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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屏山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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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的?”

    听这一句,杨雄的脸色更不好看。“哪里说起!在我杨家做佛事,超度姓王的!”他又接了一句,“我回去做甚?”

    想想也是,巧云超度前夫,何不到佛寺中去?这等做法,未免叫杨雄难堪。再想想又是潘公不对,老人家样样都好,就是在这上头欠思量。

    “不去说他了。”杨雄又问,“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下午。”

    “怎不来寻我?”

    石秀不便说那一段误会,托词答道:“潘公教我在家吃斋。”

    “原是!我就是吃不来斋。”杨雄又说,“你休回去,今日无事,我带你去个地方好好吃酒。”

    带去的那地方是个妓馆,一进门便有个涂得一脸怪粉、戴得一头怪花、手指上套了七八个戒子的老鸨,拍手拍脚地说:“哟、哟!真正不巧!金线日日盼节级来,好不容易来了,偏偏她又‘供番’去了。”

    原来大宋朝的酒,尽皆官卖。本来官酒是官酒,官妓是官妓,两不相干,到了神宗皇帝手里,“拗相公”王安石变法,原意在抑制豪强,造福小民,行均输、市易、青苗诸法,要“不加赋而国用足”。无奈所用非人,“新法”变成苛扰,多方搜刮,卖官酒亦出了新花样,征召官妓,列坐酒肆,搔首弄姿,勾人入座。贪杯的自然倾囊而出,就是点滴不饮的,亦成了“意不在酒”的“醉翁”。这一下,难免有争风吃醋的情事,各不相下,彼此斗殴,便又得劳动官兵在酒肆门前架起刀杖弹压不法,还挂着一面幌子,大书“设法卖酒”,从此成了例规!凡属官妓,每月必有一两日到官酒肆承应差使,名为“供番”。

    原意是在吃酒,既然金线“供番”,便到她当番之处去买醉,也是一样。当时问明了地方,杨雄带着石秀,迤逦向东而去。

    到得东门大街十字路口,只见路南好大一座酒楼,金字招牌“醉仙居”,门柱上贴一张浓墨红笺,写的是“即日开酤新酒”。门前进进出出的人极多,进去是白脸,出来都成了红脸,步履歪斜,不问有人无人,直着眼冲了过来————皇帝且避醉客,杨雄便拉着石秀悄悄避开,侧身进了醉仙居。但见楼上楼下,数十间小阁子,都是竹帘深垂,从帘栊中透出谑浪笑语,杂念弦弦之声,乱哄哄好不热闹。

    石秀初来这等地方,不免情怯。杨雄却是不慌不忙,拦住一个手臂上盘叠盘、碗架碗在上菜的伙计问道:“可有地方?”

    “啊、啊!杨节级。”那伙计赔笑答道,“你老来得晚了,今日‘供番’的雌儿,都是一等一的货色,早就满了。”

    “我不问你满不满,只与我寻座头。”

    那伙计面现难色,但也料知搪塞不过去,想一想答道:“若是别位,实在难。杨节级的事,我好歹要想个法子。只请你老稍等一等。”

    “等一等不妨,只要有地方。你若诳我,小心狗头!”

    “不敢、不敢!”

    那伙计说完,匆匆忙忙上楼而去。杨雄和石秀便站着闲望。石秀眼尖,拉一拉杨雄说:“大哥,仿佛是跟你在招呼。看!”

    手指处,楼上西面栏杆转角上,站着妖妖娆娆一名官妓,红馥馥一张有了几分醉意的脸正望着杨雄,手里捏着一方绢帕不断挥动。

    “这就是金线。”杨雄喜滋滋地说,“等我来问她一声。”

    说着,他便上了楼。金线迎了上来低声问:“怎的寻到了这里?”

    “带个结义兄弟到你那里吃酒,偏生‘上门不见土地’,只好寻到这里来。”

    “谁是你结义兄弟?”

    “喏!”杨雄指着石秀说,“那不是?”

    “好人才!”金线失声喊道,“强似你十倍。”

    正说到这里,屋里有人在叫:“金线、金线!”

    听到这喊声,金线便觉不耐烦,低声咕哝着说:“讨厌!”

    “金线、金线!”屋里又喊了,“怎的逃席?快来受罚!”

    金线依然不理,只拉着杨雄的手说:“你在哪里?我马上来。”

    “我也不知道在哪里,正着人找座头。”

    “现找怕就难了。”金线笑道,“七月十五开地狱门,前世的酒鬼都放出来了!从不曾见过似今日般热闹。”

    一句话不曾完,屋里冲出一个人来,歪戴着帽子,恶狠狠地冲到金线面前,起手便是一掌,将她的发髻都打散了。

    “你怎的打我?”

    “打你个臭娼妇!”那人揎拳捋臂地说,“好大的架子,不来陪酒,与人说私语,你可懂规矩?”说着又是一掌劈了过来。

    这一掌可打不着了,杨雄起手将他的膀子一托,沉着脸问:“尊驾如何不问青红皂白就动手?”

    “你什么人,来管我的闲事?”

    “天下人管天下事,容不得你这等猖狂!”杨雄一面说,一面便捏着他的腕子,往怀里一带,又往外一送。那人踉踉跄跄后退着,退到门边,一跤摔倒在地。

    “反了,反了!”那人气得脸色红中发青,向里喊道,“怎不出来?”

    用不着他喊,里面已涌出七个了,四男三女:女的是官妓,吓得纷纷走避,男的也都跟那摔倒在地的人一样,一个个头巾歪斜,脸色通红,都吃醉了。

    “怎的?”有个年纪最长、右手生了六个指头的人问。

    “这个待决囚攮的!剪了人的边,还敢动手打人,真正没有王法了!”

    “慢来,慢来!”飞身上楼的石秀挺身上前,“我在楼下看得明明白白,是这厮先动的手!欺压女子,不算好汉,来、来,要打架,我拼命三郎奉陪。”

    就这两下里都在火头上,眼看有一场群架好打,里面小阁子里闪出一个人来,高声喊道:“莫动手,莫动手,都是自己人。”

    这个人除却石秀,两造无不熟识:身材不高,天生一张笑脸,跟石秀一样行三,只是外号不一样,一个是“拼命三”,一个是“快活三”————此人家道殷实,守着祖上传下来的大片良田,安分度日,倒是个守成之子。平生两好,一样是酒,一样是朋友,兼以性情最随和不过,终年醉颜在脸,笑口常开,所以都叫他“快活三”。提起他的本名王德伟,反倒无人知晓了。

    “快活三!”挨打的那人,怒气冲冲地指着杨雄说,“你倒说,这厮剪了人的边,反要打人,有这个道理没有?”

    “休动气!只当我得罪了你,我来赔罪。”说着,他一躬到地,笑嘻嘻地说,“孙七哥,你若是心不忿,便打我几下。”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与他无干。孙七略略扳回了面子,心里好过了些,说一声:“哪个要打你。叵耐这厮————”

    “住口!”石秀吼道,“你这人好不讲理,已有人来排解了,你还‘这厮、这厮’的骂哪个?”

    “啊哟哟,这位大哥好威风!”快活三又是抢着拦在中间,兜儿一揖,“休计较!那是人家的口头禅,不算骂人。”接着又对杨雄说:“节级,看我薄面,让一步。”

    杨雄原知道自己有些理屈,而且寻欢取乐也不愿闹事,便乐得买他一个面子。“也罢!”他扯着石秀说,“看快活三的分上,算了。”

    安抚了一面,事情就好办了,快活三赶紧说一声:“节级,我承情。”然后又安抚那一面:“孙七哥,不打不成相识,我做个小东,吃个和气杯。”

    孙七那批人,都是式微人家的子弟,有几件光鲜衣服,也会两路花拳绣腿,其实外强中干,发不出狠。看这光景,自知不敌,能够有快活三出头打圆场,勉强绷住面子,自然是乐得趁热收场。

    “罢、罢,气都气饱了,哪里还吃得下酒?不看你快活三的交情,哼!”孙七冷笑一声,顿一顿脚,大声喊道,“算账!”

    “会过了、会过了!”快活三推着他说,“孙七哥,你请,你请,我的小意思。”

    总算吃着一顿白食,孙七心里一高兴,便把刚才的羞辱都丢到九霄云外,而口中却还不依不饶:“哪有这个道理?怎好教你破钞!”一面说,一面双手拉住快活三,似乎不让他伸手到袖中去掏摸银子。

    快活三是见惯了这等行径的,不慌不忙地答道:“孙七哥,你拉住我的手也没用!别地方不敢说,这醉仙居,他们不敢收你的钱。”

    孙七听得这话,不胜怏怏然地摇头道:“没法度!这里是你熟!抢不过你。”说着便放下了手,又说:“既如此,我老脸叨扰了,改天还席。”

    “好说、好说!请、请。”

    杨雄和石秀在一旁看着,不免好笑,心里自然也见快活三的情,少不得要道声谢,所以一直站着不走。到此时便是开口的时候了。

    哪知快活三却容不得他们开口,转过身来,一把拉住石秀,脸看着杨雄问道:“节级,我要交你这位令友!”

    “好、好,我来引见。”

    一个倾倒于石秀的英雄气概,一个觉得快活三是热心有趣的老好人,所以一经引见,十分投契。三个人便占了孙七空下来的那间小阁子,刚刚坐定,金线踅了进来,已是重新梳了头、匀了脸,一进门便发怨声:“真正晦气!无缘无故挨他一巴掌。”又推着快活三娇嗔:“有你这样的滥好人,还替他会账。打了人还有白食吃,真正气死我也!”

    “三哥,你听听!”快活三以哑然失笑的神色看着石秀,“我贴了钱还落个不是,这口怨气哪里去出?”

    “这世上原是好人难做!”石秀半真半假的,大有牢骚之意。

    “好人难做也要做!来、来,好好乐一乐再说。金线,先取‘花牌’来!”

    每日供番的官妓,都在朱红漆牌上,用水粉列明花名,就叫“花牌”。杨雄有心大大地请一请石秀,便拦着快活三说:“不用花牌了,只拣好的,尽管唤将来。”

    这也是捧金线的场,极有面子的事,她自是欣然应承,却又笑道:“节级,这位大爷贵姓?”

    “姓石,行三,你只唤他三郎,是我兄弟。”

    “噢,三郎!”金线浮起轻倩的笑容,重新拜了一拜,又问杨雄说,“三郎可有什么知心的人?”

    “想来还不曾有。”杨雄看一看石秀说。

    “既如此,我替三郎做个媒。”金线问道,“只不知三郎喜欢怎的一路人?高矮胖瘦————”

    “对!三哥自己说。”快活三在一旁接口,“金线是通天九尾妖狐,你只说得出样儿,她就能觅得到。”

    “什么九尾妖狐?”金线打了他一下,“到你嘴里,从无好话。”

    石秀在风月场中,还是第一遭涉足,自不免腼腆,只连连摇头:“不必、不必!”

    “怎说不必?有酒无花,最煞风景!”快活三怂恿着说,“三哥、三哥,你快快道来,趁早好教她去觅。”

    石秀依旧茫然无主。到底杨雄是结义兄弟,相处的日子多了,知道石秀的性情。“这样吧!”他对金线说,“寻一个文文静静、不露张狂样儿,却又能言善道的,来陪我兄弟说说话。”

    “这便难了,能言善道,多不文静;文静的却又是锯了嘴的葫芦。待我想一想。”

    金线敛眉凝神,悄然沉思。快活三便取笑她说:“就像你此刻的神情,倒是文文静静,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模样。”

    “啊!”金线喜滋滋地笑道,“我想起一个人来了,保管三郎中意。你们先点酒肴,我去安排人来!”

    说着,金线掀帘而出,接着便是小二来招呼酒肴,先拿冷碟子来喝着热酒。一巡酒未终,金线领了三个人来,头一个肥大白皙,有杨妃之胜;第二个未语先笑,妖娆特甚。一一引见过了,分别在杨雄和快活三身边坐下。第三个着一件湖水色纱衫,肤白如雪,眉清唇薄,果然文静。

    “她叫胜文。”金线说道,“三郎,你多照看。”

    “不错、不错!”快活三很高兴地说,“也只有这样的人物,才配得上我们三哥。来、来,坐这里。”

    石秀也觉得中意,只是面皮老不出来,唯有微笑着不作声,但一双眼睛却总盯着胜文。

    “这酒怎么吃法?”杨雄问说。

    “怎叫怎么吃?”快活三反问。

    “寡酒无味。我们文吃,还是武吃?”

    “文吃如何,武吃又如何?”

    “文吃是唱曲猜谜,武吃便是猜拳————代拳不代酒。”

    “还有这些花样!”快活三点点头,“说得也对,不然酒销不掉。三哥,你说,是文吃,还是武吃?”

    “都可以。”石秀看着杨雄说,“大哥说什么便是怎么。”

    “好,我们先武后文,各随其便。我做令官,先猜拳,快活三,以你为始。”

    “不公、不公!如何以我为始,你右手边是‘赛杨妃’,左手边是金线,如何越过她二人,寻我下手?”

    “这话说得是!”未语先笑的那个叫作孙安娘的说,“杨节级这个令官做不得了!一开口被驳,灭了威风!”

    “罚你的酒,才晓得我令官的威风。吃!”

    “怎的罚我?”孙安娘不服,“做令官也要讲理。”

    “我是令官,你说我‘做不得’,又说‘灭了威风’,蔑视官长,该当何罪?”

    孙安娘无可对答,却又不肯饮酒,只拉着快活三说:“你看看,这等不讲理的令官。”

    “你休要说了!说了又是‘蔑视官长’,加倍罚酒。快吃、快吃!”

    “我不来,直是这等欺侮人。”说着,孙安娘委委屈屈吃了前面的一杯酒。

    原是有些做作的神情,噘着小嘴,其态可掬,大家都笑了。

    “快活三!”杨雄又说,“你刚才说,不该越过她们两个寻你下手,这话言之有理,赏你一杯酒吃!”

    听这话,孙安娘第一个便高兴:“这才是,胳膊往外弯的报应!”她拿着杯子送到快活三唇边:“快吃、快吃!”

    “哪有这个道理?”快活三推开她的手说,“从来不曾听说过,令官赏人酒吃,我不受赏!”

    “那就受罚。”杨雄笑道,“赏酒不吃吃罚酒,就不快活了。”

    这一说,大家又笑,跟着起哄,到底逼着快活三吃了一杯酒才罢。

    “如今我打‘赛杨妃’这里为始————”

    杨雄做令官猜拳,胜文便跟石秀促袖低语。“以前不曾见过三郎。”她问,“想是初来蓟州?”

    石秀老实,率直答道:“来了倒有一年多了,只是像这等地方,还是初次见识。”

    “怪不得。”胜文又问,“三郎是江南人氏?”

    “是啊,金陵。”

    “好地方。”胜文说道,“那是六朝烟水之地。”

    听这一说,石秀大为惊奇,不能不另眼相看了。“原来你也晓得六朝。”他问,“你可识得字?”

    “唉!”胜文叹口气说,“说什么识得字,落到这般田地,辱没了当年老师的教导。”

    “那————”石秀很谨慎地问道,“你是什么出身?”

    胜文不即回答,迟疑半晌说了句,“说来话长,这里无从细谈。”

    “那么,”石秀问道,“你住在哪里?”

    “喏!”胜文指着金线说:“与她邻舍。”

    “这倒巧。”石秀满心欢喜,“几时我大哥去访金线时,我来访你。”

    “噢!三郎与杨节级至好!”

    “是结义兄弟。”

    “杨节级好福气!”胜文答道,“得你这么个好兄弟。”

    偏偏杨雄耳朵尖,听见这话,便把猜到一半的拳停了下来,看着胜文笑道:“你不用羡慕我!我兄弟至今是孤家寡人,我替你做个媒,未娶正室,先来个偏房,你道如何?”

    胜文笑一笑,不置可否————看不懂她的意思,是默许呢,还是觉得言之可笑,不值一辩?

    “你说呀!”

    “只怕我没有这等的福气。”

    这话就叫人不易再说下去,兼以本是一句玩话,当真追问,反倒僵了,所以杨雄笑一笑又去猜拳。

    一个个猜下来,杨雄大获全胜。接着又替赛杨妃代拳,却是连战皆北,“代拳不代酒”,把赛杨妃搞成个醉杨妃,一张脸赛如关壮缪,气得她直埋怨,说杨雄有意输拳,捉弄她吃酒。

    这就该胜文做令官了,她先低声问石秀:“是猜拳,还是猜谜?”

    “猜谜吧!”

    “那就拿笛子来!”

    “猜谜又叫商谜,花样繁多,先取笛子来,合唱一套‘贺圣朝’。”然后令官放下笛子发令,“今日猜谜,不许‘横下’,只许‘正猜’。”

    “横下”是许旁人代猜,“正猜”就非本人不可。杨雄对此道不在行,连连摇手:“不许‘横下’我不来!”

    “休得啰唣,乱了我的令,先罚酒!”

    “好厉害!”杨雄吐一吐舌头。

    胜文不理他,转脸说道:“三郎,我出谜你猜:‘一月复一月,两月共半边。上有可耕之田,下有长流之川。六口共一室,两口不团圆。’猜一个字。”

    “只要你肯,”杨雄接口说道,“何愁‘两口不团圆’?”

    “又来乱我的令!这遭饶不得了,且罚一小盅,再犯罚大盅。”

    “说得是!”快活三笑道,“该罚。”

    杨雄原自要讨酒,爽爽利利干了一杯,搔着头说:“偏偏是我猜得着的一个谜,却又给了别人。”

    他猜得着,石秀却猜不着,老实说道:“我罚一杯!”

    “你细想去。真想不出再罚也不迟,我再说两句吧:‘重山复重山,重山向下悬。’”

    “令官不公!”杨雄又起哄了,“罚酒、罚酒。”

    “怎说我不公?先罚你,罚你侮辱长官。”

    “这令官好不讲理,真正叫人不服————”

    “休再啰唣!”胜文打断他的话说,“不然再罚你个咆哮公堂!”

    杨雄原是有意逗闹,缩一缩脖,吐一吐舌头,轻声笑道:“好厉害!母大虫公堂,原告被告,一起吃得尸骨无存。”说着自己乖乖罚了杯酒。

    大家都笑,“令官”也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却又急忙掩口,那神情爽利而又妩媚,石秀看在眼里,心痒痒的,越发没心思去猜谜了。

    “我还是罚一杯吧!”他歉意地说。

    “也罢!”胜文答道,“罚酒过关。”

    “真没出息!”孙安娘笑他,“辜负了令官的美意,还该谢罪才是。”

    这句话倒是说到了石秀心里,借酒盖脸,真个举杯向胜文说道:“这玩意儿我不在行,休见气!”

    “我如何见气?休瞎说。”胜文是怕杨雄口没遮拦,又要出言恶谑,所以神色峻然,接着便很快地问孙安娘说:“该你了!”

    “我就猜石三郎未曾道破的这个谜,可使得?”

    “使得。”

    “是个‘用’字。”

    “原来是这个字!”石秀恍然大悟,“果然不错!上面是个‘田’字,下面是个‘川’字;又道是‘六口共一室,两口不团圆’,原是六个‘口’相叠,两口已破,所以不团圆。”

    “你放心!”快活三笑道,“你与你那口子,在上面四口之中。”说着,便冲胜文只是笑。

    “休笑!我出个谜,要你喝酒。”胜文有意为难他,朗声念道,“‘君实新来转一官。’打古人名一。”

    这一说,快活三便攒眉搔头。“‘快活’不成了!”他说,“真难倒了我。”

    “何不‘问因’?”孙安娘提醒他说。

    “对!”快活三问道,“君实何人?”

    “司马相公。”

    “司马相公!司马光?”

    “是。”

    “打古人是哪一朝的古人?”

    这下难倒了令官。胜文常奉征召,在国子监为太学生侑酒,听得几个文雅的谜在肚里,要谈出处,可就不知道了。

    只是她赋性极具机变,不慌不忙地答道:“古人就是古人,总不是大宋朝的人,三个字的名字,被你‘问因’,已揭破了两个字,再说实了朝代,倒不如明明白白告诉了你,还省事些。”

    言语灵便,声音又好听,如呖呖莺声般,着实教石秀倾倒,不由得便赞了声:“言之有理!”

    快活三也不猜谜,只向杨雄笑道:“节级,今朝你我要醉得认不得家了。令官厉害,还有人帮腔,哪里弄得过他们?”

    “正是!”杨雄有了酒意,大声说道,“会偷荤的猫儿不叫,我兄弟平日老实,不道妇人面上另有一工。”

    这话说得石秀心里不是味道,想起巧云那日勾引的光景,暗叫一声:“不好!莫非他这几天一向不常归家,是疑忌着我?果真如此,却须想法子明一明心迹才好。”

    他一个人在心里嘀咕,胜文却又发了令官的威,连连催促:“休说那些不相干的话,白耽误工夫。快猜!”

    “猜嘛!”孙安娘推着快活三说,“三个字已经有了两个字了,只差一个字,好歹也撞着了它。”

    “我就来撞。”快活三说,“司马懿?”

    “不是。”

    “不是司马懿,必是他儿子司马师。”

    “也不是。”

    “怎说不是。‘君实新来转一官’,司马相公拜过‘太师’,就叫司马师。”

    胜文笑了。“不曾听说司马相公拜过太师。”她摇摇头,“不通!”

    “你怎知道司马相公不曾拜过太师?”快活三振振有词,“当朝蔡太师,不是先拜相,后来拜了太师?”

    “是啊!”杨雄笑着学石秀的话,“言之有理。”

    快活三紧接着说:“令官吃酒。”

    金线、孙安娘和赛杨妃,嫉妒胜文的风头出得足,一齐附和:“吃酒、吃酒!”

    于是一个捧杯,一个斟酒,一个便拉住胜文要灌她。胜文往旁边一闪,用力过猛,恰好倒入石秀怀中。

    “妙啊!”杨雄拍手拍脚笑道,“原来令官不济事,官威扫地了!你们还不杀她的威风?”受了这句话的怂恿,赛杨妃第一个便上去揪住胜文。石秀起一只手去格,怕力道用得大了伤了赛杨妃,虚虚一拦不曾拦住,到底让那三个人强灌了胜文一杯酒才歇手。

    这一顿闹,痛快淋漓、无不大悦,只有石秀与胜文感觉不同。石秀活到快三十岁,不曾在绮罗丛中、脂粉堆里打过滚,如今一个淡雅芳馨的美人,在他怀里被推来推去地折腾了好半天,加以那三个雌儿的口脂发香、娇喘浪笑,间接都集中在他身上,因而神魂颠倒,如醉如梦,经历了平生未有的奇趣,好半天都还觉得此身如在云里雾里似的。

    胜文羞又不是,恼又不是,心里乱糟糟的,偏生就记得石秀宽阔温暖的胸膛,却又恨他不帮自己的忙,若是他肯帮忙时,那么壮硕的胳膊,只伸出来一拦,十个赛杨妃这样的人也近不得身,灌不得自己的酒,想到这里,不由得便一面掠着散乱的鬓发,一面用眼角去瞟着石秀。

    原是怨恨的眼色,瞟到石秀脸上,看见他那带些傻相稚气的笑容,就似见了婴儿扎手扎脚、牙牙笑语一般,一颗心便软了,一双眼便亮了,恨不得搂着他的脸,结结实实亲那么一下。

    大家嘻嘻哈哈笑过一阵,金线便对胜文说:“该孙安娘猜了,她也是好手,你的本事,便弄个谜,叫她也猜不着。”

    这一说,才把胜文的心从石秀那里拉回到她自己的胸膛里,停一停神向快活三说:“你可讲道理?”

    “怎的不讲道理?”

    “若是讲道理,我揭了谜底,你自己说,是猜到了不曾?”

    “使得,使得。你说将来听!”

    “什么司马懿、司马师?是司马迁!迁官的迁。”

    “好!”快活三脱口赞了一声,却又笑道,“你的谜不坏,我猜得也不错。”

    “什么不错?一个盒子一个盖,我的对了,你的就错了,快快罚酒!”

    一个不肯受罚,一个非罚不可,少不得石秀说好做歹,叫胜文得意了才罢。

    就这样闹到起更时分才散,又是快活三做的东,一主二客都已醺然。杨雄不愿回家,到金线家宿;孙安娘与快活三一起;还剩下三个人,赛杨妃自知没份,自己知趣,说是东边小阁子里还有熟客的番,道声谢先自走了。余下便是石秀和胜文一对。

    “走嘛!”金线半搀半倚地从杨雄肩上探出头来说,“三郎,你还等什么?”

    石秀颇为作难,实在也舍不得胜文,而且都是双双对对,单撇下她孤零零一个人,也不好意思,但又想起潘公殷托照料的话,思量着还该回去才是。

    “走、走!”快活三也说,“到安娘家再吃。”

    “莫如到金线家。”杨雄也说,“离胜文那里也近。”

    大家都催,只有胜文不作声,双眼脉脉地坐在一旁。石秀猜不透她心里想的什么,踌躇了一会儿,等金线来拖时,他才定下主意。

    “你放手,等我与胜文说句话。”

    “好、好!先让他们说句体己话。”杨雄醉眼迷离地说,“我们先到廊下去等。”

    于是那两对偎依着,脚步歪斜地出了阁子。石秀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搓着手发窘。

    “你不是有话要与我说?”胜文抬眼看着他,轻声催问。

    “说出来怕你着恼。”

    “你看错了!我不是那爱使小性子的人。”胜文又说,“不管怎样,总是初见,如何为一句话恼你?你说!”

    “果真不恼,我就说:今夜我不到你那里去了。”

    “我道是什么话?”胜文笑了,是好笑的神态,“你不说也不要紧。”

    “怎的?”石秀答道,“都在催我,我何能不说?”

    “我原知你要说的就是这句话。”胜文把脸偏了过去,“本是逢场作戏,何苦牵丝扳藤扯不断?”

    不用拿她的话去辨辨味,只听她那幽怨的声音,石秀便料想得到她心里的难受。其实他也难过,但自觉男子汉不宜说那些娘娘腔的话,所以仍旧只能跟她讲道理。

    “我决不是怕你牵缠,说实话,我倒也愿意让你缠。不过我石三一生说话算话,今天杨节级家做佛事,我答应了他老丈人回家照看,现在焰口快散场了,我要赶回去料理。”

    “这话骗哪个?”胜文冷笑道,“撒谎撒不圆,不如免开尊口。”

    说石秀撒谎,他最受不得。“我平生不说谎话!”他气急道,“不信你去问。”

    “去问哪个?问杨节级?”胜文讥嘲地说,“杨节级回我一口:啊!我家做佛事?我倒不晓得。”

    “他怎么不晓得?晓得!”

    “既然晓得,如何家里做佛事,他自己在外头吃花酒?”

    “其中有个道理,你听我说————”

    “你不须说。”胜文抢过他的话来,“必是潘公把你看得比他女婿还亲,所以不叫杨节级回家照看,却少不得你。”

    这等口角尖利,教石秀难以招架,看来讲理讲不通,还须另想别法;正在踌躇无计之时,金线却又掀帘探头来张望,虽未开口,催促之意显然,石秀为脱眼前困境,只好先许下一个心愿再说。

    “胜文!”他指着自己胸脯当中说,“我的良心在这里,说话从无虚假,我明日必来看你。”

    胜文阅人甚多,也看出石秀朴实淳厚,不是那等久历欢场、日夜在三瓦两舍中讨生活的浪子,枕上海誓山盟,下了床头也不回的人可比。自己说那些气话,原是教他知道心意,倘或执意不受商量,就算今宵勉强将他拘到家,第二日越想越懊恼,一双脚到底长在人家身下,说不来就不来,又无奈其何。

    这样转着念头,便觉得顺风旗不宜扯得太足,决定先放他一马。“俗语道得好:‘痴心女子负心汉。’”她幽幽地做出自语的神态,“只看各人良心。”

    这一说,石秀如逢皇恩大赦。“明日我一定来!”他又重重加了一句,“不来教我不得好死!”

    “死”字不曾出口,一只温软的手掩到他嘴上,接着是似嗔似怨地抛过来的一个白眼:“无端端赌这血口白牙的咒做什么!”

    石秀趁势捏着她的手亲着,愉悦地笑道:“你若是不信,我还赌咒,赌个比这重十倍的咒。”

    “好了、好了!”胜文着急地说,“小祖宗,我信了你就是。”说着,使劲夺开了手,却又替他拂拂肩上的灰尘,理理皱了的衣襟,然后推着他说:“要走就走!只莫忘了你自己的话。”

    “我是记在心里,只怕明日‘上庙不见土地’。”石秀此时情热如火,特地反激一句。

    胜文一听如此说,神色便严重了。“你莫倒打一耙!”她说,“你既如此说,我们订好了辰光,明日我不供番,也不招呼别人,留下屋子专等你。你说,是什么时候来?”

    “自然是午后。”

    “不管你什么时候!”胜文摇摇头,是自觉多此一问的神情,“我总归等就是。”

    石秀还想说什么,杨雄却不耐烦了,在外面大声问道:“怎的?说不完的话!”

    “来了,来了!”石秀一面回答,一面又捏一捏胜文的手,四目相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松开。

    到得家时,瑜伽焰口正放得热闹。海和尚头戴毗卢帽,身披大红袈裟,宝相庄严,冠冕堂皇,正在作法施食,名谓“召请”。两旁僧众,击磬鸣鼓,齐念经文————这卷经相传出自苏东坡的手笔,怜悯各路孤魂野鬼,或者怀才不遇,客死异乡;或者兰闺弱质,受屈轻生,特地“召请”布食,广结善缘,四六韵文,辞藻极美。海和尚生来一副极亮极透的嗓子,为了帘下裙钗,格外抖擞精神,梵音高唱,着实有个听头,连石秀都不由得在窗外站住了脚。

    “召请”已毕,歇一歇便该追荐“昭穆宗亲”。左昭右穆,就在店堂两厢设了供桌,香烛蔬果早已安设停当。石秀看看没他的事,便悄悄走了开去。

    先到潘公那里,只听鼾声大作。老年人精神不济,熬不得夜,早已睡下了。石秀不去惊动他,由廊下绕到后面厨房,只见迎儿在料理斋食,火工道人帮她烧火,两个人正在说笑,看石秀进来,便都不言语了。

    “佛事快散场了吗?”

    “还有一歇。”火工道人不知石秀的身份,只当他是潘家的亲人,“府上的生活与他家不同,大和尚格外尽心,要多念几卷经。”

    “噢。”石秀好奇地问,“你寺里大和尚年轻得很,与别处不同。别处大和尚都是老和尚。”

    “道行深浅,不在年纪大小。”火工道人答道,“我家大和尚是老和尚的爱徒,秘传心法,一年抵得上别人十年的道行,人又聪明能干,各处都结了缘分,以故十方护法都信任他,才得当了本寺的方丈。”

    “原来如此!”石秀检点了各处,向迎儿说一句:“火烛多小心。”便又出了厨房,来到前面。

    前面正在追荐,但见巧云梳得好亮的头,簪一根银簪子,插一朵白栀子花,黑裙青衫,打扮得十分素净,正与海和尚站在一起。等石秀定睛看时,两个人都双双拜了下去,袈裟裙幅,混杂不分,也还不足为奇,奇的是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扭转了脸,对看了看,才又转过头去。

    虽是极快的一瞥,石秀眼尖,已看得明明白白。心里惊疑不迭,却又自责,哪里就是有意思了,只为对巧云有了成见,所以疑心生暗鬼,快抛却了这个念头:莫冤枉好人!

    尽管石秀心存恕道,但光棍眼中揉不得沙子。巧云以“斋主”的身份,好些地方须与法师同礼参拜,不得错前落后。这礼节上自然是海和尚照顾,少不得顾盼之间眉挑目语。陪位的和尚看得出神,打“引磬”的,向外的签子,打着了前面和尚的光郎头;打“照面铛子”的,向里的小椎打着了自己的下巴。巧云看得发噱,差点忍不住笑。

    石秀哪里笑得出,心中只是骂:“贼秃可恨!”想起在金陵大丛林中所见的戒律森严、道行高深的老和尚,恨不得把海和尚揪了出来,拿大耳刮子打他,问他个玷辱佛门的罪名。

    看着生气,石秀只有持着眼不见为净的念头,转身回到自己卧房,躺在床上发愣。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发觉众音俱寂,才想起佛事已毕,既然受托照看,少不得要到场看个分明。于是一骨碌起身,又走了出去。

    到店堂里一看,只见帐幔法器俱已收入经担,和尚们正坐在拉开的桌子旁吃消夜。巧云亲手盛了碗菜粥,捧到海和尚面前,殷殷致谢:“师兄辛苦!”

    “应该、应该!”海和尚双手合十,打个问讯,然后来接她手中的碗。

    “师兄拿好了,烫!”

    “不碍、不碍,出家人就是不怕粥烫。”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海和尚借着接碗的势子,顺便就来捏她的手。巧云当着好多和尚在一起,觉得不好看相,慌不迭地想缩手,就这错失之际,粥碗落空,泼了一地的粥。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巧云吃了一惊,倒退两步,想叫迎儿来收拾,旋转身来,恰好看到石秀双目如炬,直盯着看,不由得就把头一低。

    “嫂嫂!我来接待。”

    “是!”巧云正好借这台阶下,“原是想请叔叔来陪大和尚,觅人不见,想是睡了,不敢惊动,如今偏劳叔叔。”

    “是了,都交与我,嫂嫂请进去。”

    “ 钱还不曾开发。”巧云说道,“我叫迎儿送出来。”

    说着,她匆匆而去。石秀便上来施个礼,大声说道:“夜已深了,大家吃了粥,早早散!”

    不曾见过这等的斋主,一班和尚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海和尚心中不悦,但看石秀体魄魁伟,昂然直立,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握着拳,仿佛一言不合便待动武似的,赶快知趣赔笑。“石施主说得是。”他放下筷子,“我们告辞。”“等拿了 钱走。”

    钱每人五百钱,海和尚是法师,照例加倍,称为“双 ”。石秀从迎儿手里接过钱来,拢总致送,亦无别话。送了和尚出门,顺手关上排门,仍旧回到自己床上睡下,却是一夜不曾合眼,到得曙色初露,往常是起身的时刻,才得蒙眬睡去。

    “三郎,三郎!”正睡得香时,梦中惊醒,听潘公在窗外喊,“怎的这时候还不起身?”

    石秀懒得作答,爬起身来开了门,日光刺眼,兼以平时从未睡到这时候过,只觉头眩目涩,十分难受,便又缩了进去,在门边一张凳子上坐下。

    潘公跟了进来,忧虑地问道:“三郎,莫非身子不爽?可是中了暑?”“不是!”

    “不是”是什么?石秀不便直说宵来的光景,心绪不宁,终夜失眠,只不再作声,那就越发惹得潘公生疑了。

    “昨夜我起更方睡,那时还不见你回来。”潘公定睛看一看他的脸色,声音更不安了,“昨日你在哪里?你的气色不好,莫不是在外头与人淘气?”

    淘气是在家里,不在外头。这话也不便说,也不耐烦想两句话哄老人家,只这样答道:“不要紧!容我静一静就好了。”

    潘公猜不透他是何不快,见此光景,只得由他,不过明日要开门做生意,却不能不提醒他。

    想想何必!“也罢,”他说,“索性你再歇一日,我们后天开门。等我去通知伙计、徒弟,教他们明朝不要来。”

    石秀脑中昏昏的,不知如何回答。等想起来生意要紧、不必再歇时,欲待拦阻,潘公已走得远远的了。

    须臾回家,老人家又走来觅石秀。“三郎!”他说,“这几天吃斋吃得我也熬不得了。我与你上街吃酒去,吃完了听书,好好消遣半日,你道如何?”

    说到消遣,石秀想起胜文的约会,说了话不能不算,便即答道:“吃酒我奉陪,听书免了,我还看朋友去。”

    潘公原是为替他遣闷,只要他不是这等郁郁不欢,随他做什么都可以,因而连连答说:“都随你,都随你!”

    于是跟巧云说了去处,老少二人迤逦来到县前王六酒家吃酒。

    潘公极其殷勤,暗中吩咐王六,只管将精致肴馔送了来,不必问价。为此破费,却令石秀异常不安,同时也愈感激老人家的情意之厚,陪着坐了好些时候。

    分手之际,已是日影偏西。潘公多吃了酒,神思困倦,而且听书也误了时刻,便说要回家歇息。石秀看他步履不稳,放心不下,扶持着到家,送他上床,方始赶到胜文那里。

    尽管他三脚并作两步,一路半跳半奔赶到胜文那里,依旧晚了。她倒是言而有信,果然空着屋子在等。别处都有客在高声谈笑,独她那里,湘帘半卷,炉烟袅袅,静无人声。听得传报:“石三郎来了!”方见胜文懒洋洋地走了出来,双目惺忪,右颊上一片淡红颜色,不是胭脂,是龙须草席上压出来的红晕。

    “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胜文看着他那血红的脸说,“既然吃酒,怎不带了这里来吃?害我好等!”

    “得罪、得罪!”石秀歉意地笑道,“一起吃酒的,是位谨厚的老人家,不便带了到你这里来,不然就是带坏了‘良家父老’。”

    胜文笑了。“亏你想得出。也罢,”她说,“总算还不曾醉得忘记了死约会。”

    说到这里,便见一个十二三岁、眉目如画的侍儿闪了进来说道:“干娘来了!”

    那是胜文的假母,脸上皱得如橘皮一般,打扮得却极其挺括,花白头发梳得极光,是娼门中鸨儿那种特有的韵致。语言也不俗气,请教了姓名籍贯,敷衍了几句,随即道声:“请宽坐!”转身走了。

    屋子是西晒,秋阳逼了进来,燠热难耐。香汗淋淋的胜文皱眉说道:“这里坐不得了!跟我来。”

    出了腰门,便是后院,一座假山上有一座茅亭,石秀情不自禁地赞声:“好!”

    胜文听这一声,脸有得色:“幸得还有地方让你坐!”她回身喊道:“燕儿!”

    燕儿便是那个十二三岁的侍儿,人生得极乖觉,正捧了一床凉席、拿着两把扇子随后而来,当时便不待胜文吩咐,先就说道:“石三郎酒还不曾醒,先点茶吃果子,随后摆酒,我都告诉厨房里了。”

    “好!”石秀又赞一声,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脸,“好玲珑的小人儿。”

    燕儿笑着避开去,奔上凉亭,铺好席子,等胜文和石秀走了上来,便又问道:“可要到金线家去看一看?”

    这一下提醒了石秀。“哎哟!”他失声说道,“来得匆忙,倒忘了约一约杨节级。”

    “不须你约。”胜文答道,“杨节级中午还在金线家,说了的,傍晚再来。只怕这时候也就到了,去看一看再说。”

    燕儿应声去了,石秀便盘膝坐了下来,拿着把细蒲扇轻摇着,但见又有两个粗使的丫头,取来了靠枕、矮几、茶汤、莲藕,一一安设停当。这时胜文才在石秀对面坐下,伸出与莲藕同色的双臂,为他奉茶切藕。

    石秀何尝经历过这种温柔乡中的生涯,顿觉愁怀一去,心里在想:俗语道得好,既来之,则安之。难得放逸,且先消受了眼前再说。

    就这一转念间,心思便放开了,握着胜文的手说:“你是哪里人?”

    “你听我的口音。”

    “河东?”

    “河东蒲州。”

    “怎的到了这里?”石秀说道,“河东是好地方。”

    “好地方便没有遭难的人?”

    “遭难?”石秀关切地问,“你是遭难流落在这里?什么难?”

    胜文不响,双眉微蹙,一腔幽怨,都流露在眼色唇边,越显得楚楚可怜。

    “是我不好。”石秀微觉心疼,“不该勾起你的心事。”

    这一说,却令胜文感动,看他粗豪,用心倒是温柔体贴,于是答道:“说说也不妨。别人不信,你不会似门缝里看人。我跟你实说吧,我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

    “怪不得!”石秀连连点头,“我就看你与众不同。”

    “怎的与众不同?”胜文灼灼双眼逼视着他。

    “是那种官宦人家小娘子的味道。”

    胜文淡淡一笑————笑容虽淡,却非敷衍,是真的遇见了知己的那种喜悦。

    “不过我又不懂了。既是————”

    他没有再说出来,她却懂他那句不曾说出来的话:既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怎的沦入娼门?“这就是遭了难的缘故。”胜文停了停又说:“话说来极长,也不知从哪里说起。总之,怨我爹太老实。我爹做过推官,在江南。那是八年前的事。”说着摇摇头,不知道是不愿意再谈,还是有难言之隐。

    胜文确有一段惹人同情的身世,出身官宦人家不是虚语。她的父亲是个推官,掌理一县刑名,一次酒后摔了一大跤,就此得了脑病。平时与常人无异,等一发作便糊涂了,最坏的是,发作之先毫无异象;发作之时,旁人亦难察觉,只看他神态如常,谁知是非不辨。

    就为了这个脑病,被一名书办看出可乘之机。有件婆媳互控的家务,起因是狼虎之年的婆婆有外遇,一夜开后门放奸夫进门,不防为儿媳妇遇个正着。也怪做媳妇的欠思量,当夜就在枕上说了与丈夫听。细心窥伺,果然有此丑闻。

    做儿子的心里自然难过,但从小就畏惮他的寡母,几次想劝,就是到了跟前,开不得口。白日里茶饭无心,夜来长吁短叹,一夜睁眼到天亮。做妻子的懊悔不迭,只好百般解劝。哪里劝得过来?有一日清晨醒来,做妻子的只见一张床空了半边,四处寻觅,踪迹杳然,最后在枕头下寻出一张纸来,写得八个字:“家丑难堪,唯有远遁。”

    儿媳妇便哭了。婆婆赶了来一看,“哑子吃扁食,肚里有数”,跟奸夫商量,看看纸里包不住火,一不做,二不休,恶人先告状,硬说儿媳妇不规矩,把儿子气走了。

    案子归那书办承办,收了五十两一个的四个大银元宝,禀明推官,捉了那小媳妇来,下在女监里等机会。这天书办看推官问案七颠八倒,知道机会来了,当时抱牍上堂,立传原告,现提被告,上得堂上,仅由那书办摆布,判了儿媳妇不守妇道,笞背五十,交官媒发配。

    这是何等冤屈!儿媳妇觑人不防,一索子吊死了,娘家为她申冤,上京击“登闻鼓”鸣冤,哲宗皇帝特派御史查办。那书办将罪过都推在推官身上,又说他受贿白银二百两,如何如何过付,指明时日地点,真个凿凿有据。

    “这就不对了!”听到这里,石秀插嘴,“真是真,假是假,哪里就好诬告?”

    “唉!”胜文长叹一声,“害就害在我爹那个毛病上头,当时支支吾吾,辩不清楚,看去是情虚的模样,假的也变成真的了。”

    “有这等事!”石秀替她难过,浓眉拧成个结,捏紧了手问,“后来呢?”

    “那还用说?自然下在监里。”胜文惨然答道,“为这场官司,上下打点,连我娘头上的一根玉簪子都卖掉了。”

    “真正是无妄之灾!”

    “灾难不过刚刚起头。”胜文接着说道,“我爹又气又急又悔,在监里得了场病。那地方好人都难熬,得了病更不用提。不过三天工夫,撒手走了。”

    “人死了,官司自然完结————”

    “谁说的?人死了,还得追赃。一钱逼死英雄汉,孤儿寡妇哪个看顾?亲戚故旧,挨家磕头也磕不出二百两银子。”

    “那,那怎么办呢?”

    “怎么办?”胜文双目含泪,容颜惨淡地说,“只看我今日的身份,便是那时的办法。”

    石秀明白了。无钱完赃,妻孥抵罪。胜文当了官妓,便是这等来的。

    “你不要难过!”石秀只好这样劝她,“人走运气马走膘,有坏运就有好运。你坏运走过,该走好运了!”

    “有一两个也是这等说。只是我不明白,落到这步田地,如何才算是交好运?”胜文又说,“好比一朵花落在泥地里,已被践踏得不成样子,莫非还能够回到树枝上,开得好好的?”

    “那自然不能。”石秀想了想答道,“或者也有爱惜的人,捡了这朵花回去,清水供养,也是有的。”

    “有的?在哪里?”胜文很快地接口,“官妓脱籍,不是等闲能够。就算能够,又哪里去倚靠得着一个知心着意的人?”

    石秀心中一动,抬眼看时,胜文悄然凝睇,眼中仿佛有无数衷曲要诉,那颗心越发热辣辣地按捺不住。但转念想到自己,不过帮衬潘公,做个寻常买卖,寄人篱下,聊以糊口,哪里好有什么非分之想?这样自己浇了自己一头的冷水,不由得便把头低了下去。

    看这光景,胜文不便再说————再说也没机会,小侍儿领着杨雄到了。

    “怎的不先到衙前来寻我?”杨雄问道,“在哪里吃酒来?”

    “是潘公。”石秀答道,“老人家好意,说是这两天吃斋吃得刮心剔肚般难熬,一定邀到王六那里,大鱼大肉修了五脏庙。”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胜文这才知道石秀昨天说的都非虚语。看来倒真是个至诚君子!

    “这里倒风凉!”杨雄看了看周围,兴致来了,“今日十六,月亮还是好的,就这里吃酒,倒也有趣。可惜快活三不知在哪里!”

    快活三无处去觅,金线却近在咫尺。她这天也不供番,一唤即至,欢然共饮,到月上东山,清风徐来,意兴更豪。

    这天家里的男人都在外头。就在潘公与石秀在王六酒家大嚼的那一刻,家里又来了一个男人,穿一领簇新的玄绸海青,雪白的竹布袜子,踏一只皮襻凉鞋,头皮青青,红光满面,甩着袖子,潇潇洒洒地来到潘家敲门。

    应门的是迎儿,开出来一看,颇感意外。“原来是海师父。”她到底还年轻,未经世故,心思老实,“潘公不在家,与石三郎吃酒去了。”

    在她想,家无男子,不便应接。海和尚却是意外之喜。“不妨,”他笑吟吟地说,“我便见你家大娘子。迎儿,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海师父不是报恩寺方丈?”迎儿诧异地问。

    “不错,我是报恩寺方丈,不过到了你家就不同了。”

    “怎的?”

    “你想来听说过,我不曾出家的那时节,拜在潘公膝下,认作义子。”海和尚问,“你倒想想,我跟你家大娘子,该如何称呼?”

    迎儿这才弄明白,想想果然,曾听潘公说过,有这等一个义子,看他年纪要比大娘子大上两三岁,那自然是:“兄妹相称!”

    “可不是兄妹相称!”海和尚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银约指,塞到迎儿手里,“送你玩!别人问起,休说是我送的。”

    迎儿又惊又喜,但到底还胆小。“海师父,我不要!”她把银约指递了回去。

    “为何不要?”

    “不能与人说,便不好戴,戴出来便有人问————第一个就是我家大娘子,她问起来,我怎么说?”

    “那容易。我就跟你家大娘子说明了。别人要问,你就说是你家大娘子的赏赐。”

    “你如真的这等说,我就谢谢了。”说着,迎儿把海和尚接了进来,关上大门,径奔后院通报。

    潘巧云正在回想昨夜的光景,心猿意马、坐立不安之际,听得迎儿一说,心里在想:这倒真巧了!想着曹操,曹操就到。只是他的来意如何,却费猜疑。

    且不管它,见了面再说,于是先吩咐:“你请海师父进来待茶。”

    等海和尚进了后院,她却迟迟不出,对镜理妆,打扮得整整齐齐方肯出见。

    这天佛事已过,无须淡妆,脂粉渲染,面如桃花。海和尚一见,头顶上仿佛觉得轰的一声魂灵出窍了。

    有迎儿在旁边,巧云自须顾忌,敛尽笑容,庄肃下拜。“昨日师兄辛苦!”她说,“多蒙超度先夫,他在泉下也感激。”

    “好说、好说!”海和尚定定神,想起也该谦虚几句,“昨日多蒙贤妹款待,厚赐 钱,真正受之有愧。”

    “师兄说哪里话!我还觉得不成敬意,容有机会,另外补报。”

    海和尚脑筋灵活,能说会道,赶紧接着她的话说:“补报不敢当,如今倒有个做功德的机会,特来与贤妹说知,不知意下如何?”

    他是有意留下一个漏洞,等巧云来提,语言交谈便曲折有致了。果然,她笑着嗔道:“你这位师兄,倒也好笑!是何功德?还不曾说与我知,却如何问我的意思?”

    “咄!”海和尚在自己光头上凿了个爆栗,“我自觉平日说话,也还清楚,怎得今日在贤妹面前,便这等颠三倒四?”

    这话就有些出格了。巧云听出因头,不愿迎儿在面前,便看看她说:“有今日新做的素馅馒头,装一盘来待客。”

    迎儿自是依言行事。巧云与海和尚却都拿眼盯着她的背影,眼看她进入厨下才扭过脸来,倒像迎儿会躲在什么地方窥探,不是这样看清楚,便不放心似的。

    于是,巧云瞟着海和尚说:“在我这里,语言须谨慎些,休当迎儿不懂事。”

    “原要她懂事才好。”海和尚把送了她一个银约指的事,顺便告诉了巧云,接着又说,“驭下宜宽,才有知心着意的人好用。”

    言外之意,是劝巧云收服了迎儿。她懂他的话,但觉得一时还理会不到此,姑且撇开,重拾中断的话题:“师兄!到底是何功德?”

    “这场功德不小!”海和尚精神抖擞地说,“报恩寺要启建一坛‘水陆普度大斋胜会道场’————”

    语声未毕,巧云先就高兴了。这个道场俗名“打水陆”,七昼夜的法事,焚种种香,燃种种灯,供种种精妙饮食,设种种花幡宝盖,数百名僧众,唪经施法,最热闹好看不过。所以她失声打断了海和尚的话说:“哟!报恩寺有这等场面!”

    “也是因缘凑巧。贤妹,你听我说。”

    原是要找话来说,才坐得久,海和尚便从“水陆普度大斋胜会”的缘起说起。起自饿死台城的梁武帝,生前曾得一梦,梦见一位高年异僧,说的是:“欲救群灵之苦,莫过于水陆大斋。”梁武帝醒来记梦,历历在眼,便下诏敕高僧志公和尚,创建水陆斋法,相传至今。

    “做道场功德,是一心奉请十方法界的圣凡,齐降法筵,虔心供养。延生降福,超度亡魂,如响斯应。”海和尚接着说这一坛水陆的斋主,“建一坛水陆道场,事非轻易,东村赵秀才纠合了几位亲友,凑集份子,央人与我来说,我已许了他了。有此好事,何不因利乘便,贤妹不妨也做一场延生荐亡的功德?”

    “再好不过。我娘生我时难产而亡,久想拜一堂血盆经忏。不知可能在这场水陆道场中超度?”

    “怎么不能?”海和尚合十说道,“但等功德圆满,令堂老夫人必定往生净土。”

    “只是————”巧云欲语又止地,一双凤眼悄然低垂,心里在做盘算。

    “贤妹!”海和尚异常关切地问,“怎的变了主意?此是难得的机会,不是银钱花费上的事,延请数百位僧众,非同小可。错过了不知何年何月才得有此胜会?”

    “实不相瞒。”巧云答道,“师兄说不是银钱上的事,我倒是正为此要做个打算。也知打水陆的花费极大,只怕力量够不上。”

    海和尚的神色,就由于她这两句话,变得轻松了。“我道是什么事!”他毫不在乎地答说,“这上头,贤妹不须费心。”

    “怎的不要费心?数家合建,费用公摊。再说,自己不尽心,功德怕也到不了我娘身上。”

    “这却是实在话。不过,费用虽说公摊,账却由我开。一坛水陆道场,总得用到五百两银子,十份派,每份五十两银子,贤妹只出十两银子就是。”

    “何以我独少出?”

    海和尚笑笑,有句话毕竟还是说了出来:“情分不同嘛!”

    巧云顿时脸泛红晕,微微嗔道:“说话又是颠三倒四了。”

    “这句话不颠倒。贤妹想想,你我是何称呼?情分自然不同。”

    “虽然如此,也只好摆在心里。”

    海和尚深深会意,连连点头,急急回答:“正是、正是,我与贤妹的情分,彼此摆在心里。”

    等迎儿将一碟炸好了的素馅馒头送了来时,少不得有一番谦让。巧云只如布施高僧一般,奉居上座,亲手供食。在她是恭敬,在海和尚看,却是亲切,兴致一好,胃口大开,把一碟馒头吃得精光。

    看看时候不早,怕她家男子回来撞着了有诸多不便,海和尚只得恋恋不舍地告辞。巧云着迎儿送出大门,自己在中门边痴痴地凝视,等海和尚正要出门时,她忽又喊道:“师兄,请留步!”

    这一喊,海和尚便如奉了将军令,忙不迭地转身回来,十分关切地问:“贤妹,可是还有话?”

    “是啊!”巧云这样回答————其实无话,只是情不自禁地失声一喊,但不能不这么回答,而且也不能不想句话来说。

    这句话,自须有不能不把他叫回来的理由,急切间却想不起来,悄然凝睇,仿佛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似的。这便叫海和尚的绮思,如月半午夜的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贤妹!”他碍着迎儿,不便直抒心曲,只意味深长地说,“你不必烦心,一切都不必多言。”

    他这话却又教她一阵咀嚼,也是碍着迎儿,不能多说,顺口答道:“我还有话。”

    “那就请吩咐。”

    这下,巧云想起一件事。“师兄,你再请坐一坐。”她说,“我有东西让你带去。”

    “是,是!”海和尚一迭连声地答应。

    于是一个进入自己卧房,一个又在客堂中落座————心里好生欢喜,猜想着巧云必有切身体己之物相赠,不是日常所用的罗帕香囊,便是铰下来的头发。虽无私情,已有表记,有此表记,便不愁私情不成,半夜里打坐无聊,尽有东西好想了。

    果然是块罗帕,但所送的不是它,是它裹着的一块银子。“师兄,多承你好意,感激不尽。”她把银子捧在手掌心里,“这十两银子的份金,就请师兄带了去。”

    “忙什么?你先收着。既是一家,不分彼此,就我先替贤妹垫上,也不要紧。”

    “这教我如何过意得去。师兄,你必得收下,不然害我不安。”

    说着,巧云将一块银子硬塞在海青袖子里。海和尚借势将手一缩,袖里另有乾坤,将巧云那只温软的手,好好捏了一把。

    巧云不曾想到有此亲近的意外机缘,心里怦怦地跳,却也有些着急,因为被迎儿发觉了,不好看相,便将手一夺,海和尚不敢硬拉,让她退出手来。他只觉得袖子好沉,探手去摸一摸,才想起是十两银子丢在那里。

    等有些丧魂落魄的海和尚一走,巧云也有些神志恍惚,怔怔地坐在那里,只是回想着刚才的情形,看不见迎儿就在眼前。

    “大娘子!天快黑了,也不知石三郎来不来家吃饭,可要预备?”

    听这一说,巧云才讶然发现,不知不觉地已暮霭四合,定一定神才想起迎儿的话,没好气地答道:“管他呢!有他不多,无他不少,随他回来不回来。”

    迎儿不响,心里却在猜疑:巧云从前对石秀是那等殷勤,如今却视作眼中钉,莫非是为了海和尚的缘故?想想又不对,倒像是先恼了石秀,才对海和尚好了起来的。接下来便拿石秀与海和尚比较,恰好是两个人。

    迎儿想到便说:“大娘子,石三郎若如海师父般讨人欢喜便好了。”

    听得这话,巧云一惊,当是她有什么意思在里头,沉住气答道:“我不懂你的话,什么讨人欢喜?”

    “我是说石三郎脾气太倔,不如海师父随和。”

    这话也还罢了。“原是!”她说,“为人总要随和,才有人缘。”接着她便笼络迎儿:“海师父也夸赞你,说你肯听话,不多嘴。你若是时常这等时,我自然另眼相看。”

    “是!”迎儿辨一辨她话中的味道,若有所得,“我只听大娘子的话,大娘子怎么说,我怎么依。”

    “果真如此,我自然高兴。来!”

    巧云将迎儿带入卧房,搬开了箱子,取出匹头,让迎儿自己挑块绢绸做夹袄穿。目迷五色的迎儿不知挑哪一块好,最后还是巧云替她选了块葱绿暗花的,额外又给了一条月白绸的百褶裙。

    迎儿谢了又谢,喜滋滋地捧着衣料要出门时,巧云喊住了她问:“若是他们问起海师父时,你怎么说?”

    迎儿想了想答道:“我只说:坐一坐就走了。说些什么,我不曾听见。”

    “对!就是这么说。”巧云背转身去,不教迎儿看见她的脸,“你只记住那六个字:肯听话,不多嘴。有何言语落入耳中,只当不曾听见。”

    “我知道。”迎儿说,“我什么都不曾听见,什么都不曾看见。”

    迎儿倒真是心口如一,很快地有了证据————潘公酒吃得多了,一觉醒来已经天黑,起了床,残醉犹在,兀自觉得头昏脑涨,口干舌燥,要女儿浓浓地做了碗酸笋腐皮汤,喝完了精神好些,便问迎儿:“睡梦里仿佛听得是海和尚的声音,可是他来过了?”

    “是的。”

    “他来做甚?”

    “不晓得。”迎儿答道,“须问大娘子。”

    “海和尚好像坐了些时候?”

    “你老人家在做梦。”迎儿笑道,“坐得一坐,凳子都不曾坐热,说要赶回寺里做功课,匆匆忙忙就走了。”

    “这等说,必是有句要紧话,赶了来说,说完就走。”潘公又说,“你唤你大娘子来,等我问她。”

    巧云是吃了晚饭,正在自己房中沐浴。迎儿隔窗说了经过,她在里面答说:“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等我抹干了身子,自然会去。”

    巧云抹干身子,洗头发,洗完了披散着叫迎儿拿扇子扇,扇干了才松松地挽了个家常髻,穿一件纱衫去见她父亲。潘公等得不耐烦,倒又出门找街坊纳凉闲话去了。

    巧云也在自家后园纳凉,靠在一张竹榻上,仰望苍穹,看星星眨眼,凉快倒凉快、逍遥,只总觉得仿佛少了些什么,有怏怏不足之感。定神细细想去,把那“少了”的找到了————原是少个知心着意的人陪在旁边。

    巧云在想,人生在世,究竟为了些什么?山珍海味,有吃厌的时候;锦绣绫罗,不能穿了给镜子看;高楼大厦一个住,不寂寞煞?说来说去,成双作对最好。若得个情深意厚、温柔体贴的人相伴,粗茶淡饭,亦自有味;布衣荆钗,也能委屈;茅庐风雨,自有人挡在前面,怕它做甚?看起来世上第一等苦命人,是三宫六院的“娘娘”。像自己总还有希冀,至不济犹有个杨雄在;深宫里的如花美眷,只得一位“官家”,却又不是孙行者,不妨抓把毫毛,化成无数穿黄袍的去普施雨露。这夜夜衾冷枕单的日子,怎样过法。

    这样想着,便仿佛又显现了海和尚头皮青青、唇红齿白的一条影子,就如一把钩子似的,钩得她一颗心七上八下,人在家中坐,心却飞到了报恩寺里。

    “女儿!”

    虽是极熟的声音,巧云却吓一大跳,定定神说:“爹还不曾睡?”

    “白昼里睡得多了,至今不困。”潘公问道, “海和尚来过了?”

    “噢!”巧云做出那忽然被提醒了的神情,“我正要告诉你老人家,有件好事。报恩寺要打一坛水陆……”接着,她把海和尚的那番好意说了与她爹听。

    “果然是件好事。”潘公问道,“不知是哪一天起始?”

    这一问把巧云问住了,想想又惭愧,又好笑,海和尚也荒唐,居然不曾提到日子,自己也就忘记问起。不过,与潘公却不便实说,好在这也容易搪塞。

    “日子还不曾定。”她这样答道,“等定了再来通知。”

    “只怕还有些日子。”潘公倒体谅,“打一坛水陆不是等闲之事。内外两坛,要念数十部经,须数百僧众,一一延请,也得好些日子。”

    “原是!”巧云因话答话,“七月里鬼节,家家做佛事,和尚都忙,我看总得到八月里才能做得成这一场功德。”

    于是父女俩以此话题闲谈。到得夜深露重,潘公倦意上来,回房上了床。迎儿是早就睡得似猪一般。只有巧云一个人,既贪月色,又有心事要想,舍不得去睡。

    鼓打三更,大门上有人擂鼓似的,巧云估量不是石秀,石秀不敢这般无礼;自然也不会是陌生人,陌生人如此,岂不挨主家的骂?看来必是丈夫回家来了。

    果然,开出门来,便是酒臭冲鼻,巧云赶紧转过脸去,没好气地问:“哪里灌得这等醉猫似的回来?”

    杨雄没工夫答她的话,踉踉跄跄跌进门来,第一大事是掀开裤子,把憋急了的一泡尿放掉。

    巧云越发冒火。“回回是这等!一泡尿总要带到家来。莫非尿在外头,就真的肥了人家的田?”她越想越生气,“这等干旱少雨水的天气,臭气不散,莫非你就是间壁的那条大黄狗,连香臭都不知。”

    “什么香臭?”杨雄的酒喝到十二分了,“让我闻一闻!”

    说着,便来扑巧云,扑上了乱摸乱闻,把巧云恨得不知如何是好,使劲推开了去关大门,然后管自走了进去。

    杨雄跌跌冲冲地跟着后头,只是“心肝、宝贝”地乱叫,冲到房门,忘掉门槛,合扑一跤,跌得晕头转向,那十二分的酒涌了上来,口一张,大呕特呕,吐得一屋子臭气熏天。

    巧云最爱干净,见此光景,又气又急,却还不能袖手不管。“真正是前世一劫!”她顿着脚,咬牙切齿地自责,“什么人不好嫁,偏偏就嫁了这么个醉鬼!”

    万般无奈,只好去唤迎儿起身,来收拾残局,偏偏迎儿年轻贪睡,猛推推不醒。往时也有过唤不醒的时候,巧云有个“一针见血”的法子,拔下头上银钗,拣迎儿肉厚的地方去扎,扎得渗出血来,必定从梦头里痛醒。这一日却以正施笼络,不便下此重手,只好又骂又推,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将她弄醒。巧云心里的气,便又记在杨雄头上了。

    灶下取了灰来覆上,呕出来的秽物是扫尽了,气味却一时不消,于是巧云焚起一炉香,自己避了出去,一个人坐在月下生闷气,只由迎儿去服侍杨雄漱口洗手。

    酒醉了的,只要一呕,立刻清醒。杨雄看弄得这一塌糊涂,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但是,巧云那样不理不睬,他也很不舒服,先还忍耐着,只当她稍停一停,就会进房,自己说上一两句好话,也就没事。哪知左等不来,右等不见,可真忍不住了。

    “半夜三更不睡,一个人坐在那里,什么意思?”他走到窗前,向外大声嚷着。

    “不睡?眼睛都睁不开了!”巧云冷笑着答说,“哼!也要有地方睡,那等的气味!”

    “哪里就熏死了你?”

    这便有些不可理喻了。巧云心里越气,只是夜静更深,夫妇口角,吵了四邻也教人笑话,所以隐忍不言。

    杨雄也是同样的心思,一赌气管自去睡下。夜凉如水,正是少年夫妻交颈同圆好梦的辰光,这里却是一个在里,一个在外,咫尺千里,连同床异梦都谈不到。

    杨雄越想越怨,一骨碌爬了起来,下床趿上鞋子,顺手披上一件布衫,往外走了去。

    巧云自然奇怪,这时候还到哪里去?想开口问,却又怕一问当是自己少不得他似的,所以只不作声。杨雄看她这等不在乎的神情,自然越发着恼,走过她身边,站住脚说了句:“横竖你见我讨厌,我让你!”

    这一说仿佛是她容不得他在家存身,巧云不肯担这个责任,便即反唇相讥:“三瓦两舍,多得是宿处,你舍不得便休回来,何苦来寻闲气?”

    “你摸摸良心!”杨雄吼道,“倒是我要寻闲气,还是你要寻闲气?”

    “你听听你自己的声音!也好,吵醒了四邻,请大家来评评理。”

    四邻不曾吵醒,吵醒了潘公,披衣开门,来问究竟。

    一见老丈人出面,杨雄越觉委屈,抢着把经过缘由说了一遍:“请老人家评评理看,是哪个的错?”

    “你不错,你不错,看我的面上。”

    听潘公这一说,巧云也觉得委屈,要吵,是年迈爹爹;不吵,却又忍耐不下。所以倏然起身,将腰一扭,头也不回地进了卧室。

    “你老人家看见的。”杨雄振振有词地说,“刚才嫌屋里有气味,此刻就不嫌了?可见得不是嫌气味,是嫌我这个人。”

    这话说得太直了,教做和事佬的难以转弯,潘公刚想埋怨他两句,只听屋里传出来极燥脆的声音:“对!就是嫌你这个人!”

    此言一出,潘公先就变了色,向里喝道:“说话总是这等伤人!”接着便惭愧不安地向杨雄致意:“女婿,你休听她的!是纵容得她惯了,处处要占上风,口不择言,有嘴无心,你休理她!”

    这一来反倒是杨雄为老丈人不安。“爹爹,你放心!”他说,“我不跟她一般见识。”

    “这才是!”潘公欣慰地说。“男子汉胸阔量大,就让她些,念在她从小没娘的分上————噢!”潘公突然想起一件事,觉得正好借此扯了开去,便自己先坐了下来,“有句话,却要跟你说。你总听巧云说过,她娘是因为生她,难产不治的。”

    提到故世的丈母娘,杨雄不能不有恭敬的态度,平静地答道:“是的,听说过。”

    “这也算是枉死,须得超度。”潘公接着说道,“报恩寺里要建一坛水陆,是延生荐亡的大功德,多承我那干儿的好意,不须多少花费,便做个‘斋主’,我须说与你知。”

    “这是个好事。不知要多少花费?”

    “寺里要送十两银子,此外自备果筵纸帛,亦须五六两银子。”

    “是了!这钱我来出。”

    “不是,不是!”潘公乱摇着手,“我不是想你出钱,只以巧云做‘斋主’,在报恩寺里要住七天,不知你意下如何?”

    活着的丈人,死掉的丈母娘,面子都够大的,看在这个分上,杨雄自然无话:“教她去就是了。”

    “这七日,家中亦须斋戒。”潘公歉然地又说,“累你不便,教我过意不去。”

    接着,潘公便问起在何处吃酒。杨雄不忍也不必瞒骗老丈人,“灶王爷上天,直奏”,说在胜文家和石秀赏月欢饮,又说胜文是石秀新结的相识。

    潘公真把石秀看作儿子一样,而且“溺爱”这个“儿子”,所以听说石秀与胜文交好,深感兴趣,“这等说,他今晚是宿在胜文家了?”他将身子往前俯着问。

    “是的。”杨雄又用解释的语气说,“也难怪他,醉得动弹不得了。”

    潘公觉得他的解释多余。“男子汉眠花宿柳是常事。”他问,“三郎一向眼界甚高,怎的一下子跟这个叫什么胜文的倒投缘?”

    “自然是因为人品出众,极文静,大家闺秀的模样。”杨雄又说,“好像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只为她爹遭了官司,罪名不轻,方始没身入官的。”

    他们翁婿俩谈得投机,在屋里的巧云却听得生气。“老悖悔!”她怨她父亲,说什么“男子汉眠花宿柳是常事”,一样十月怀胎生下的人,男的可以在外头荒唐取乐,女的就该在家寂寞受苦!这是哪个定下的规矩!更可恨的是,在外面左拥右抱,吃醉了回来,吐得一塌糊涂,还要逞凶;不但逞凶,还有脸说!这口气叫人怎么忍得下去?

    怨了丈夫又想起石秀,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原来“眼界高”是想娶个“大家闺秀”!这样说来,是嫌自己出身不高?巧云回想枉用深情的那番无趣,一时血气翻腾,怎么样也平静不下来,一个人涨红了脸,冷笑着在暗地里骂:“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什么东西,难道又是什么做官做府人家的子弟?癞蛤蟆吃不着天鹅肉,到娼家去找大家闺秀,真正说出来笑死人,教我都替你害臊!”

    一个人骂了又骂,心里觉得好过得多。正双眼涩重、迷迷糊糊要入梦时,发觉一只手探到胸前,然后一张嘴凑了上来。巧云一惊,旋即会意,而同时也有了受欺的感觉,把那只手使劲一推,转身向里骂道:“从今以后你休想!你当我什么人?不高兴便骂,高兴来了啰唣!你有地方尽管去!哪个稀罕你?”

    杨雄也是个虎头蛇尾、没气性的人,挨了骂不敢回嘴,只低声下气地赔笑:“何苦生这么大的火气?气坏了身子,教我心疼!”

    “不要脸!”巧云又骂,“自己都不嫌肉麻。”

    “肉倒不麻,只是心里有点痒。”

    说着又去撩拨巧云。巧云却是只要他的手一碰身子,便是下死力一掌,打得他的手背都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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