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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生前造孽好色贪财 死后报应孤儿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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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来,到得城中一看,好不惊恐。

    但见城门烧毁,垛口堆平。一堆堆白骨露尸骸,几处处朱门成灰烬。三街六巷,不见亲戚故旧往来;十室九空,那有鸡犬人烟灯火。庭堂倒围屏何在,寝房烧床榻无存。后花园下见人头,厨屋灶前堆马粪。

    月娘进得城来,四下观看。见那城郭非故,瓦砾堆满,道旁死尸半掩半露。到了自家门首,狮子街开当店的门面,全不认得了。大门烧了,直至厅前,厦檐廊下,剩了些破椅折桌,俱是烧去半截。走到仪门里上房门外,虽没烧坏,门窗已尽行折去。厨房前,马粪有半尺深。

    月娘又惊又恸,正待放声大哭。却好作怪,只见一个老妈妈,从他五娘潘金莲院子出来,蓬头垢面,身上又无布裙,倒把月娘吓了一跳。你道是谁,原来乱后逃生的男妇回来,抢拾这大人家的金银财物无主家伙,多有以此起家的。

    月娘忙问道:“你是谁?”那老妈妈也不答应,只见他眼中垂泪,呜呜的哭将起来。月娘上前细看,才认的是老冯,原是西门庆家惯走的马泊六,李瓶儿的旧人。他知西门老爷家富贵多财,有埋在宅里的,他日日来搜寻,不想遇见月娘回家。

    老冯道:“我的奶奶,你在那里躲来,叫我寻了好几日,那里没寻到。”又看着孝哥道:“这还是过世老爷的积德,人家好儿好女拆散了多少,恁娘儿们这样团圆来家,也是你老人家一生行好,没伤天理。”说着就去小玉怀里接过孝哥来抱,那孝哥饿了半日,哭着要吃饭。一时锅灶俱无,哪里讨米去,老冯去腰里取出一个火烧饽饽来,递与孝哥,就不哭了。看着月娘道:“这还是我兵来时带的干粮,没吃了。这几日,都在人家宅子里,寻剩下的米吃,才剩了这一下。”

    一面说着话,月娘走的乏了,都在破屋石台基上坐下,问这人家谁死谁存的信,好不悲伤。老冯又说他在养济院里,亲眼见吴大舅被兵杀了,他一家被掳。月娘听了,大哭一场。老冯又说:“还有许多全了命的,还亏大营催得坚,只在城里扎了三日营,没大搜寻。这些烧毁的,都是兵去了,城里土贼发的火,好抢财物。如今听得番兵破了东京,不久还要回来临清驻札,咱这里怎生躲得住。

    一句话吓得月娘面色如土,忙和玳安商议,这破宅子如何宿得,又无处安身,到不如还往城外买的乔千户家庄上,有破草屋,且住这一夜,明日再作商议。就看着老冯说道:“你老人家无儿无女,在城里也不是久住的,肯常和俺娘儿们做伴也好。”老冯道:“我的奶奶,说的哪里话,受的你老人家恩还少哩,我的两口屋也是烧了,脱不了也是这里一宿那里一宿的,我跟你老人家,还是旧人。就有甚幺东西带不了的,我替你带在身上,还放心些。”一行说着,大家走出城来。

    那时日色平西,秋天渐短,及至走到庄上,日已落山。来安和他媳妇,听见月娘到了,慌忙接进屋里坐下。

    月娘见三间草屋,一扇单门,土炕上支了锅灶。倒有两间堆满稻柴,小玉在窗外一瞧,见有许多大包袱,俱藏在床底下、柴堆里,乱蓬蓬放着,也不言语。

    月娘见天色晚了,又没灯油,大家忍饥安歇,只落得一条单被。亏了玳安向邻舍老王家借了半升米,胡乱做些稀粥,月娘孝哥各吃了半碗,就睡在炕上。小玉和老冯在炕前打铺不提。玳安、来安俱在隔壁寻宿。

    原来这来安,从小做家人,就不学好,后来西门庆死了,见来保盗财物出去了,也就欺心寻事,终日吵闹,把当铺贲四家衣裳偷了,被月娘逐出在庄上居住。今日见月娘失势,来此逃荒,就生了个不良的心,要乘机劫他的财物;又见月娘空身,并无包裹,未知身边有无,不敢动手。他那屋里包裹,俱是乘着兵乱,和土贼过街老鼠张三、草里蛇刘四、铁指甲杨七一伙强盗结了十兄弟,先到西门庆家,把月娘埋的衣服首饰,尽行掘出。又各处地下掘了几个大坑,只不见金银,此心不死。

    这夜间和玳安睡在隔壁,用话试探,说眼见的这清和县住不得了,当初过世的老头儿也积成个大过活,如今俱便宜外人去了,撇下这寡妇孤儿,咱们领着东奔西躲,一个盘费也没了,难道这些家私,地上的没了,地下的也没有?你我还立个主意,和这寡妇说个明白,拿出来防身,救他母子性命。他妇道家不知好歹,一时间番兵回来,大家逃命,撇在空宅子里,也是瞎账。

    这玳安是个好人,也就信了,明日使小玉把这些话一一和月娘说了。月娘待要不听,如今这个身子,又无亲戚兄弟,随着他们逃躲,就不取出银子来,也是枉然,知道大乱了回家不回家。

    次日天明,就叫玳安来安跟随着,和小玉进城,只留下老冯看守孝哥。一行人到了城,已是己牌时候。来安先寻了一把锹、一把斧、一个大皮匣在身边,不一时,到了宅中,在上房床后楼梯下,找那埋的衣服首饰,已被人尽情掘去,两个大坑,倒有一尺深。月娘只叫得苦。来安在旁冷笑,又走到翡翠轩东山洞里边,揭起太湖石。下埋着一个瓷罈,上盖铁犁一面,内藏着赤灼灼、白灿灿、黄烘烘好妙东西,不知是什幺物件。正是:

    众生脑髓,万民脂膏。得之者生;排金门,入紫闼,布衣平步上青天;失之者死;遭鞭朴,受饥寒,烈士含冤埋沟壑。福来时如川之至,运去时无翼而飞。才人金尽,杜子美空叹一文钱;国土囊空,淮阴侯难消三日饿。呼不来,挥不去,中藏着消息盈虚;满招损,乐招灾,更伏下盗贼劫杀。

    月娘取出一窖金银黄白之物,约有一千余金,喜的玳安、来安手忙脚乱。一半放在匣内,用被包了,盛不尽的,二人解下腰间搭包,装起停当,先出城去等候。

    月娘与小玉又到佛堂里铜佛座下,取出一串胡珠,一百单八颗,是西门庆得的花子虚家过世老公公原在广东钦差买珠得来的,悄悄收在身边,缝入贴身衣内,慢慢出宅,寻旧路回庄。及至到了庄上,天色晚了,老冯抱着孝哥接进屋去不提。

    却说玳安、来安得了金银,忙忙奔出城来,路上来安和玳安商议道:“这些财帛,活该是我们的,你我平分一半,多少留些给这寡妇也就够了。不然,他拿这些东西敢自家过活不成,遇着那没良心的,连他母子性命还不保。这财帛也是别人的”。

    玳安听了只不答应。又走了一二里路,来安就站在路旁小解,树下歇息,玳安也就不走,只见后面一个人,拿着一条杆棒,牵着一个大黄狗,大踏步赶将来,叫声:“老哥你们走的好快,等等我同一步也好。”

    玳安二人站住了脚,原来认的是提刑衙门里弓兵张小桥。大家拱了拱手,说道:“好惊恐,你们在那里躲来?”玳安笑道:“彼此造化,又重相见了。”张小桥见他二人走的慌,又背着个匣子,破被包着,只说是城里抢的物件,问是甚幺东西,玳安便道:“空宅子里,还有些破衣破货,拾将出来使用。乱后土贼抢了几次,连人家地皮都卷去了,还有什幺好东西呢?”

    说着话,走了一里多路,张小桥在西村分路,来安赶上路旁,附耳说了许多话,张小桥笑嘻嘻的去了,这二人才回庄上。来安推走不动,坐一会,才走一会,到了庄上,天已昏黑。月娘见二人不到,正在纳闷。二人到了,一块石头方才落地。来安要把匣子放在间壁,玳安不肯,只得将匣子放在床下,用些破棉花、破瓮、破席片暂时遮盖,再作商议。那些零碎银子,约有二百余两,二人上了腰的,月娘也不提。只说你们带的东西,各人带着罢,少不得大家同过日子,看着过世老爷恩养恁一场,只撇下这点骨血,也只在恁各人的心上罢了。说着不觉凄惶泪下,那老冯也来说些好话。

    是夜晚景,便与昨日不同。买些灯油,来安媳妇,也杀了一只鸡,做的粳米饭,大家吃了一饱。来安自去村里,取了二斤烧酒,把玳安哄个大醉,大家睡去不提。只因这一睡,有分教:惊飞鸟鹊方才定,暗伏豺狼又逞凶。

    不知后事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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