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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情公子血泪染红绫 恨佳人誓言焚书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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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怕莺儿、麝月做甚的,咱们从前在一处玩,大家不存心。莺儿也罢了,麝月这个人你们从前那么好,那么玩,你这病还是同她玩出来的,今日倒生分了她,叫我一句话也不能说完。我不说完也罢了,怎么你也只有伤的分儿?就连句话也说不出。你从前临死的时候倒反凄凄惨惨、伶伶俐俐地说几句伤心话,怎么而今倒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宝玉想到此处,真个想出了神,心儿里伤极了,眼睛里不住地落下泪来。正一手翻出红绫袄来看,不觉地渍在襟子上。适麝月走了进来,瞧见他的泪落在袄襟上,低头一瞧就骇呆了,说道:“二爷,你翻转袄襟子瞧一瞧。”宝玉果然翻过来,不觉骇了一跳,只见渍过去的斑斑点点多是血泪。

    宝玉便叹口气,将心里想着晴雯的言语一总告诉麝月,又道:“我和晴雯的情分儿你知道,在先袭人暗里头陷害她你也知道。而今袭人怎样?她又怎么样?你叫我怎样不伤呢?”宝玉说了,又哭起来。麝月连忙解劝。

    宝玉知道她也和晴雯好,便将方才在怡红院碰见的光景说了。宝玉就走到宝钗镜台边寻一把剪子,将这小半幅血泪渍透的红绫袄襟子剪下来交麝月,央及她觑了便悄悄地递给晴雯:“告诉她说,她临死咬下来的指甲我也时时刻刻带在身上。她的心里头若有我这个人,千千万万央及她在林妹妹跟前表白我的心。能够得了林妹妹一半句话,就林妹妹恨我、骂我、咒我,我都愿意。我就化了灰飞了烟也感激。”

    这麝月一面也揉眼,一面点点头将这红绫袄襟子好好地袖去了。这宝玉便立时立刻地催着她,麝月也就真个的往潇湘馆去了。宝玉便坐不是立不是的,巴巴地望着。

    这麝月起来起去是处都有几个人,就扯了晴雯也没有地方讲话。等得不耐烦了,生怕宝玉惦记着,只得仍旧袖了这袄襟子回转来告诉宝玉。宝玉再三央及道:“左右没有什么事,你总什么不要管,替我瞧着空尽数地告诉她,就拿她的话告诉我。”麝月就去,可可的大家没有什么事,上上下下都在潇湘馆里分了两三桌玩起牌来,连紫鹃、晴雯都扯到上面去了。晴雯虽则心中有事,也不免应酬一番。这麝月又走回来走转去,做了个送家报似的,又像个风筝儿忽来忽去的,一连几日总没有空儿。到得潇湘馆没人的时候,不是王夫人叫她问宝玉,即是宝钗叫她找东西,偏又薛姨妈不放心宝玉,也叫她去问他。再则贾政也叫她去问问。再有喜鸾、喜凤、平儿、香菱等也拉她。不想宝玉要紧使着她,她就偏偏的事情多起来。她倒一片心,生怕来来去去掉了这袄襟子,只得拣了一双窄的玫瑰紫绉纱灰鼠小袖套紧了袖口。

    且说贾政、贾琏幸喜打过了饥荒过了年,除衙门勋戚亲友照常往来贺喜外,也就免不得请了年酒。生怕重复了,两府里各自将请酒日子匀开来。

    遇着问宝玉的,也就大家替他遮盖些,只说在天津寺院里避喧数月,现已回来尚在感冒着。不期北靖王十分记挂他,南安郡王也惦记着,又是房师要自己来看这门生。贾政十分过不去,只得叫宝玉出去了数日,还不放心,总叫林之孝、赖升两人亲随,又叫兰哥儿陪着。

    这宝玉就烦苦极了,晴雯的话麝月尚无回音,又是连日间换衣帽上车下车,见了人少不得也要想句话来应对他。到得回来时只自己一个人苦苦地闷着,又怕宝钗招怪,到底整日间淌泪不好意思,只有在被窝里咽咽地流泪。正不知林妹妹几时能见一面,晴雯几时才有回话过来。自己正在闷着,谁知麝月倒没有回音,反是莺儿来,讲起黛玉近日的言语行止,细细地告诉宝玉,宝玉听了忙拉了莺儿进里间房里密密地讲去了。

    原来黛玉近日最相好的是惜春一个人,要便无夜无明的对坐着谈论些修炼之事,遇了别人进去便各寂然。黛玉心里头虽也爱喜鸾、喜凤,然觉得她终是富贵中人,不同一路。黛玉更想到心地上清白的功夫,不但男女嗔爱之念一切扫除干净,就是姊妹中间怜她的才爱她的貌,这一点牵惹的意思也像云丝儿翳了日月的影子。“就如喜鸾的才貌尤胜喜凤,也算世上第一等的佳人,就配我良玉哥哥也配得。就算她真个配我哥哥,做了嫂子,她有她的姻缘,我有我的因果。便是良玉哥哥,我将来也要与他分路走的。我心中又何牵惹,只有惜春妹妹同心会意彼此立志相同,因此越谈心越觉得知己。”黛玉虽于道书看过,向来未曾博览深究。

    原亏着惜春讲论渊源。惜春见得道书既多,而领悟不凡,却反不如黛玉敏悟,也亏得黛玉解说指点。两个人就一天天更觉亲密起来。这一日黛玉处众人都去了,单留惜春。惜春只留入画伺候她,这两个道友便毫无忌惮地议论起来,说元神是怎么样的,又说大丹是怎么样的,又说修成了功行是怎么样的,倒像成过仙似的,说得有凭有据。

    惜春忽然想起宝玉这等难割难分:“宝玉这个人粘住了黛玉,有抵死不放的光景,而且老爷、太太前珠大哥也没了,将宝哥哥那么样疼,如何不顺了他的意。就算娶过了宝姐姐,咱们这样人家,一样的因亲结亲,便两个嫂子也使得。而今林姐姐追想从前受了凤嫂子的毒计,故此决计修行,只怕事到其间,也就由不得你做主呢。况且姑爹、姑妈通过去了,老爷是嫡亲国舅原也做得九分主儿。又是你良玉哥哥这么孝顺那么友爱,又这么势分,生生地放你单身修行去?你想你的光景,比起我来原是各别的。我便有你的家世,我怎有你的哥哥,叫说你不好,你原比我好,叫说你好,只怕你这身心性命上的事情比不得我。你怎么能跳出这个圈子。黛玉见她说到中间忽然支了颐出神,便道:“你心里头又悟出什么道理来?”

    惜春也不说破,只笑着道:“道理呢,也没有什么想出来。只是林姐姐,论起你这个立志呢,原也坚。但则是你这个尘缘究竟的难斩断呢。”

    黛玉便正色起来道:“只有你的立志坚罢了。”惜春便叹息道:“难道说你自己拿不定么?”黛玉便懂她言语内的意思,就说道:“你说一个人全凭一个心,各人自己的心。果然认清了,立定了,还怕谁?岂不闻鲁阳挥戈,太阳也倒转过来么?人生世上遇魔障自然入道的,原上上等的人。若遇了恶魔毒障,还不走转过来,只怕下愚人也没有的呢。”

    惜春明知说凤姐儿,便道:“恨呢,谁没有?到了欢喜的时候也忘了。”

    黛玉便道:“四妹妹你若不信,咱们就同到祖师前化个信誓来。”

    惜春笑道:“这也可以不必,只要心动神知便了。”这黛玉哪里忍得住,便将宝钗送她的葱绿色印花衍波笺铺起来,研墨含毫,写出一篇信誓。无非是志心皈依,尘缘斩绝,倘有丝毫牵惹,愿谪到九幽苦海,万劫不得人身的意思。写完了扯着惜春同到吕祖师前点了烛,拈了香,恭恭敬敬地拜祷了一番,便将这个贴儿在金炉内焚化了。

    惜春暗暗点头,只惹得晴雯、紫鹃暗地里埋怨惜春不己。彼此姊妹两人,又谈了一会子方散。却因入画遇着莺儿,告诉了。莺儿便来告诉宝玉,真骇得宝玉魂不附体。宝玉益发悲悲切切地想着黛玉,倒将红绫袄襟子忘将下来。

    偏又遇着北靖王独启小宴,单请宝玉一人宴赏红梅,戏班是集翠班,领班的小旦便即是蒋琪官。宝玉触起袭人嫁了他,虽则心存忠厚不怪蒋玉函,却因袭人害了黛玉、晴雯,见了蒋玉函也就是眼中针刺。偏偏演的戏是《苏武还乡》有生妻去帏的曲文,也演出《牡丹亭》杜丽娘还魂一节。

    这宝玉侍坐于北靖王,不敢十分苦恼,也不免将手帕儿遮遮掩掩。这北靖王不知就里,单晓得他少年钟情,就笑微微道:“世兄略略地喝些酒,这是戏呢,不要伤了。”宝玉连忙站起来说道:“谢王爷赏赐,酒多了。”

    北靖王恐怕伤了他,就翻过戏目,叫换热闹的。场上就扮起《安天会》来,孙行者商闹火云洞,红孩儿拜倒落伽山,锣鼓喧天,烟火四射。宝玉烦得很,好容易席完了,走上去打了千,告辞出来。

    却说蒋玉函回去告诉袭人说怎样的北靖王席上见了宝二爷,到戏房里招他家李瑶儿、茗烟问明了宝二爷如何回来,并林姑娘和晴雯也怎么样回转过来,细细地告诉袭人。

    袭人听见了,暗里只叫得苦:“我从前怎么样同宝二爷好,怎么宝二爷出去了等不及便走上了别船儿,又怎么样使心机去摆布黛玉、晴雯,太太前一说一听,箭无虚发。怎么而今她两个倒反回转来,我又偏偏地这么样走路,落在她两个的眼睛里,如今就死起来也来不及了,活着还好算什么人。”

    蒋玉函见她这个情景,只猜她惦记宝玉,谁知她心里别有许多的念头。从来做戏子的脾气,只要相与好了,便自己的妻室也肯替人通融,这蒋玉函便动了个将袭人结交宝玉的意思了。

    却说宝玉从北靖王处回来,便见了贾政,告诉了北靖王多少的美意,并席间问他的诗文,及问贾政的家计,又叫宝玉致意贾政。贾政听了着实感激,便吩咐他早早地歇了,明日一早便去谢酒。又到王夫人房中说了一遍,也将戏文讲了一回。回到房中看见宝钗,忍不住又将遇见蒋玉函一节告诉宝钗,顺便就恨起袭人来。

    只因黛玉、晴雯受了她无穷毒害,越说越恨着她。也问问黛玉的光景,宝钗也淡淡地将将就就哄了他几句。正在夫妻说话,王夫人着玉钏儿请宝钗去商议请勋戚内眷的宴席。宝钗就去了。

    只见麝月笑吟吟地走来扯扯宝玉,举起右手来道:“我这个袖子里空了呢。”宝玉知道晴雯有了回话,急急地拉住问她。未知麝月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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