸,噗哧一笑。云麟果然见那个女孩子依依立在面前,早不由的一把拉着她手腕,猛的吃了一吓,只觉得她手掌心里热得像火炭一般。云麟便向她额角上瞧,隐隐有指掐瘢痕,搭讪问道:“你叫甚么名字?”答道:“我叫小红。”云麟又问道:“你这额角上是谁给这苦给你吃?”

    小红摇摇头不肯答话。那两个眼胞里,已不禁汪着一泓秋水。此时人人爱正敷衍着田福恩,听见这话,忙走过来说道:“少爷你问小红这伤痕,我替他告诉你,这是昨天夜里,被她妈打的。少爷你不知道吃着我们这碗饭儿,真是前生孽障。每天像在这当儿,便是上街的时候了。别人都笑我们无辜拉客,是个不顾廉耻,其实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当真就一毫廉耻也没有。古人道得好:上命差遣,身不由己。我们也是身不由己罢咧。”说到此又低低俯着云麟耳朵说道:“我们的妈,比十殿阎王还利害。拉到客呢,苦是我们吃,钱是他们得。拉不到客,那就晦气了。半夜三更,回来时辰,茶饭一点罚着不许吃,还要乖乖的自己褪下裤儿,伏在凳上,给妈打屁股。少爷你想想这种刑罚,还容得我们顾着廉耻,不去拉客么?小红昨夜就不曾拉到客,屁股上足足打了有二三十下子,额角上不过是稍带着一点。少爷不信,叫小红引少爷到她房里去看看屁股就知道了。”

    云麟忙道:“这是我很相信的,也不用去验看。”人人爱也笑道:“好在过一会儿,小红的屁股,怕少爷不瞧儿,我此时正不用忙着。”田福恩听人人爱说话,顺便就一把摸向她胯下说:“我到要验验你的屁股,昨天可捱打不曾?”人人爱瞅了他一眼,又笑着说道:“狠心的,你今夜若是跑了,你就是不可怜我,我难道是说谎不成。”大家正嘻闹着,先前那个去买菜的老娘姨已经回来,便在房间里拉开一张桌子,安放四付杯箸。田福恩同云麟上坐,人人爱同小红侧席相陪。饮酒之间,大家不无又闹了些笑话。云麟便问着田福恩,此时到这上海究竟为着甚么事,在此处有几时耽搁?田福恩笑道:“这件事告诉不得你,这书呆子便是告诉你,你也不懂。我有一件事,还不曾问你的罪呢。前月在家乡里,我拿着许多钱运动别的人举我当议员,别人看我这金钱分上,到都还在票子上填我田福恩三个大字,惟有你的那张票子,我几次三番向你请托,你到后来毕竟悄悄的举了别人,单不举我。我请问你,我们这郎舅至亲,比较陌路的人,多少总该好些,怎么你这人又糊涂,又倔强,一味的使着你这牛性子。在你的意思,未尝不以为少了你票,我就不能当选,其实正自不然。你不举我,我依然活跳新鲜的一个议员。你仔细想想,此时也应该懊悔罢。”

    云麟正色道:“你说我糊涂,你才糊涂呢。我既有选举人的资格,选举出来的人,又要这个人果真有胆量,有学识,能替我们办事,我才举他。这件事非同儿戏,岂是金钱可以买得动的。你说我们是郎舅至亲,这话也不错。惟其是郎舅至亲,我越晓得你学识也没有,胆量也没有。我为甚么事白白糟塌掉我这票子,忍心害理,将你名字填上去。至于你不因为不举你,你也当选,这是你的造化,我都要行乎我心所安,又不可以勉强的了。我的意思,岂但我必须如此,我尤愿你也要如此。如今各处又忙着选举省议员了,这件事又关系一省的祸福,你这初选当选的议员,权柄狠大,我不知道你此时心里宗旨如何?”

    田福恩听见云麟侃侃的这一番话,又好气,又好笑,及至云麟问他的宗旨,他早将两个耳朵紧紧朦着说道:“我不同你讲了。中华民国若都像你这样迂腐,简直一步也行不出去。选举议员都讲究起良心来,那还了得。老实说,你还做你的书呆子,我还做我的议员,各行其是,两不相妨,我们快喝酒,我们快喝酒。”说着便拖着小红要同她豁拳。顿时口里喊起三元、八马、五经魁来。云麟被他这一阵抢白,那个白脸上都泛了些羞晕,低了头闷闷不乐。还是人人爱看不过,拿着别话解释道:“我老实不懂你们讲的甚么。”又用手指田福恩说道:“他开口闭口,都拿议员来恐吓我们。我们只知道再阔不过是大人老爷,难道这议员比大人老爷还阔?”云麟也搭讪说道:“你到不用小觑了这议员,他们权力,还要比大人老爷利害得许多。便是寻常大人老爷,也还不及他。”人人爱伸了伸舌头,特的拦着田福恩不用豁拳,笑道:“田老爷,你如何不早说,我尝尝骂你咬鸟议员,这不是罪过。”

    田福恩也笑起来,说:“我这议员,还不配做大人老爷呢。老实告诉你,我此番赶到这上海,同人接洽好了,不久还要进省去当轿夫。”云麟听他说到这一句,只呆着个脸静听。人人爱转拍手大笑说:“田老爷讲话真是驴头不对马嘴,你这议员,便是不配做大人老爷,为何又做起人家轿夫来了?这轿夫是最卑贱不过的。”云麟也刚待要问,田福恩也笑道:“同你们讲一年,你们在这议员上面,总讲不明白。我说的当轿夫,这句话岂是当真去替人家抬轿子,不过我们是初选当选的议员,规矩是必须经我们手里,再举出省议员来。若是有人愿意当省议员,必须先拿着钱给我们,请我们选举时辰,好举他一个省议员,必须好些议员公举,譬如这省议员,就是坐轿子的,我们这些选举他的人,就是抬轿子的。我的志气小,也不想充当省议员,所以说是去做轿夫。”人人爱笑得拢不起嘴说:“原来这议员还有许多讲究呢。”

    云麟听田福恩话才说毕,不由气得面红耳赤,连颈项里根根筋骨都露出来。又冲着田福恩说道:“大哥你却不愿意同我这书呆子讲话,然而我这书呆子却有一句不中听的言语,要把来奉劝大哥。我也知道我们中国人做事,有一面是利,必然有一面是弊。就以这选举而论,名目何等正大,关系何等重要,在稍有人心的,必须秉着我的一定宗旨,我尊崇那人,便举那人,无论金钱买不动我,便是甚么深恩,甚么厚惠,在这个当儿,都一点徇私不得。照大哥这样说法,岂非将个堂堂的共和国,说得丑怪不堪,我怕的就是大哥一人,敢有这种龌龊思想,其余的议员,断断不至于此。为甚呢?因为大哥在那旧时代,既不会诵读诗书,在这新时代,又没有办事经验。所以说出话来,处处都叫人发笑。而且这轿夫两个字。……”

    云麟不曾说完,田福恩忙分辨道:“老弟的话,谁也能责备你不是。只是我也要拿定我的宗旨,行我心里所安呢。无如我也有苦衷,我运动这初选议员,那些运动费,俱是四五分利息借来的款了,到省里不捞他一把,随意选举一个人,便是卖着妻子来填利还债,也来不及。好在我的妻子,便是你的姐姐。请问你,我不去当轿夫,便回去卖妻子,你可舍得舍不得呢?”这几句话说得人人爱同小红都笑起来。云麟仍是气愤愤的说道:“这会子我也没有工夫同你闹顽笑,我适才说的这轿夫两个字,别人或者可以说,你们当议员的自己却万万不可说,不曾真个去做,或者可以说,万一暗中果然有这些龌龊事,外面却万万不可说,我们中国由专制政体,骤然跃入共和,那些先进国有替我们危的,有替我们不相信的,一旦将这轿夫两个不堪的字样,传入他们耳朵里,不叫他们气煞,也被他们笑煞。还也一句老实话,今日虽然改革共和,就全国国民心理而论,有一半赞成的,便有一半反对的。我们若果有才具,有担当那反对的虽然心里不甘,却也无从施其伎俩。万一打从我们里面做出事来,不见得叫人心服。哼哼,不出五年,若不被他们那些官僚派,推翻议院,破坏共和,甚至假造民意,倡言帝制,你那时候来剜我眼睛。”

    云麟愈说愈慷慨,说到沉痛去处,不觉声泪俱下,那一点一点泪珠儿竟有好些堕入酒杯里。人人爱同小红看着狠是诧异,觉得这少爷果真有些呆气。田福恩尤其恼怒,勉强笑问道:“你这人真是奇怪,我今日请你吃酒,原是取乐的,为那些不要紧的事,何至装出如此模样儿,我看你将来只好躲在家里读一辈子的死书,这政界里面,你是永远不能插脚的。”云麟道:“这话怕说得不是。我若是投身到政界里,我简直是条死路。然而中国政界里,都像你这一班人去做事,怕也非民国前途佳兆。”田福恩道:“你骂得好,你骂得好。”云麟道:“我又何尝骂你,你又在这里撒赖了。”田福恩直站起来说:“便算我撒赖,你敢怎么样?”云麟冷笑道:“初选当选的议员,我敢奈何你怎样。”田福恩更待发话,人人爱见他们势头不好,横身在里面拦着,笑道:“自家好亲戚,为何闹得生分起来,怕被别人笑话,云少爷省一句罢。”云麟趁这个当儿,便起身说道:“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人人爱惊问道:“少爷到那里去?你看小红分上,你忍心跑了?”

    云麟刚要拿话来推辞,却好田福恩背后扯扯人人爱袖子,似乎叫她不用留他,人人爱这才放了手。云麟更不怠慢,也不同他们作别,一口气跑出银凤里,愤愤的也不坐车子,独自行走,因为心里无穷孤愤,只管埋着头,不知走了多少远近,越走觉得人烟越是稀少,眼前顿然露出一带平野来,夹路垂杨,随风飘拂,一钩新月,斜挂在一角红楼上面,楼底下遍是短篱,绿阴阴地,都缠着无数藤蔓。忽地耳边送入一缕箫声,呜咽可听,顿时觉得心地清快,耳目明澈,尘襟俗抱,消释都尽,不由的脚下便停住了,知道这箫风便从那楼窗里度出来。隐约之间,见那窗口坐着一位美人,可惜离得太远,瞧不出她的颜色。再凝神望去,那个声容态度,便宛然是个熟人。立时惊绝,不觉痴立在篱外,默默的呆了。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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