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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回筵前碎语阿姊话从头寺里游踪美人惊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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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回书中,正说到明伦堂上诸位殉难先生,自缢不成,猛的被一只胭脂老虎恶作剧,将他们一场好事,弄成水流花谢,败兴而归。著书的是局外之人,也不知道他们还是恨这婆良,还是感这婆娘。当那个时间,除得何其甫垂头丧气,同严大成额破血流,其馀诸公到还欢天喜地,跳跃非常。趁着红日初斜,似乎还赶得及回家度这中秋佳节。云麟一瘸一拐,也跟着何先生返舍。美娘芳心中这一番快乐,自不消说得,便拟留着云麟今夜陪他先生饮酒赏月。云麟心里记挂着他岳母的分付,不肯耽搁,遂向美娘道谢,自己仍回龚宅。少不得要用两句小说套话,是一宵无事不必细表。第二天回转自己家中,同母亲闲话昨日的事,秦氏也忍不住好笑。又因为今天是个八月十六,扬城俗例,无论大家小户,总须接嫁出去的女孩儿回来,吃剩下的团圆烧饼。秦氏早经打发黄大妈去接绣春,绣春因为田福恩此时住在上海,联合那一班初选当选的议员,同赴南京,复选省议员去了,自己到反落得异常清净,行止自由。一见黄大妈来接她,早盈盈含笑,向周氏面前告别了一声,径随黄大妈遄返家门。母女姊弟相见之下,自然说不出无限快乐。绣春开口便问云麟说:“弟妇如何不曾回家?”

    云麟笑道:“岳母溺爱。她说这一天是大家接女孩儿日期,我的女孩儿如何肯放她出去,所以她也不曾回家替母亲请安贺节。她知道姐姐今日定然到家,还叮咛我上覆姐姐,问问姐姐安好。”绣春笑道:“这话却不敢当。我不过因为我们姑嫂相见的日期狠少,满意今天大家可会一会,不料太亲母又不放她回来,转叫我十分失望,不知这些时弟妇可曾添喜没有?”

    云麟含羞答道:“你这弟媳妇,真是怪气,镇日价捧着书本子读书,甚至半夜三更,我久已在床上睡熟了。一觉醒来还听见她伊晤不辍,我究竟猜不出她要着满腹的学问何用。我尝笑着同他讲说,你通共这么大的一片肚皮,都把来装着书卷,自然没有地方装小孩子了。姐姐适才问她可曾添喜,我替她想,她那里会添喜呢。……”这几句话转将绣春说得笑起来。良久又笑道:“一句话到了你的嘴里,便这般呆头呆脑,天下的女人,久久不添喜的也有,谁都是状着书卷,便占了这肚皮哩。……”

    绣春说毕,云麟才悟出绣春话里有因。因为她嫁去也有一两年之多,一共也不曾怀着身孕,觉得自家的话说得太不检点,也只付之一笑。秦氏一面忙着整顿菜,一面向云麟笑道:“我只愿媳妇这喜爱读书的脾气,匀却一半给你也好。我狠替你羞愧,你不喜爱读书,连个媳妇读书,你一共也不满意。我有一个好法子,我明天要将媳妇接得回来,叫她做你的老师,你便镇日的从她读书。你有一点儿不用心,我硬生生的逼着媳妇责罚你。”

    云麟拍手笑道:“娘说的话,千万不要给她听见。她听见了格外要得意,她不是简直要做我的老师呢,我都被他麻烦死了,甚么历史呀,地理呀,一古拢儿闹得人头疼。我一时生起气来,便同她辩驳。我说从小时候,已经被那位何老先儿纠缠得要死,满望娶了亲以后,可以从从容容的将书本子放在半边,不意如今又遇见你这女道学,真是我这命运不好,娶了一个堂客,依旧娶了一位先生。老实说,先生我不敢打他,堂客我是可以打得她的。如今母亲说得更好,又要叫媳妇打起我来了,这还了得。”秦氏笑望着绣春道:“你听听,这不肯学好的东西,说出话来都叫人生气。”

    绣春噗哧笑道:“母亲你不知道,兄弟如今是秀才了,秀才自然是满腹文章,那里还肯去捧书本子,我只怕大清国如今是没用了,大清国的秀才怕也没用。我替兄弟想,还须将这秀才两个字掳掇掳掇才好。难得你有这造化,娶着这一位高明的妻子,比我们这些黑漆皮灯笼冬瓜撞木钟,总高得许多。我替兄弟想,你们两家头,或是看个月亮,对枝好花,彼此一递一句的做首诗儿,对个对句儿,也是人间极快乐事,还有甚么不愿意,转似同书本子结下不共戴天的仇呢。”

    绣春的话还未说完,云麟忽的向绣春脸上端详了一会,笑道:“奇呀,姐姐怎么忽然有这许多风雅的吐嘱?我到瞧姐姐不起,姐姐这般人,可惜姐夫一共也不像姐姐,姐姐今儿在此劝导兄弟,平时为何不去劝导劝导姐夫呢?”绣春脸上一红,说道:“呸,你姐夫他也不配,说起来了,你姐夫他在家里明索暗偷,拿了好些银子出去,说是运动议员,这议员毕竟是个甚么讲解?我是愚笨的人,闲时也问着他,他也说不出个道理来。好兄弟你在外面见识狠广,你何妨告诉我一句听听,也让我长长见识。”

    云麟笑道:“说起议员来,这个道理精深阔大哩。大凡一个人,巴结做到议员,气概便异常威武,举动便异常阔绰,只要他们许多议员结成一党,无论将军,无论省长,要做一件事,必是经他们许可,他们许可了,才敢去做。他们如若不许可,这件事只好作罢。譬如我们江苏省里全省的事,第一总要求他们通过,所以联络呀,运动呀,都去仰着议员的鼻息,掇着议员的屁股。姐夫他是一个通达世务的人,不然他为甚么拿着白花花的银子,想去做议员呢!”

    绣春听到此处,果然面上露着高兴的意思。又含笑问道:“我自幼至今不曾听见做官的里面有这省长名目,这省长毕竟是多大官儿呢?”云麟伸了伸舌头笑道:“姐姐你若问省长这两字,我也讲解不来。不过这是民国的官衔,与大清国不同,大约这民国省长,在大清国里就是一个制台身分。姐姐不知道省长,提起制台,姐姐定然会知道的。”

    绣春惊讶道:“哎呀,这个省长,就同当日的制台一样。这些话我却有些不相信了。你的姐夫他是何等人物,他左右不过一个平民大百姓罢呀,平时住在家里,便连一个知县官儿,他也没有同知县官儿讲话的身分,他如何便一跳起来,就可以去同省长接洽,那省长还殷殷勤勤的向他讲理。他说的话,省长都不敢去驳回他,我怕全是你编的谎来哄我。”

    云麟急道:“姐姐这话真冤枉死我了。我当初也不知道这些顽意儿,我是近来新长的见识。我便烂掉了舌头,我如何肯编谎来哄姐姐。”绣春笑道:“同你讲一句顽话,看你急得这般样儿,头上红筋都根根暴涨起来,你说你说,算我都相信你便是了。你姐夫居然肯学好,能去同省长办事,我岂有个不欢喜的道理。只是其中的缘故,我一共总猜不出来。好兄弟你再说说看。”

    云麟又道:“一个平民大百姓,能如此发达起来,也有个缘故呢。姐姐你一万件不知道,这民国两个字,你仔细拿去想想,如今这个国,便算是我们平民大百姓的国了,姐姐瞧不起这平民大百姓,如今这平民大百姓利害得多呢。姐夫能彀做这初选当选的议员,便都是那些平民大百姓公举他做起来的。”绣春又笑道:“既然一般都是平民大百姓,如何那些平民大百姓,偏生举你姐夫这个平民大百姓呢?”

    云麟笑道:“可又来,这就是姐姐说的姐夫明索暗偷白花花银子的好处了。一般平民大百姓,有钱的平民大百姓,便拿着钱去运动没钱的平民大百姓,没钱的平民大百姓,既然拿着有钱平民大百姓的钱,自然便让他不做平民大百姓,举他做议员了。”

    绣春听到此处,不禁点头赞叹说道:“哦,原来做一个议员,还有这许多讲究。我若不是经兄弟明白告诉我,我一个女人家如何会知道这新鲜顽意。古语道得好:过到老,学不了。这是一点不错的。但是一个人想要做议员,必定都要家资富足了。万一地方上有些端人正士,真可以替地方出力的人,他若是不名一钱,这不是白白的看着人做议员,一辈子轮不到自己了。”

    云麟道:“那又不可一概而论。果然这人平素有些声望,热心地方公益,也自然会有人举他。就是议员之中,也尽有端人正士。不过这种人如凤毛麟角,少些罢咧。姐姐莫要生气,像姐夫这一干人,那就非钱不行了。姐夫在上海的时辰,也常常同我会在一处,我们是无话不谈。他告诉我,这运动议员的方法,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哩。他说虽然拿着钱出来运动,也要分着等级,上一等人每人非几十元,他断不肯举你。其次呢,十几元也就可以达到目的了。再下一等,几元几百文几十文也行。”绣春笑道:“人要他这几百文几十文做甚么呢?”

    云麟笑道:“我也曾过问他的,他说有些乡愚,平时不过在村里种种田,或是在城市里做小生意,也有卖菜的卖水果的,一古拢儿都将他们邀约出来举他,这种人就不消拿着洋钱去运动他了。拣一个日子,备个八碟四碗的酒席,尽他们得高兴的时辰,姐夫便从腰里掏出许多名片来,每人分给他一张,叫他们记着笔画学写。写错了,又拿着手去教给他,绝像先生教小学生写红字纸彷影一般,写得将就看得过了,又叮嘱他们将这上面三个字不住价尽念,那时候只差交给他们一串佛珠,仿佛念阿弥陀佛一般,越念得熟越好。及至到选举日期,每人给他们吃两个汤圆子,或是两块烧饼,他们地就庇滚尿流的去写票子去了。姐姐你想姐夫有此种好手段,焉得不当选做议员哩。不过还有一层,像姐夫在我们江都县里选出来的,还是个初选议员,要想做省议会议员,还要经一番手续,还要花一笔买票子的钱。论姐姐家里这般家私,恐怕姐夫还没有省议会议员指望,左右到省里去当轿夫,去抬别人轿子。”

    秦氏此时刚将饭菜忙毕,一件一件命黄大妈搬向桌上,自家颤巍巍的走过来说:“大家来吃饭罢。姊弟两个也不知在这里鬼鬼祟祟讲甚么,我听见好像一句也不懂得,真是换了朝代了,只管一圆一圆闹不清。做官罢咧,怎样做起一圆来,一圆的官想也不大,要是一百元一千元的官,那可就了不得了。”几句话说得云麟嘻天哈地的笑不可仰。再抬头偷眼向绣春瞧看,只见绣春非但不笑,脸上转冷冷的向桌边一坐,拿起筷子吃饭,一句也不同云麟开口。云麟吓了一跳,也只好端起饭碗就口便吃。吃饭之间,又拿着眼去偷觑绣春,见绣春依然面含微愠,只不开口同他讲话。云麟更忍不住,笑问道:“姐姐为何生气了?适才好好的同我谈心,为何此刻忽然不肯理我?”

    绣春嗔道:“理你呢,我才知道你这人说话,全然一团嬉戏,并没有半句真实话儿,到是老实吃饭还好。”云麟诧异道:“我刚才同姐姐讲的话,何曾有一句戏语,你要冤枉煞人,便是死了,还叫人不得明白。”绣春不由笑道:“好好日子,又赤口白舌的赌甚么誓,我不是说你别的嬉戏,你去想想,你先前同我讲的话,何等正经,落后来便闹笑话了。承你的称赞,说你姐夫是巴结上了,连省长都还瞧得起,尊敬他是位议员。你为甚么又说他去抬轿子?老实说,他就极其不堪,也不过不配做议员罢咧,何至一万件事不好干,偏偏出乖露丑,干这抬轿子营生呢?捧起来,便是三十三天。贬下去,便是十九层地狱。你不同我嬉戏,难不成还是我同你嬉戏呢?”绣春说到此处,便连秦氏同黄大妈也笑起来。”

    云麟倏的将手里一双牙箸猛的向桌上一拍,不由哈哈大笑,几乎不把嘴里的饭喷出来,指着绣春说道:“蠢呀蠢呀,原来姐姐听话是听三不听两的,你要是不说,我又猜不出你心里话,那才弄得糊涂到底呢。大凡一个人说话,总有个比方。我这抬轿子的话就是比方,你转把来当真了,无怪你气得这样面红耳赤的。我明白告诉你罢,要做省议员,是必须经两次手续,先是初选当选,然后便在这初选当选的人里边,大家再行公举,这一次选出来的,才可以做省议员。姐夫他也知道自己没有甚么政治学识,他的初意,原是举别人的,一个省议员,必得好几个初选当选的议员去举他,这就仿佛这人是做轿子的,举他的人便是抬轿子的。况且这样名词,又不是我自家编出来的。姐姐你可惜是个女人,不然若是到省里去看他们选举,像这样抬轿子抬轿子的声浪,那茶坊酒肆里,公然喊着,他们也不避入,要把你听得腻烦呢。姐姐你不说你是少见多怪,转把来无辜责备兄弟,你叫兄弟怎不急煞呢。”

    绣春方才恍然大悟,也不禁笑道:“原来如此,这是我错怪了你了。但有一层,我虽然是个女人家,也不知道他们在外面干的事,只是像这样的话,听去总觉得有些刺刺的不大入耳。无论那些议员有这样事,没有这样事,然而你看你姐夫分上,凡事总须替他遮盖呢。你同我讲,还不妨事,若是被别人听见,岂不叫人齿冷,以后你便不提也好。”云麟连连点头说:“姐姐这话说得一点不错,我何尝不这般想。只是他们在上海那样不顾忌讳的样儿,实在不好。”云麟说着,旋又端起饭碗来吃饭。秦氏笑道:“可又来。你的姨母他们住在上海,也非久计,听见他们说是几时可以回扬?”

    云麟此时饭已吃毕,刚站起身子,猛的听见母亲问他这话,不由用手向屁股上扑得一扑,笑道:“我这人真荒唐极了,我要返转扬州的时候,曾向姨娘及仪妹妹跟前告别。仪妹妹他们千叮咛万嘱咐,拜托我一经到了家乡,别的事且缓,第一先要打听扬州境况如何,若是没有别的甚么乱象,务必赶紧写一封详细的信,飞快寄给他们,因为仪妹妹的祖母住在上海,没有亲戚朋友可以走动,锁在寓里,闷得狠荒,决意依然转回乡里过安闲日子。母亲你想我们这扬州自经孟大人军队驻扎在此,真是万民乐业,四境无虞,较之上海不是炸弹,就是手枪要安静得许多,不赶快写信催他们回来,更待何时!真是冤哉枉也,我一到了家,也不曾能让我定一定神,就遇见我们那位老夫子,忽然高兴要想做起大清国忠臣来,报丧条子呀,明伦堂的香案呀,芮大姑娘的恶剧呀,一古拢呀闹得人昏天黑地,如同做了一场噩梦一般,几乎不把这件事忘却了,难得今儿娘提起这话来,我也不在家里耽搁了,我立刻到妇媳那边便去写信。”说着连盥沐也等不及,拔起步来就走。绣春笑道:“兄弟到今日还似这样轰天大炮似的不提起他来,他就掼在脑后,刚刚才提起这话,就这样急不待缓似的。我劝你且不用着忙,你只当母亲此刻不曾提着你呢。”

    云麟笑道:“娘不提起也罢了,既然提起这事,我恨不得暂时便有个仪妹妹到了扬州。”绣春用手指在脸上羞着他道:“仪妹妹到扬州不到扬州,与你有甚么相干?要你这般着急?”云麟被绣春这一驳,不禁脸上绯红,脚底下格外忙忙的要想走脱。绣春笑道:“你去就去,我也不是一定要拦你,不过你写信的时辰,替我提一句,说我替姨娘们请安问好。”云麟道:“就是就是,我断乎不敢忘却。”说着大踏步已跨出二门径自去了。云麟转回岳家,见柳氏刚才用过午膳,在房里梳桌上用手巾抹脸。云麟顺便将手巾扯在手里,笑嘻嘻的将脸抹得一抹。柳氏笑道:“你真忙得利害,为何在家里吃饭,连脸都来不及抹,巴巴的跑得回来同人夺手巾。”

    云麟笑道:“我回来急待写封要紧的信,你不用搅我,家里信笺还彀用不彀用?你替我预备出来,让我凝一凝神,再去执笔。”柳氏笑道:“了不得,甚么要紧的信,瞧你这个样儿,还不像下场考试一般,怕不是写信,简直是做文章。”云麟也笑道:“不错不错,其实不通的秀才,写一封信自然像做文章一般,谁还及得你下笔万言,倚马可待呢。”云麟一面说,一面坐向窗下,真个凝神壹志,将扬州近状写得十分详细,语句之中,都含着怂恿他们归来的意思。写好了又读一遍,柳氏在旁边瞧着,不禁点头笑道:“原来是为此事,无怪你十分郑重呢。你这仪妹妹,我们虽然会面没有多次,然而瞧她的为人,到是异常温柔婉媚,可惜她如今已成寡鹄孤鸾了,这人际遇也算可怜,我替她想,久居母家,也非长策,双亲一旦化,他这伶仃弱质,将来如何结果呢?”

    云麟此时信已写完,正用浆糊轻轻封口,听见柳氏在旁说这一番话,不禁触起他无限愁肠,痴痴的将信拿在手里,扑簌簌的落下两行清泪。又怕被柳氏瞧出来,落得给她嘲笑,趁势将衣裳扑得一扑,说:“这封信须得亲自去邮局走一趟,贴一角三分的快信邮票,大约今晚不寄到上海,明天清晨准可寄到。”

    嘴里假装说话,背着脸径自走出去。柳氏明明看出云麟神态,也不便过于奚落他,怕他着急,也只付之一笑。且不讲云麟寄信之事,我这支笔此时转要先向上海伍晋芳公馆里说起。这一天卜氏太太刚才下床,坐在窗前梳洗,却好小善子那个丫头在门外买了好几枝桂花饼儿,拿进来送给朱二小姐插带。朱二小姐又命小善子亲自送了两枝给淑仪,淑仪梳洗已毕,刚是无聊,倚在一张睡椅上,手里捧着一本新小说在那里消遣。小善子掀起帘子,笑嘻嘻走得近前,便传朱二小姐的话,说这两枝桂花饼儿,是送给小姐簪鬓的。淑仪忙站起身子,嘴里说着多谢,便抓了一把钱赏给小善子,一手接过来向妆台上一搁。小善子拿了钱便走。淑仪这时候眼望着那一对桂花饼子,不禁潸然泪下,痴呆呆地站着不动。暗想姨娘的举动,真是叫人难受,她难道不知我是新寡。满身重孝,如何头上可以簪戴鲜花,岂但不配簪戴,即此时对此芳,一念及身世伶仃,转使我触起无穷哀怨,咳,不料我淑仪入世未深,竟如是结局。苍天,苍天生我何恩,这般凌折我,又有何怨呢?越想越痛,顿时将一幅罗巾冰透大半。痴立了好半会,觉得将此花抛弃了又甚可惜。若是老远搁在这里呢,看着又十分难受,一个转念,不如送去给祖母簪戴罢。于是颤巍巍的将这两枝桂花饼儿拿在手里,轻轻踅进卜氏房门。却好卜氏梳洗已毕,便含笑将花送上去。卜氏笑道:“哎呀,这花怪香的,颜色也黄得可爱,每年在扬州时辰,到这八月里像这桂花,除得穿花簪在鬓上,瓶子里也还插得许多。近来我刚惦念着,不料这上海也有这花儿。好儿子,你留着戴罢,又巴巴来送给我。……”

    卜氏刚说到此,猛然想起淑仪不能戴花的缘故,觉得说话冒失。脸上一红,心里便有些酸酸儿的,忙拿别的搭讪道:“你起身到还早,天气新凉,何妨多睡一会儿。你们少年人心血足,不比我当这长夜天,一夜到醒着大半夜,窗子上才透进一点鱼白颜色,我便闹着要起床了。你父亲昨夜是在你母亲房里睡觉的,还是在你姨娘房里睡觉?”

    淑仪起先听见卜氏的话,不禁眼圈儿一红,又怕老年人瞧见伤心,忙挪了一步,走近镜台旁边,揭起镜袱儿照脸。后来听见卜氏问他父亲住宿的话,便勉强笑着回道:“你老人家一共还不知道呢,父亲不到母亲房里,将近有两年多了。当初翠姨在日,父亲在翠姨房里的时候多。后来翠姨死了,父亲总住在姨娘那里。”

    卜氏面上狠露着不然的意思,冷笑道:“你的父亲真个越老越糊涂了。你的姨娘是个甚么天仙美人儿,日夜里厮守着她。好儿子,你不知道你这母亲忠厚有余,只是忠厚太过分了,就不免被人欺负。好好夫妻们,硬生生的被这些九尾狐狸弄得仇寇似的。最可敬的是你母亲这些事,不但在我面前不肯提一字半句儿,便脸上也不曾露出一点颜色来,真个叫人怜惜他。论理呢,儿媳们这些琐琐屑屑的事,我做母亲的也不合再去管他。但是你父亲既然做一个家主,行出事来总要叫人心服,亏他还在外边做着知县官呢。像这宠妾灭妻的案件,万一百姓们将状子告到他面前,我不知道他怎生个断法?古人说得好,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你父亲既不能修身,又不能齐家,可想这国如何治法呢!宜乎近来闹出革命大乱子来了。”

    淑仪听卜氏说话,也不敢答应,只站在旁边微微含笑。卜氏正说得高兴,忽听见房外靴声秃秃。卜氏知道是晋芳脚步声音,不禁回头望着淑仪笑道:“奇呀,才说曹操,曹操便到。……”话还未完,果然晋芳揭起门帘走进来,笑着叫了一声母亲。卜氏因为淑仪站在身边,也不便提起适才的话,便笑道:“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打发人去请你进来讲话。我们难道老远住在这上海了,扬州放着自己房子不回去住,每日拿着白花花几十两银子,住这极贵的房子,你们贪恋着这上海热闹,原不惜顾银子,只要多在这里顽几个月。我觉得关起门来,坐在里面,同住在深山里也差不多儿,我可再闷不住了。你们不回去,我不劝你,你只放我同大媳妇以及这孙女儿一齐回家,这就算是你孝顺我的地方。”

    晋芳忙笑道:“谁也不打算回转扬州,也是母亲分付的,须得打听扬州情形可平静?母亲通不记得云麟回去的时候,母亲亲口分付他,叫他打探扬州实在情形,写信给我们好作准备。我因为母亲有这句话,所以眼巴巴的等云麟一封信来,便预备动身。”卜氏笑道:“不错不错,我真老糊涂了。只是麟儿这孩子也太不懂事,分付他的话,一共都吃下肚子去了,如何到今日也不见他的信息,到底年纪轻的人,一件事也靠不住,然而话虽如此,他没有信来,难道你不会写信去催他?”

    淑仪见卜氏满嘴的怪着云麟,刚待拿话替着云麟掩饰。不防他父亲已由袖里拿出一封信来,笑向卜氏说道:“母亲正不须着急,今早已经邮局里送进一封扬州信件来,儿子正拿来给母亲看的。云麟这孩子已将扬州事迹,打听得清楚,叮嘱我们回去。母亲看了便知分晓。”

    卜氏不禁笑起来,转过头望着淑仪说道:“你看我这年纪大的人,甚么都不中用了,几乎错怪了这孩子。我说这孩子做事最是靠得住的,我们既然叫他写信,他有个不赶快写的道理么。好孩子,你不用笑我,更不用怪我。”说着又在桌上乱摸自己戴的眼镜子,预备看信。摸了好一会,又摸不着,发恨说道:“我也不看了,仪儿念给我听,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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