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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天网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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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前,吩咐道:我害了两条人命,这个罪孽,实在不小,这几年活着受罪,是你已经看见的了,你可一定记住了,以后无论怎样,千万不可作那亏心之事,这就是我临死嘱咐你的话,你须牢记在心,免得像我这样的后悔。当我父亲说这话时,脸的神情是异常痛楚,紧跟着就死了。足见我父亲,活着受罪,临死后悔,都是受了胡老爷的陷害。后来这几年工夫,小人想起此事,便觉得心似刀挖,假使当初要不受这种牵连,只怕我父亲还能多活几年也不见得。不瞒大人说,小人是又气又恨,很想着要替我父亲报一报这个冤仇。偏生那惯于害人的胡老爷,官儿越来越大。小人自问,不过是个卖豆腐的,实在惹不起他,因此只得忍了这口气。谁想皇天有眼,居然也有这么一天。所以小人宁愿担着罪名,也要把以往的情形,实话实说,一来遵照我父亲临终的言语,不再亏心。二来也赎一赎当初的错处。三来胡老爷要有应得之罪,也便报了冤仇。这就是小人发于肺腑的一片下情。不但要禀明大人,并且也叫胡老爷听了,好使他明白一切。”钦差听罢,点了一点头,命他暂且退后,跪在一旁,便看着胡得胜说道:“原来你于陷害和尚、屠户以外,还造下这么一层罪孽。此乃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叫你自己亲口举发出来。方才牛儿的供辞,你可曾都听见了么?试问除去认罪以外,尚有何说?”胡得胜叩说道:“大约他们几个人是彼此串通好了,一致要存心陷害的,为的是叫犯官无从分辩。像这般意外的冤屈,真乃从来罕见。只有求大人开恩作主,不要受了他们的蒙蔽。”

    钦差还不曾听完,便怒喝道:“至再至三,还想要赖到哪里去,谅你这般刁滑,不打如何肯招。左右何在?”钦差说到这里,那两旁伺候的差役,早不约而同的答应了一声。此时胡得胜忙着向上叩头道:“大人且慢,容犯官再说几句话。”钦差喝问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胡得胜道:“犯官虽然打着这场屈官司,但是功名还不曾革掉,求大人恩施格外,免其动刑,况且这也是朝廷名器攸关,请大人详察。”

    钦差一听到末后两句,分明是说他还有功名在身,是不能够加刑的,不由得勃然大怒道:“像你这小小的前程,现在打着犯案的官司,当然是要注销的了,难道还用得着降旨革职么!况且本部堂,口衔天宪来此问案,慢讲你是个督标参将,不过微末的前程,满让就是提镇大员,我也是一样动得刑的。”

    钦差说到这里,便喝命左右,把他拉下堂去,先与我重责四十大板。那些如狼似虎的差役,听了钦差的吩咐,便暴雷也似的应了一声,立时像鹰拿雀一般,将胡得胜拖到堂下,但见按头的按头,按脚的按脚,掌刑的掌刑,数刑的数刑。霎时间,把四十大板打完,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那时达空跟小吉祥儿、牛儿,跟看着仇人受刑,都是满心说不出来的痛快。再说胡得胜,一向作官,是养尊处优惯了,何曾受过这样的苦楚,只被给打得断续呻吟,面色更变,哪里还能走得上路来。差役把他架上公堂。趴伏跪下。钦差问他有招没有?胡得胜哽咽着说道:“求大人开恩,犯官实在冤枉。”钦差此时因为坐堂的工夫太大了,自己亦觉着异常劳倦,便吩咐暂且退堂,下次再审。除胡得胜、李成、金宏监禁外,其余开释,听候传讯。

    这次钦差问案,早已轰动了南京城,一时街谈巷议,无人不说着此事,都道胡参将当初害人,如今事隔十余年,旧案重提,是非大白,足见报应昭彰,只争迟早。现在证据完备,众口一辞,看他还能赖到哪里去。此次钦差已经动刑,可见是胸有成竹了。常言讲得好,任你人心似铁,怎当得官法如炉,早晚少不得要自己吐露真供的。在众人说的这番话,未尝没有道理,谁知竟自然而不然,原来以后又过了几堂,每次胡得胜都受着刑讯,但他豁出皮肉受苦,一直咬定牙关,只说大人开恩,犯官冤枉,除此两句话外,并无别语。这是他早经想透了,知道一经招认,脑袋便保不住,刑罚固然难受,性命尤其要紧。讲不得,只好硬挺的了。不过其中,可还另有一个关系,就是胡得胜所受的,止于挨板子,并没有经过什么大刑,假如要照着审讯盗贼的办法,用种种严刑拷问时,或者他才肯于吐露真供,那可也是说不定的。不过有一层,钦差虽然见到这里,却不敢这样办。倘问钦差何以不敢呢?莫非说是怕胡得胜不成?殊不知这件案子,是朝廷特旨查办的,总要得了实供,专摺复奏,那才能够交代得下去。倘若问不出口供,便用种种酷刑,胡乱收拾一气,须知胡得胜并非江洋大盗,能够具着一身铜筋铁骨,倘他熬不住,来一个当堂毙命,试问钦差如何交旨?到了那时候,只有自请处分,轻者降级罚俸,重了还不知要得什么罪名。因为有这个关系横亘当中,钦差用刑自然要有个斟酌,不能随便放手乱来的。胡得胜在无形中利用了这么一层保障,所以他受的痛楚,未常溢出限度之外,他便能狠心挺得住了。

    再说达空跟着过了几堂,眼看胡得胜受刑,自然也可消一消多年的积恨,但见他抵死不肯招认,可又不免有些焦虑起来。自己盘算道:“事情虽说顺利,无奈得不着他的口供,终难定案,这便如何是好?”想来想去,不得主意,实觉不胜愁闷。后来心中一动,可又想到王颂周的身上了。因为钦差前此以同年的关系,曾经造访,王颂周据实说明一切,达空已是早就知晓。没作理会处,少不得再去请教,或者这位识见高明的王大人,能够有什么办法,那可也是说不定的。想到这里,更不怠慢,便于是日午后,前往求见。不料走的离王宅不远,忽见宅里一个相熟的家人,正从迎面而来。他一见达空,便满面堆笑的说道:“师父,你来得正好,大人正叫我去请你呢。这可活该,便宜我少走好些道儿。”达空一听,也站住了,不禁又惊又喜的说道:“这话当真吗?大人派你找我干什么?”家人道:“据我看,大约还是为你那件官司事。因为今天早晨,钦差薛大人便衣造访,跟我们大人秘密谈了半天,还留在宅里吃午饭。薛大人走了以后,不大工夫,便派我前来请你。要就事情的前后去设想,可不为的是那件查办的案子吗。”当时达空听了,觉得事情如此凑巧,兆头是非常之好,心里格外透着高兴。不过钦差造访,究竟商量何事,总要见了王颂周的面,方知端底。想到此处,怎肯迟延,便不再盘问,忙匆匆的,随着那个家人,来到宅里。王颂周见达空来得如此神速,有些惊讶,便道:“你见着我派去请你的人么?何以能来得这般快呢?”达空道:“小僧今天原是专程造府请安,并有要言面禀,不想走在中途,恰遇着大人的尊纪,奉命前去呼唤的。”王颂周点了一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就无怪了。不然,还要疑你是肘生双翼呢。但不知你要跟我说的,究属何事?”达空道:“这些日子,小僧跟着过了几堂,虽说是证据确凿,无可抵赖,怎奈那胡得胜咬定牙关,挺刑不肯招认,眼见得没有口供,便不能定案。若尽管这么延宕下去,将来还不知有何变化。小僧十分忧虑,有些委决不下,想我师父惨死多年,沉冤莫白,全仗大人鼎力成全,方才得有今日。现在到了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时候,称得起是最后关头,非常紧要。小僧别无他法,只有前来禀告,想大人神明默运,智虑周详,对于这个不好解决的难题,必然是有以处此了。”王颂周听罢,手捋胡须,哈哈一笑道:“我当是甚么,原为也为的是胡得胜不肯招认的事情。但可惜你已经走在人家的后头,今天早晨,钦差薛大人就来了,走的工夫并不大,他向我殷勤请教,也就为的是这回事。看来那个胡得胜真能够磨搓人,不用说你打官司的透着心急,就连问案的,都跟着头疼了。我若能出一个主意,便可两边送人情,这又何不搜索枯肠,尽力而为呢。”

    王颂周说到这里,却又不禁大笑起来,看那样子,似乎很有一种得意的神气。达空看在眼内,已自有些省悟,不禁站起来说道:“莫非大人已是成算在胸,方才同着钦差斟酌好了,所以派人去呼唤小僧么?”王颂周听得这样说,点了一点头道:“你算猜着了,先坐下。等我慢慢告诉你说。”达空这才照旧坐下,王颂周便道:“那胡得胜不肯招认,只是一个怕死之故。这种钦差官司,又未便辄动大刑,恐其是出了舛错,难于交旨。方才我同钦差商议了一番,只须把那怕死的心理,给他打破,事情便可迎刃而解了。”达空听到这里,皱了一皱眉道:“那可怎么打破呢,莫非说是要代其一死吗?”王颂周笑道:“你错会了意了,并非是要代其一死,是要叫他知道,定数难逃,非死不可。到了那时侯,他自行绝望,便不会不招认的了。”达空听了这些话,似乎有些犹疑,顿了一顿,方才说道:“大人所见固是,但怎样能够叫他知道是定数难逃,非死不可呢?小僧愚鲁,实在莫测高深,恳求大人一一解释。”王颂周道:“你是听着我这个话怪吗,其实是不怪的。这不过是利用人类一种普通的心理罢了。因为除去圣贤豪杰外,差不多的人,都有一种迷信的心理,所以具有特别技术。或是特别修养,带着几分先知意味的人,都能给别人一种暗示,如相面的,瞧病的,算卦的,以及僧道等等皆是。他们只须几句话,便可以扰乱人的神经,变更人的心理,或使人受绝大的安慰,或使人抱异常的惊恐。你想我说的这番道理,是也不是?”达空道:“大人说的,诚然不错,不过我一个和尚,只怕说破了嘴唇,可也点化不了胡得胜。”王颂周大笑道:“你虽然是个和尚,可惜并没有什么资格,哪里就能够点化人呢?不过我给你一种东西。你拿了去见胡得胜,那就可以点化他了。”达空一听,不由得满面诧异。此时王颂周早拿过一个预先包好了的纸包,递与达空。达空接了过来,还是满腹疑团,忙着打开看时,却是十年以前王颂周亲手写的那篇异梦记的手卷。达空心中一动,已自猜有八九。但是王颂周没有容他开口,便先说道:“你拿了这个证据,去见胡得胜,只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一说,他晓得他该死之根,已种在杀你师父之日,自然要灰心绝望,以为是定数难逃,便甘于俯首认罪了。因为这种事,总是迷信的,不能在公堂上宣布,只好私下办理。”

    达空听了,略为踌躇,然后说道:“大人这番筹画,固然是最好不过,但防胡得胜万一还是不肯招认,那时又当如何?”王颂周一笑道:“我想那是不会的。不过果然如此,也不要紧,因为在这个计划以外,同时还另有一种计划呢。但事先我不便说明,你只须依照我的言语,明日去办好了。”达空听得这样说,不敢往下再问,便携了手卷,告辞而去。

    再说胡得胜虽然过了几次堂,但当押禁的时候,只在一间单身房里,这是因为钦差的行辕,并没有什么牢狱,而且他的饮食起居,都还安适,这却是他家中人花钱打点之故。那些当事的差役,未尝不知道,这是钦案官司,非同小可,是不能胡乱使钱的。不过在可能范周内,担不着多大的责承,却也不能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毫无沾染。这就应了中国的俗语,所谓何官无私,何水无鱼;又是什么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那些话了。

    且说这一天晚上,差役来到胡得胜押禁的房内,说是要给他换一换屋子。胡得胜听了,立刻心中乱跳,猜不出是吉是凶,但是无论如何,只有服从,决难反抗,他因为身带板伤,行走不便,由差役们把他挽架了过去,到得新换的这间屋内。但见四白落地,是刚才糊裱成的,什物俱全,非常干净,比以前住的那间屋子,实在是强得多了。胡得胜此时方才把心放下,以为必是家里人又花钱打点了,所以才肯如此优待。不过这种起居安适,很引不起他的高兴来,因为他所忧虑的,第一件是死生问题,怕的是将来难免挨刀。第二件是痛苦问题,怕的是早晚又要挨板子。因此当换过屋子以后,便向差役询问,眼前是否还要过堂。差役笑道:“胡老爷,你先宽一宽心罢。听说钦差大人有些身体不爽,那过堂的话,大约三五天内,暂且是谈不到的。”胡得胜一听这个话,心里觉得畅快多了,知道眼前头先可免得皮肉受苦,所以在那一天夜里,也便睡得格外香甜。

    第二天早晨起来,喝过了茶,又吃了一些点心,一个人歪躺在床上,静静地沉思,打算要死里求活,筹画一条出路。想着除非把他的冤家对头,先在私下里说和了,这事方能有办法。那牛儿跟小吉祥儿是不足一论的,最要紧的就是达空,非从此人入手不可。但是我跟他,除在公堂上,可怎么能够会面呢?他刚想到这里,忽见监管的差役走了进来,笑嘻嘻地说道:“胡老爷,外头有一个人,要来看望您。”胡得胜道:“请进来罢。”

    他这句话方才说完,外面的人已经进来了。胡得胜举目看时,不由得又是吃惊,又是欢喜,你道来者是谁?原来不是别人,正是达空。

    那胡得胜正愁着不能跟他会面,却不料竟自应念而至,真乃等于飞将军自天而下,哪有个不竭诚欢迎的道理。当下挣扎着,从床上下来,一瘸一点的,走了两步,口中说道:“师父,我真想不到你来,请坐请坐,咱们可以慢慢的谈一谈。”达空看胡得胜时,只见他面容憔悴,发辫蓬松,已是不成个样子,便点头就座,把手中拿着的一个纸裹,放在桌上。胡得胜又道:“师父,请你恕罪,我只能在床上歪躺着,不能规规矩矩的陪着你坐,这是因为板伤作痛的缘故。”说着,便皱眉哎哟了两声。达空道:“胡老爷,我听你这样说,心里也有些替你难过。”胡得胜歪在床上道:“师父,你果有怜悯之心,或者我还能够有一条活路。”那时两个人说着话,监管的差役并不曾出去,似乎是要在旁监视着。达空陪着笑脸,向他说道:“上差,我打算要跟胡老爷私下里谈几句话,请你先出去,这事可使得么?”差役摇头道:“师爷,我放你进来跟胡老爷相会,已是多大的情面,你怎么不知进退,还要说出这个话来。”达空赶忙掏出一个银子包儿来,送给差役道:“请你担点干系罢,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胡得胜此时也早抢着说道:“这事应该花多少钱,回头你只管对我说,不必收师父的银子。”但是差役已经接了过去,笑着说道:“我先领下这个,有别的话,咱们回头再讲。你们二位只管放心谈,准保没有一个人来打扰。”

    他说完,就出去了。胡得胜见全都称了自家的心眼儿,不由得十分高兴,却不料这全是活局子,特意做出来给他瞧的。当下屋内只有二人,外面也是静悄悄地,一点走路和说话的声音都没有,仿佛设下这么一个绝妙的好机会,好叫他们秘密谈话似的。当时胡得胜正在心里盘算,想着怎样的去下说辞,方为得法。但是还没有容他想好,达空已先开口道:“胡老爷,请你猜猜,我今天前来探望,可是怎么一种意思?”胡得胜见把话柄儿递给他,便忙顺着口气说道:“据我想,师父你既肯前来看我,必然是一番好意。”达空点点头道:“你猜的总算不离谱儿。我因为见每次过堂,你受的苦很不小,所以想着要把话前来点醒你。”

    胡得胜一听,以为是有了盼望,便提起精神说道:“师父,你本是佛门弟子,自然应该要慈悲为本,方便为怀,以前的事,咱们也不必细讲,反正一句话,是我做错了。但是事到而今,纵然杀了我,你那去世的师父,可也不能复活。冤家宜解不宜结,谁都知道这个道理。如今你肯其动怜悯之心,说不定还许受了神佛的指示。此后若肯于松手,不去追究,无论提出什么条件,只要是我办得到的,决不驳回。”达空听到这里,不容他往下再说,便用话截住道:“胡老爷,你错会了意了,方才你说的那套话,跟我今天来探望你的意思,是合不到一起的。”胡得胜一听,把以前的那团高兴,立时挫下了许多,慢吞吞的说道:“你莫非是要一定往下追究么?”达空唉了一声道:“说到这件事,并非我一定要往下追究。”胡得胜听到这里,神气之间,似乎又有一些舒展,但是达空又紧跟着说道:“无奈明里有一个人,放你不过;暗里还有一个人,尤其放你不过。我纵然不追究,可也不成。”胡得胜道:“你这话好难懂,请问明里那一个人是谁?”达空道:“就是钦差。”胡得胜倒抽了一口凉气,又看着达空问道:“暗里那一个人可又是谁呢?”达空道:“就是我死去的师父。”胡得胜皱了一皱眉,然后说道:“这是什么意思,你莫非还要跟我开玩笑么?”达空道:“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方才听说的,都是实话。”胡得胜道:“既然这样,你师父已经死了多少年,怎么还能放我不过呢?”达空道:“我告诉你说罢,在我师父死的那一天,他把现在钦差审问的事情,都从梦中指示出来了,并且还留下了证据,请想你还能赖到哪里去。”胡得胜一听,颜色大变,颤着声音问道:“你这话可是当真?”达空道:“怎么不当真,容我慢慢地告诉你。”这时胡得胜睁大了两眼,看着达空,神气是难看极了。达空向他说道:“你可知道咱们这里,有一位作过大官,姓王名镐,号叫颂周的王大人么?”胡得胜道:“那怎么不知道,他是从先作过臬台的。”达空道:“你说得不错,我师父的梦,就是给他托的。”胡得胜似乎有些不信道:“就算你师父果然有此灵应,但是这个梦,何必一定要给他托呢?”达空道:“等我把话全都说出来,你自然就明白了。”当下便将以往的始末根由,并梦中情景,以及留下的话语,后来王颂周亲笔作的异梦记,还请本地多数缙绅作证,一一在上面签名,全都说得详细无遗。胡得胜是越听越怕,脸色刷白,出了一头冷汗。

    达空把各项事情说明以后,登时把带来的那个纸包打开,取出异梦记的手卷,又向胡得胜说道:“我还怕你信不及,所以从王大人宅里,把他当年亲笔写的上卷取来,与你观看。”

    说着,递在胡得胜的手内。当时胡得胜坐在床沿上,把板伤的疼痛早就忘了,他接了过来,两手不住的乱抖,好容易展开了,把眼光盯在上面观看。前文已经说过,他本是粗通文义的,虽不见得全能领会,但总也看得出几成来。只见他好似遇着了鬼物的一样,脸上的那种表情,殊非笔墨所能描摹,那时屋内的空气,真是沉闷极了。后来达空见他猛然抬起头来,挣出一句话道:“钦差可曾知道此事么?”达空道:“钦差跟王大人是会榜同年,所以来到这里,不曾问案,便先去拜望,这手卷是亲眼看见过的,怎么会不知道。”

    胡得胜听到此处,手卷早坠落尘埃,身躯向后一仰,只说出两个字来道:“完了!”不想他这句悲哀短促的话方才说完,猛然有一种恍如裂帛的声音,起自屋内,把达空给吓了一大跳,只见靠着床边的一堵墙上新糊的腊花纸全都碎了,闪出一个暗门,从那边屋内,走进两个人来。前面走的,是招房先生,手里拿着一张墨迹淋漓的供单,是刚才一边听着,一边写的。后面走的,是一位随员老爷,从先曾经审过胡得胜的。原来这种布置,是钦差跟王颂周事先商量好的,便如法炮制起来。

    所以昨天晚上,特意给胡得胜换屋子,达空还是一概不晓。因此事出不意,把他吓了一大跳,及至见二人走了进来,心中也自省悟,当下定了一定神,忙着先把地下的手卷拾了起来,照旧卷好,然后便向随员施礼。招房先生过去看胡得胜时,像是有些昏晕过去了,便请达空过来帮忙,慢慢地把他拉起,又用被褥枕头等给物他靠好。只见胡得胜长吁了一口气,已是悠悠地还醒过来,他那两只眼似睁未睁,便已喃喃说道:“这真乃报应循环,难逃公道。”两句话一出口,眼可也就随着睁开了。

    他见屋内除去达空以外,又多出两个人来,而且也是他都认得的,但是脸上的神气,此时反倒透着坦然,并没有什么惊惧之意。随员见他已经苏醒,便走过来说道:“胡得胜,方才你所说的话,已经全都纪录下来了,并且是我亲自听见的,少时便要禀明钦差。你要是个明白人,往下我也就不必多说了。”胡得胜这时脸上是一点血色都没有,只在鼻子尖上有一滴冷汗。

    他听了随员的话,便道:“很好,就请回过钦差大人,等候早晚过堂时,我一概招认就是了。”随员如此省事,自是高兴,当下点了一点头,也不再说什么,便转身向外走去。达空跟招房先生也就跟在后面,一同出去。随员见了监管的差役,便低声吩咐道:以后对于犯人,你要多多的留意,就是他家中送来食物,以及彼此谈话,也要加意验看,严密监视,免得出了意外,这可是你的责任。倘有疏忽,那时惟你是问。”差役听了,连声答应,并说:“老爷只管放心,下役在公门多年,自然晓得轻重。他是钦案官司的主犯,要是出了舛错,下役除非不要脑袋了。”随员道:“你能够知道利害就好。”说完这句话,便从招房先生手内,要过供单来,到后面回禀钦差去了。

    原来那位随员,怕的是胡得胜见真情已经毕露,不愿身受国法,串通了他的家人,图谋自尽,像这一类的事情,本是数见不鲜的,为事先预防起见,所以不得不有此嘱咐。再说达空见三推六问,屡次用刑,都逼不出实在的口供来,如今凭着一纸异梦记,叫他一经寓目,便已心服口服,情愿招认,虽说是王颂周善于揣测心理,方能收得这般巨大的效果,但当初若非师父托梦,试问这篇异梦记却是从何而来,足见是灵爽有知,天道不远,默默中自有一番道理,等到叶落归根,一定难逃公道。看将起来,害人者等于自害,杀人者无异自杀,只争得一个迟早罢了。达空心里想着,觉得非常感慨,回到庙内,在师父灵位前行礼,暗中禀告了一番,这是因为这件屈情的案子,不但远在十数年以前,就指最近来说,也是经过了无数的挫折,今朝方算得有结果。回想师父临死头一天夜里的嘱咐,说是若有不幸,叫自己务须给报仇雪枉,当时涕泣承认,身上便加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负担。这十几年来,真乃镂心刻骨,就是睡里梦里,也都不曾忘记。直到而今,方算有了盼望,可以说是对得起师父,自己的责任已经尽到了。所以达空行礼通诚以后,于伤感之外,心里又发生一种大事已毕的松适。到得下午以后,便又到王颂周的宅里去,缴还那异梦记的手卷,并述说事情的经过。王颂周一听,高兴极了,拈着胡须微笑道:“想不到这篇异梦记,竟成了秦宫照胆之镜,使那冥顽的胡得胜,甘于俯首认罪。将来此事流传人口,还是断狱中一段佳话呢。”

    达空道:“实在全赖大人,笔墨有灵,心思独连,才使这件难于剖析的案子,得以迎刃而解。不然的时节,不但我师父沉冤莫白,就是钦差大人,因为顾忌多端,也要感于无从措手了。”

    王颂周点头道:“话虽这样说,但如非你师父灵爽不昧,有所式凭,我这一篇异梦记,却又何从而来。所以若从根本上去讲,胡得胜的情愿招认,实在不啻你师父在身死之后跟他对质。足见陷害人的事情,是万万做不得的。”王颂周说到此处,不由得连声叹息。达空听了,心中有些悲怆,只说道:“大人所见甚是。”王颂周又把那异梦记的手卷,展开观看了一番,及至放下以后,便望着达空道:“这件奇特的案子,自始至终,皆属出人意外,不但神秘莫测,而且报应昭然,含有徼劝之意,我几次见着钦差,曾经提到,还要再作一篇异梦后记,以明此事的首尾,他听了也是非常赞成,并且要我亲笔替他书写一份,等将来带回京师,裱成手卷,以便留藏家内,便算是他此次奉旨出差所得的收获。我因他说得恳切,不便推辞,只得答应下来。这可不是自己找了麻烦么。”王颂周说到这里,不禁又是拈须一笑,这正应了古人所说,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的那两句话了。达空道:“大人为此事,劳心费事,不但我们师徒存殁衔环,并且藉着笔墨的力量,可以给世界上的人,留下一种绝大的教训,实乃功德无量。”王颂周见他立言如此得体,自是欢喜。当下又谈了几句话,达空这才告辞而去。

    且说到了第二天的午后,钦差大人便又坐堂审案。这一次因为有了把握,所以先就传下谕去,任凭一切人等观看,概不禁止。大约钦差这种公开主义,无非为的是众口传扬,好博得一个颂声载道。但是这一来不打紧,堂口前的人可就满了,真乃是密密层层,摩肩擦背,直比戏台口还要热闹。本来朝廷派下大员审讯这个奇奇怪怪的案件,称得起是从来罕见之事,只要得了消息,赶上机会的,谁不想着开开眼界呢。当时上自武弁,下至差役,乌压压地分列两旁伺候。钦差大人升了公座,随即吩咐下去,把胡得胜提上堂来。只听得堂上一声吆喝,早有两名差役,把胡得胜架到公堂,朝上跪下。钦差看着他说道:“这件案子,当初本是你自己把事情做拙了,想你本是个在官当差的人,岂有不晓得利害之理,怎么为一朝之忿,犯下这诬陷人命的大罪。事到而今,已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其中的细情,你已经自己明白,我也无须再讲。今日审问,你及早吐露实供,也可免得皮肉受苦。”胡得胜叩头说道:“大人不必费心,犯官情愿把以往的真情,一律供出,全行招认。”钦差道:“很好,你就说罢。”招房先生已是伺候着,替他书写供辞。当下所有那些观众,见堂堂督标参将胡得胜听了钦差大人一番晓谕,便毫不推诿的愿意供出自己陷害人命的罪状,像这等水到渠成的事情,可以说是从来没有,不禁都诧异得了不得。但是他们哪里知道,以前早费了无数的曲折呢。胡得胜口中滔滔不断,述说以往从前之事,如何奉差缉凶,到得大慈寺小憩,与熙智始而口角,继而冲突,一时气恼,便生了诬陷之心,将他绑了押走,一来为的泄愤,二来也打算邀功。及至行在半路上,遇着了蔡屠户,因为他要打劫和尚,彼此经过一番驳辩,他说熙智不像杀人的,要说他是凶手,哪有人肯信。当时听了,心中一动,便定了熙智主谋,蔡源动手的计划,便也把屠户绑走了。又到他家里,搜了杀猪的刀子,作为凶器。以后又因为跟保甲局中同事的谈话,他疑我是有人告密,才能破案如此迅速。我听这话有理,应该事先安下根株,以便将来好作证据,所以就在当天夜里,潜到豆腐店中,威逼王老儿父子,作了此案的证人。后来审讯不得要领,难于定案,制台又行文保甲局,严行催逼,是我在总办洪观察面前讨的差使,把二人倒吊起来,逼勒口供。这便是以往从前之事。“至于其他情节,尚有本案各人供辞,可以参证,也就无庸多说了。”胡得胜供完,钦差听他所说的,与达空跟王牛儿的供辞,一一符合,也就不往下再问,只命他在供单后面亲笔画了押,随即吩咐退堂。此次审问,达空跟小吉祥儿以及王牛儿,本是都来伺候的,只为胡得胜直供不讳,也就无庸对质。当时三个人,从钦差的行辕走了出来,因为案子已经有了结果,便都洒然如释重负的一般。只见那些看热闹的人,还在成群搭伙的,纷纷议论。当时小吉祥儿看着王牛儿说道:“你瞧姓胡的这小子,挺了好几回刑,到底还得招认,早晚少不得是要挨刀的,我也出了这口多少年的闷气。”王牛儿道:“就算挨刀,他也便宜,算上我父亲,他害了三条人命,如今一死,是一命抵了三命,可真够了本儿了。”他们两个人说着,达空则是低着头向前走,一言不发,忽然耳轮中听得有人说道:“这真是皇恩浩荡,就凭一件屈情案子,居然派了大员前来查办,并且最难得的,是堂口上面,连一点事情也没费,便已得了实供。看将起来,这位钦差大人,真乃官运亨通,应该作脸。”达空听得这样说,不由得心中想道:“这可真是旁观的人,专一会说风凉话,他们把事情看得这般容易,其实哪里晓得里面的细微曲折呢。”··这话表过不提。

    单说钦差见胡得胜已经供出真情,查办之事,将告结束。

    但是当初这件案子,保甲局的总办,也是罪有应得,只为念他是一个司道大员,并且罪名较轻,所以不曾当堂传讯。如今将要进京覆旨,却不能不有个交代,因此吩咐差官,即刻传见洪道台。再说那位洪琴西观察,已是多少日子睡卧不安,饮食少进,知道自己早晚是脱不了干系的。这一天,猛然见门房上来回话,说是钦差大人派人传见,要请差官进来时,说是已经走了,只得硬着头皮,打轿钦差的行辕。手本传上去,随即吩咐下来,说是大人传见,并不曾听得一个请字。当时洪观察依然是翕顶辉煌,由执帖的人引导着他,趋跄而入。到得大厅以外,早有伺候的巡捕官,给打起帘栊。他鞠躬而进,只见钦差大人穿着官服,正在迎面立着,他赶忙深深地请下安去。钦差大人只略为拱了一拱手,便口宣天宪,把此行奉旨查办的话,讲了出来。洪观察一听,立时向上跪倒,摘下帽子,碰头说道:“犯官昏愦糊涂,失于觉察,以致草菅人命,请皇太后皇上,从重治罪。”说完,再行碰头。原来这种排场,本是君主时代官场照例的规矩,因为听得钦差宣布旨意,就如同在朝廷上面见皇太后、面见皇上一般,所谓天威不违颜咫尺了。当洪观察跪在地下,有如奏对时,钦差已是闪在一,容他起来以后,戴好了帽子,方才向他说道:“你老哥既知认罪,可以免其书写亲供,静候旨意下来,自有处分。大约这是一种公罪,想情当不至于过重。”洪观察听了,又忙着请下安去,谢过钦差的体恤,随即告辞而去。可怜他是一个司道大员,只为身上担着罪名,这次晋谒钦差,除去跪着,就是站着,连坐也不曾一坐。只为当初存了患得患失之心,受了胡得胜怂恿,谁知事到而今,功名还是依然难保呢。··再说钦差吩咐随员,草拟奏摺的底稿,等自己过目改正以后,再行誊清。又去拜会制军,说明查办之事已完,早晚将要进京覆命,所有案中人犯,请派员看押,等侯朝廷的处分。制军便把这份差使,依然派了首县,并嘱咐他小心在意,不可轻忽。首县自己到钦差的行辕,把胡得胜、李成、金宏三人领回,他也不能自去看押,只好重重的委托了典狱官。典狱官也不能躬体其事,便又责成禁卒差役,这就所谓层层节制了。钦差把公事料理清楚,又去拜望老同年王颂周。当时异梦后记早经作完,并且连头一篇,皆用玉板宣纸写好。钦差谢了又谢,留着带回京师,装裱好了,做个纪念。过了几天,便已起程回京。所有文武大小官员一齐恭送,自不必说。

    一路无话,到得京师,先到宫门请安,随着便把摺子递了上去。次日皇太后召见垂询一切,明白回奏。过了几天,折子批交三法司会议具奏。当时钦差薛侍郎已把刘制军要保全沈公,免担身后处分的意思,在背地里对军机王大臣以及三法司的堂官,全都说过了,大家对于这种笃念旧谊,忠厚为怀的用心,尽皆赞成,毫无反对,因此会议具奏的结果,所有案中各人的罪名,全都拟定了,惟独沈公是否应担处分,是特请圣裁的。

    皇太后面前也早有王大臣给斡旋过了。朝廷眷念贤劳,自然照准。所以旨意下来时,是已故两江总督沈葆桢,加恩免予处分,余依议。当日便由军机处,将旨意并会议具奏的摺子,发了廷寄,到江苏制台衙门。圣旨一到,自然是立时奉行。原来胡得胜定的是斩立决的罪名。李成是斩监候。金宏是发往黑龙江。洪琴西观察得了革职处分。就是现在升了知府、从先作过首县的张云吉大令,因为达空拦舆声冤,他不曾转向长官申述,也得了降级调用之罪。

    且说制军看过了廷寄,当时便传见首县,委他当监斩官,··处斩胡得胜,即于次日行刑。县官奉了委派,哪敢怠慢,回到衙门,便吩咐差役人等预备一切,本日便打扫法场,搭起监斩棚来。那时南京城里立刻轰动了,都知道明天,因为花牌楼一案,处斩督标参将胡得胜,谁不想着要看一看这个热闹。所以到得第二天早晨,法场周围,已是人山人海。达空跟小吉祥儿以及王牛儿,全都到来,自不必说。达空并且在法场旁边,叫人给搭了一个席棚,供起他师父跟蔡屠户的灵位,仿佛是请死者的灵爽,来看仇人受刑一般。就是小吉祥儿的舅舅李刚,跟大慈寺里的那个长工,也都前来,要亲眼看见胡得胜人头落地。

    到得巳牌时分,护决的兵丁押着囚车到了,胡得胜上身赤膊着,蓬首垢面,无复人形。监斩官披着红斗篷,骑着高头大马,来到监斩棚中落座。少时刑房呈上招状,标过了朱,便吩咐行刑。刽子手那里早已预备好了。这时候只见万头攒动,人人伸着脖子,踮着脚尖,要看个心明眼亮。霎时钢刀过处,血满尘埃,可叹作恶害人的胡得胜,已是受了国法,身归那世。

    此时达空等,却正在莫酒焚香,向着灵位行礼。错非胡家收尸的人已经在场,那小吉祥儿早就把人头捧来,当作祭品了。当时所有看的人,无不咨嗟叹息,说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本书写到这里,全文已告结束,不过要另外交代几句,就是那个李成,未曾等到受刑,已因那砍头疮溃烂而死了。正是:善恶皆缘一念中,造端既戾总终凶。

    试看陷害他人者,天网难逃血溅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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