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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屏山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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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得明白?莫说他生来忠厚热心,就是善虑多疑的人,只怕也想不到自己的义儿安着这般的龌龊心思。石秀倒有些为难了。

    潘公看他浓眉深锁,双唇紧闭,懊恼而又为难的神情,心里老大不安————只当石秀怪他不体谅,父女俩自去做功德,把一爿店、一个家都丢了给他,百凡杂务,到底只生了一双手,如何忙得过来?想想也不怪他恼。

    于是潘公说道:“三郎,你莫烦!不去,我在家帮你就是。”

    石秀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为何要说这话。眨着眼从头想了一遍,才知道他误会了。这一误会还说得大有关系,有潘公在,那贼秃多少还有顾忌;若是老的不去,小的落得放肆,事情就越发不可收拾了。

    “潘公,你老人家想到哪里去了?我心里是烦,烦的是————”他无可奈何,只好这样说了,“听了几句闲话。”

    “噢!”潘公双眼大张,“什么闲话?莫非又是哪个在你面前挑拨是非?”

    潘公的意思是,不知谁人挑拨石秀与他家的感情。但这话在石秀却如拦头一棍,似乎不好再说海和尚的是非!只是到此地步,不说却又不可。一急之下,倒想出计较来了:避重就轻,不说海和尚如何,改说他不法的手下,只要潘公加意防备,也可以教那贼秃知难而退。

    “有两句闲话,与我无关。”他慢吞吞地说,“说报恩寺里有不守清规的和尚,潘公,你须替大嫂留意。”

    潘公一听这话,颇出意外,愣了一会儿,轻轻点头,似乎想什么想通了似的。“这也是有的。海和尚启建这坛水陆道场,延请一百多僧众,难免有那六根未净的假和尚混在里面。三郎,”他很注意地问,“外面有些闲语,自然不是瞎说,总是哪个有什么形迹落在旁人眼里。你说,那不守清规的和尚,唤甚法名,我好当心。不然一百多和尚,教我看住了哪个的好?”

    想想这话不错。倘或推说不知,潘公便得在一百多和尚中,一个个去鉴别善恶,岂不是作弄老人家?

    若是要说,自然不能说海和尚,而不说他却又说谁?此时不容石秀多想,便即答道:“有个海和尚的亲信,在他寺里挂单的和尚,名唤悟先,生得相貌狞恶,潘公你多留心他就是了。”

    听说“相貌狞恶”,潘公心里倒是一惊,旋即转念,既是海和尚的亲信,自然听他的约束指挥,怕他何来?“三郎,”他感激地说,“不枉我看得你重!不是至好,不会关心到这上头。多亏你打听了来告诉我,我自知留意,你放心好了。”

    这真的是可以稍稍放心了,只还有一句话不能不说,怕他告诉了女儿,又是一场是非;或者再传到海和尚耳朵,将计就计来个声东击西,故意教悟先把潘公引了开去,他两个便好得手,那就更是弄巧成拙、大坏其事了。

    “潘公!我这话你休与大嫂去说。”石秀接着说了缘故,“大嫂胆小,那悟先相貌又恶。心里先存着个畏惧之心反倒不好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何必说破,于事无补,反倒吓着了她!”潘公停了一下又说,“你说的话不错,这几日的报恩寺不是清净佛堂,寺里又是随喜之地,万一混进个坏人去,不是当耍的事。明日我到了寺里,亲自送巧云到住房,看那里的门户可谨慎。我是六十多的人了,又是送女儿,便到女眷的住处看一看,也不打紧。”

    “是、是!”石秀这下是放了一大半的心了,连声答说,“潘公算是明白了,门户谨慎最最要紧。”

    于是第二天午后,潘公父女收拾停当,唤店里的一名伙计挑了行李,带着迎儿,作别石秀,径投报恩寺去做斋主。

    走进山门,只见一路上已是人来人往。但听口中所言,尽是报恩寺里的盛况。转道路口,遥遥望见山门前旗杆上,悬一道数丈长的黄布大幡,浓墨大书“启建十方法界圣凡水陆普度大斋胜会道场功德之幡”。走近山门,又见挂一道黄榜,起首四个大字“以法利生”,末后也是四个大字“幽显咸知”,中间是极长的一篇四六文章,写明启建这一坛水陆道场的缘起。潘公和他女儿,都列名“修斋会首弟子”之中。

    潘公颇通文墨,正摇头晃脑地把“光阴过隙,生死浮沤,常思修福之心,未遂良缘之便。又虑故亡宗祖,已往六亲,恐拘幽暗之乡,难获超升之路,为此”如何如何的这些话头念得铿锵有劲时,发觉有人拉了他一把。

    是巧云在拉她父亲。潘公转脸看时,笑嘻嘻站着一个和尚,正打着问讯,他认得是报恩寺的知客僧,法名玄清。

    “老施主,怎的此刻才来?”玄清十分亲切地说,“方丈早就在盼了,快快请进去歇脚。”

    “多谢,多谢!”潘公指着行李说,“不如先安顿了再叙话。”

    “不消老施主劳神,一切俱已安排停当。方丈特地亲自挑的房间,清静安逸,包管老施主和小娘子中意。”

    “实在费心。”潘公摆一摆手,“就请玄清师带领吧!”

    于是玄清领着潘公父女,一直进山门,绕大殿,到了罗汉堂,路分东西,玄清站住了脚指点,往东是男客下榻之处,往西是女宾的住房。

    潘公紧记着与石秀所谈过的话,便向巧云说道:“我先送你进去,看看可能住得舒服?”

    “爹不要去吧!赵秀才娘子她们都是女眷。”

    “怕什么?我六十多的人了,难道还要避嫌疑?”

    父女俩似有争执的模样,玄清急忙挺身排解。“小娘子见得到,老施主说得是,看看不妨。”他说,“我先着人通知一声,请几位女施主自己知道就是了。”

    于是转身领路,往西曲曲折折穿过一号甬道,转折之间,豁然开朗,只见一带粉墙,尽头处是一座月洞门,悬着一副刻竹填绿的对联:“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上面一方小横额:“一尘不染。”潘公向里一望,果然好一庭树木,只是重阳节到,满地黄叶,却有数十盆菊花,红白黄紫,开得十分热闹。

    花丛中闪出来一个佛婆,五十来岁年纪,花白头发梳个朝天髻,一脸精明的神气,衣襟上晃晃荡荡挂着一串钥匙————她是早受了方丈嘱咐的,一见巧云,顿时堆满了笑容,抢步迎上来说道:“可是潘家小娘子?盼了你一上午,到底盼到了。”接着又看潘公:“老施主好健旺!”

    巧云看是这等殷勤,心头便是一喜。“这几日要麻烦你。”她说,“等功德圆满之日,一总酬谢。”

    “不敢、不敢!”那佛婆说,“我姓徐,叫我老徐就是。小娘子有事,哪怕深更半夜,尽管招呼我。老施主是我报恩寺的大护法,不敢不尽心。来、来,小娘子先看看住房,又明亮又宽敞,是这里最好的一间。”

    佛婆只顾奉承巧云,如让别的女斋主听见了难免不悦,所以玄清急忙阻拦:“你闲话少说!到里面通知一声,潘老施主要送小娘子进来,是年高德劭的老人家,不须回避的。”

    佛婆老徐答应着,顺手抱起巧云的铺盖,一路往里走,一路到先来的两家女斋主那里去通知。玄清便陪着潘公父女,让迎儿跟在后面,穿过一条极长甬道,进入一所小小的院落,这就是特为替巧云安排的住处了。

    未进院子,潘公已颇满意,因为门户确很谨密,除了前面一道月洞门有老徐看守以外,便只有一扇下了锁的边门。那小院子里一门关紧,更是什么闲人都动不上脑筋。院中坐南朝北三间房,东面大的一间留给巧云,西面一间,说是有个张大户家的儿媳妇来住,尚未搬来,当中一间,两家公用,另外还有间下房,里面有两张床,其中一张自然属于迎儿。

    “好了,好了!”潘公对女儿说道,“你也累了,先歇一歇。我到我那里安顿了再说。”

    海和尚格外巴结义父,也是单独安排了清静住处,特为派个小沙弥服侍起居。等在方丈见了面,海和尚又亲自陪着去随喜。只见外坛设在大雄宝殿,香烟缭绕,法器罗列,数一数拜垫,不下一百多个;黄布所铺的长案上经卷重叠,在这七日之中,各种经都要念到,潘公赞叹不已:“真正是一场大功德!”

    内坛设在偏东的弥陀院,搭起极高的席篷,里外连成一起。内设二十四堂,便是二十四幅水陆法像。其中又分“上堂”“下堂”,上堂是诸天神佛,高僧护法,自然是“婆罗世界千百亿化身释迦牟尼佛”为首,金碧辉煌,宝相庄严,画工极细;还有苏东坡的赞语尽是些佛经上玄妙莫测的话头,潘公看不懂,也就不去看它了。

    下堂也是十二位日月天子,南北极大帝,然后二十八宿各位星君;再下来是太岁神道,皇帝王侯、公卿将相;下及庶民百姓,还有城隍土地,以至罗刹饿鬼;诸态百相,穷形极致。将个潘公看得眼花缭乱,只说:“累了,累了!明日再看。”

    于是海和尚又陪着到了方丈,设下精致素斋款待斋主。潘公年纪虽长,在那些衣冠缙绅中,座次就低了,好在他为人本分,不以为嫌。倒是海和尚,觉得老大过意不去,席散以后,不住赔话道歉,说“委屈了义父”。

    “休说这些客套。”潘公体谅他,“你是方丈,这一场大功德要你主持,不必陪我。你去忙你的正事,我也待歇息了。”

    “是的。我陪义父去,再到你老那里坐坐。”

    潘公辞谢,海和尚执意要送,也就让他尽礼一路陪着,由罗汉堂往东,尽头处是个大院子,两排客房南北相对。潘公住的是北屋靠里,一大一小两个房,床帐衾褥一律全新。桌子上一只广漆攒盒,里面放着五六样干果,床头还有一瓮酒,这是海和尚知道义父好杯中物,特为孝敬他的。

    刚刚落座,潘公朝窗外一望,不觉吃惊:灯光影里,一个胖和尚走过,生得好恶的相貌!潘公想起石秀的话,脸上顿时异样,睁大了眼,直盯着窗外远去的背影。

    “干爹!”海和尚诧异,“你老人家在张望什么?”

    “喏!”潘公手一指,“那和尚法名如何唤?”

    海和尚略望一望答道:“他叫悟先。干爹何故问他?”

    “原来就是悟先!”潘公放低了声音,向左右看一看,虽不见有人,还是不放心,将海和尚一拉,“来,来,我问你句话。”

    海和尚疑云大起,只道悟先未曾到报恩寺挂单以前,在哪里做下什么不端之事,为潘公所知,今日一见想起,要细细告诉自己,所以神色之间,亦颇为不安。

    “我听人说,这和尚不守清规,你如何留他在此?”

    只为心里已经想到,所以海和尚平静地问道:“怎得不守清规?”

    “这就不知道了!”潘公自觉义同父子,有话不妨直言,所以紧接着便用微带责备的声音说道,“看他相貌猛恶,你如何拿他当亲信?”

    听得这一说,海和尚暗暗心惊,他用悟先作亲信,外人不得而知,潘公是从哪里看出来的?细细一想,外人绝不会从他与悟先之间的形迹看出端倪,必是听谁所说。这个人倒要打听一下。

    “没有的话。我怎么拿他当亲信?寺里挂单的游方僧多得很,随缘去住,我是一视同仁,无分彼此。干爹是哪里听来的?”

    “没有这话,也就算了。”潘公自然不肯说出石秀的名字,“我看这悟先,相貌不是善类,又有不守清规的话传出,你倒是要当心。”

    “干爹开示得是。不过,谣言却不可轻信。”海和尚略停一停,一套辩解的话,如源头活水一般滚滚而来。

    他说最初悟先来挂单时,他亦颇以此人的相貌为嫌,一谈之下,才知是心肠极热、极直的人。他是罗汉相,面恶心慈。

    说到罗汉相,潘公便想起“降龙”“伏虎”两尊者,果然是悟先那般的相貌,点点头说:“这倒也像!”

    “他的相貌吃亏,性子也吃亏,心肠最直,疾恶如仇,看见不平就要打。为此,我不知劝过他多少次。我说,你在我这报恩寺,倘或小小闯场祸,也还不要紧。蓟州城里上起知州相公,下到市井小民,都还看重我,有个小小的面子,有麻烦替你撕掳得开。若是在别的地方闯出祸来,只怕没有人帮你铺排,难免吃亏。”海和尚又说,“这悟先不服别人,倒服我。如今火爆也似的性子,改得多了。”

    “这也是你以德服人,我听了高兴。不过,”潘公又放低了声音说,“这悟先的来历,你却要摸清楚。不是我说,你佛法虽深,年纪到底还轻,见的事不如我多。多有江洋大盗,犯下巨案,官府追得紧,无处容身,遁到佛门里来。虽然吃斋念经,要改本性,到底不易。”

    “干爹说得是。等这场大功德过了,我来问他。”海和尚又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总只有化度他、成全他。”

    “是啊,佛门广大,无所不容。你只留意他就是。”

    海和尚心想,要留意的倒不是悟先,是在潘公面前说悟先的人。这个人多半是“内奸”。既是“内奸”,趁潘公这几日在寺里,少不得来叙话,看是哪个常来,就容易查明白了。

    于是告辞出门,回到方丈,首先便是找到悟先,告诫他这几日不可多事,尤其是在潘公面前,切须顾忌;再就是派他一桩差使,无事只在罗汉堂门口闲坐,看本寺僧人哪些常到东面客房,是与哪些施主叙晤,记清楚了到方丈来告诉。

    悟先答应着,照话而行。海和尚便退入自己避嚣用功的静室。这间屋子极其隐秘,七弯八转,门户重重,不是来惯了定会迷路。就是本寺的和尚,等闲也到不得此地,因为海和尚说是在他静室里供奉着“佛牙”,是镇寺之宝所藏的重地,所以门禁特严。

    佛牙真假,无人得知,只知海和尚的这间静室异常华美,不像出家人所住。然而却无人肯说,也无人敢说,因为海和尚极善驭下,恩威并用。不说寺里的是非,有许多好处,说了便少不得有麻烦,“监院”“首座”尽皆听命而行,随便找个错处便可责罚。或者调个职司,诸如起早落夜,各处去挑“净桶”,便是个极苦差使。

    不过这一日到他静室中来的人却不少,自然都是报恩寺中东西两序有执事的大和尚,都监、监院、典座、维那、首座,还有书记、知客,都为了明日开坛“结界”,启建法事,有所请示。

    海和尚极其能干,一一分派,井井有条,但血肉之躯,到底不曾生得三头六臂,这一番公事应付下来,实在也累了,好不容易才得静下心来,细想一想,叫声不好,有件大事还不曾办!

    这件大事与佛事了不相干,只是觉得从巧云入寺,到此刻还不曾通过一声款曲。替人设想,巧云带着一片热肠,满怀兴致来做斋主,必是打算着有一番花团锦簇的热闹,可以怡情悦性;不道一来便关在禅房里,冰清鬼冷,比在家里还要寂寞。虽说佛婆老徐自己已经切切嘱咐,务必加意伺候,然而巧云有些心事究竟不好与老徐提起。她心里一定在怨骂:千方百计,安排下这等一个机会,不道来了人面不见,连一声言语都没有。这等拿人作耍,着实可恨。罢、罢,早回家去,死了这条心,倒还少生些闷气。

    这样想着,不由得急出一身冷汗,当时便从禅床上跳下地来,顾不得穿鞋,直奔东壁,伸手便待向一架多宝槅去推。

    手已经摸到红木槅上了,却又缩了回来。想想大为不妥,这件事须事前约得千稳万妥,还得等到时候方能动手。此时造次行事,闯出祸来,只怕明日这坛轰轰烈烈的道场,立刻就会落个“卷堂大散”的结局。

    于是又回到禅床,盘膝而坐,把火辣辣一颗心硬按了下来。拿俏伶伶一条影子,硬推了出去,唤来贴身小沙弥,悄悄嘱咐了一番,教他去告诉老徐。

    鼓打初更,巧云叹口气,正待上床,只见窗外影子一闪,随即便有人喊:“迎儿小妹妹,开门。”

    是佛婆老徐的声音,迎儿未得巧云应诺,不敢应声。巧云便说:“去开!”

    门开了,只见老徐笑嘻嘻地站着,手里端着个食盒,朝里望望已卸了妆的巧云,又望见铺排好了的衾枕,诧异地问:“刚刚起更,小娘子怎的倒要上床了?”

    “四更便须起身,等候拈香,开启法事,早点睡的好。”

    “也太早了些,夜点心还不曾吃。”说着,把食盒摆在桌上,先不揭开,却向迎儿说道:“取小娘子自用的银镶牙筷来。”

    等迎儿取了巧云用惯了的银镶牙筷,老徐才揭开食盒,是报恩寺香积厨中的珍品,一盘百果蜜糕,一盖碗薏米红枣莲子羹,都还冒着热气。

    “小娘子,快趁热请用!”

    老徐安席、布箸,情意殷勤。巧云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含笑说道,“你请坐!取双筷子来,陪我一起吃。”

    “罪过,罪过!”老徐倒退两步,“小娘子在这里,哪有我的座位,更不敢与小娘子同桌。没上没下,哪有这个规矩?没的吃方丈晓得了,说我!”

    “怕什么?又没有外人。”巧云回头喊道:“迎儿再取双筷子来!”

    “不用,不用!”老徐急忙阻拦,“既如此,我陪着小娘子说说话。”说着,在门边一张凳子上,斜欠着身子坐了下来。

    于是巧云享用夜点,老徐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谈来谈去总要谈到海和尚身上,说他如何能干,如何体恤,如何得寺中众僧爱戴,最后说到巧云身上。

    “方丈也一直夸赞小娘子,说:‘我这位义妹,聪明贤德,供佛敬僧,最是虔诚,将来一定修得多福多寿。’”老徐停了一下,看一看巧云的脸色又说,“可惜虽是义兄妹,到底要避嫌疑,不能来看小娘子;只叫我当心伺候,请小娘子宽心!”

    听到最后一句话,巧云只觉心头重重一撞:何以爆出来这么一句话?“宽心”些什么?此来有何心不能宽的?一颗心无非都在海和尚身上,这一层他当然也明白,然则说到“宽心”,想来他另有安排,必可见面。不然,无缘无故说这句话做什么?

    这样一想,心倒真个宽了些,但也不免纳闷,不知海和尚如何安排。众目睽睽之下,纵有千言万语,只怕连使个眼色都办不到。此外又如何得以私下相会?

    巧云心潮起伏,便忘了进食,也不曾听见老徐还说了些什么言语。等惊省过来,自觉失态,讪讪地放下筷子说道:“迎儿你收了去!莲子羹替我留着,蜜糕你吃了它。”

    迎儿正是发育的时候,嘴馋,巴不得这一声,响亮地答应着,收拾了碗筷,退到外面去大吃蜜糕。

    “小娘子!”老徐看一看四周,指着床帐后面,低声说道,“夜静更深,那里若有什么响动,你休吃惊!”

    巧云这时候便就吃惊了。“那,那里有什么?”她问。

    老徐微微一笑:“小娘子想要什么,那里便有什么!”

    这话暧昧难明,巧云大为困惑;而老徐却以一句最要紧的话已经递到,现在是要她自己去细看细想的时候,不宜再耗工夫,便站起身来告辞。

    “小娘子请早早安歇。五更‘结界’,四更起身,到时候我会来叫,不怕,尽管放心大胆睡好了。”

    “噢!”巧云心不在焉,未曾听清楚老徐的话,只茫然答道,“好,好!谢谢你。”

    等老徐一走出房门,巧云更不怠慢,三脚两步奔到床后————床后留有一条三四尺宽的夹弄,外垂门帘,里面放着些妇女使用之物,是闺阁中最隐秘的所在,里面黑咕隆咚,一切都要用手去摸。巧云摸了半天,摸不出什么花样。

    回身出来,坐在床沿上怔怔地在想:怎么叫“想要什么,便是什么”?难道想要个有情郎,那里就会跑出个人来?

    这样转念,突有意会。这一次不是去摸了,站起身来,携一盏烛台,重新走入床后夹弄,手拢烛火,细细照看,毕竟看出名堂来了。

    夹弄尽头是五寸宽木片镶钉的板壁,中间几条严丝合缝,了无异处;两面两条缝隙较大,凑近了细察,才知道根本不曾钉拢,用手推一推,略略有些活动。这不用说,是一道暗门。

    原来如此!巧云恍然大悟之下,惊喜莫名,一颗心怦怦地跳个不住。

    七日功德圆满,做了“送圣”法事,奉送十方法界,四圣六凡,各登云路,齐返真境。接着是斋主酬谢。海和尚算了总账,接过银子,依分僧众,出手异常大方,所以落得个皆大欢喜,人人称颂。

    等忙过两三日,内外两坛,收拾干净。海和尚挑个黄昏,备下几碟精致的果物,开了一瓶好酒,嘱咐小沙弥去唤胡头陀到静室来叙话。

    不曾剃度的叫头陀,头发披散,只额上用铜箍箍住,取下那箍,挽上髻戴上帽,便是个俗家人,哪里都能去得。所以这个胡头陀专替海和尚办些出家人不便出面去办的事,好比花粉店买胭脂之类。海和尚花钱撒漫,报些花账从不追问,额外还有“脚步钱”相送。此时一听方丈传唤,胡头陀知道又是好差使来了,喜滋滋地紧跟着小沙弥来到静室。

    到得里面一看,情形与往日不同。往日就能到得静室,不过站着听海和尚吩咐数语,交代明白,自去办事,难得有句把人情上的闲话。这天一见胡头陀踏了进来,海和尚先自含笑相迎,就这顶头的一份亲热,胡头陀便就心跳受惊了。

    “这几日辛苦你!”海和尚说,“佛事只得七日,前前后后却忙了个把月的工夫。我冷眼旁观,哪个勤快,哪个偷懒,肚里统统有数。你是好的。”

    “师父说得好。”胡头陀脸上堆足了笑容,“弟子心拙,全仗师父看顾。”

    “自己人休得客套。”海和尚说,“我这个人最重赏罚分明,不过我是当家人,自然有些你们想不到的难处。寺中有头有脸的大和尚好几位,你一个头陀,我若过分抬举你,只恐旁人心里不是味道,怨我还在其次,暗中使花样摆布你,岂不是我爱之反倒害之?为此,我拿你当自己人,只好摆在心里,你须明白。不然,就辜负我的苦心了。”

    这番言语,教胡头陀着实感激,只合十躬身,连声说道:“师父,师父,你老真是菩萨。”

    海和尚看他如此诚服,自然欣慰,拉着他的手说:“今日无事,这里又无外人,我与你吃两杯酒,好生谈谈。”

    “是!师父请上坐。”

    胡头陀抢上去斟满了一杯酒,等海和尚坐了下来,方在下首陪坐。

    “我看你是个志诚的人,”海和尚说,“我早晚与你做主,买道度牒剃度了你。此事只在明年春天————那时我要到汴京朝大相国寺,‘僧录司’的人颇有相熟的,一说即妥。”

    “若得师父成全,弟子没齿不忘恩德。”

    “说什么恩德?你叫我师父,我自然事事要替你着想。”

    “弟子惭愧!”胡头陀的口齿也伶俐,“有道是:‘有事弟子服其劳。’弟子不能刻刻侍奉师父,反劳师父替弟子操心,这话实在说不过去了。”

    “只要你知好歹就好!”海和尚仔细看一看胡头陀身上说,“秋风紧了,你这件旧海青挡不住风雪。”

    胡头陀为海和尚经手买办,颇攒了些昧心钱,只是怕他疑心,又怕别人妒忌,不敢买好衣服穿,此时亦仍然装穷,微微一苦笑,什么话都未说。

    海和尚也不说话,起身去开了柜子,拉开一只抽斗,里面大大小小的银块,他随手拈了一块,掂掂分量,约莫相当,便放了在衣袖里。

    “这块银子,五两只多不少,你拿去买件衣服,买双鞋穿。”

    胡头陀喜在心头,口中却诚惶诚恐地说:“师父忒煞厚待了,弟子万不敢受。”

    “这就是你不对了!”海和尚有不悦之色,“我有心看顾你,你如何与我假客气?”

    胡头陀脸一红,急忙改口:“既如此说,‘长者赐,不敢辞’,我领师父的恩德。”说着便五体投地拜了下去。

    海和尚这才高兴,扶起他来,把块银子塞在怀里。

    胡头陀心想,相处非止一日,忽然这等客气,必有重用自己之处,何必等他开口?不如自己知趣,则更可以教他见情。

    想停当了便说:“弟子蒙师父格外看待,真不晓得如何报答!但有用得着弟子之处,赴汤蹈火都不辞。”

    海和尚笑了:“出家人与人无忤,与世无争,哪里就要你赴汤蹈火了?”

    “这等说,更容易了。但请师父开示,弟子切实奉行就是。”

    海和尚想说心事,到底觉得碍口,沉吟了一会儿,只说:“且先吃酒!”

    胡头陀有什么不明白,借着酒盖脸,便拿话引他,说哪家来烧香的女眷,赛似观音下凡;哪家的小娘子礼佛是假,约了情郎见面是真,尽是些风情话头。

    酒壮色胆,海和尚终于忍不住了:“我倒有句话与你说,就怕你口不紧!”

    “师父说这话,可不屈煞了弟子?”胡头陀为了示诚,索性说破了他,“师父但见,往日叫弟子采办胭脂花粉、闺阁动用之物,弟子可曾在外头说过一句半句?”

    “这倒也是。”海和尚凑近他问,“我有个未出家之前认的义妹,你可晓得?”

    “不就是潘屠户的女儿吗?”

    “就是她!潘公是我义父。当初我在家的时节,原要招我做女婿,后来好事未成,至今潘公提起来还说可惜。”海和尚略停一下又说,“在家世尘缘未了,三生注定的因果,非如此这般不可。可是白日里她不便常来,我不便常往,却要烦你辛苦。”

    “辛苦不算什么,只要师父能了却此世尘,无挂无碍,得成正果,弟子也好沾光。”

    “那我就与你说吧。”海和尚问,“‘潘记肉行’,你可晓得地方?”

    “潘记肉行如何不知道?时常走过的。”

    “我是说它那里的后门————”

    “潘记肉行还有后门?”胡头陀把个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那倒不曾听说过。”

    “它那里是前面开店,后面住家。”海和尚拿筷子蘸了酒在桌上画,“你从肉行西首一条小巷子穿进去,一直走到头,是条死弄堂;向东一拐,三面围墙,一片空地,北面有道门,就是潘家肉行的后门了。”

    “我晓得,我晓得!”

    “你莫忙,我话还不曾完。”海和尚又说,“这北面靠东的一扇后门,进去是片菜园,是她家杀猪的作坊,你休到那里去;只在刚要向东拐的角子上,另有一扇朝西的小门,那是潘家住家出入的边门。”

    “是了!”胡头陀说,“师父画得极清楚,一寻便着。师父只说,寻着了这扇坐东朝西边门便怎生?”

    “你啊!每日上灯时分,到那里去一趟,但见掇出一张香桌儿在那里烧天香,你便来悄悄说与我。到得第二天四更刚过,你又须辛苦,到那里敲木鱼念佛,做个报晓头陀。”

    胡头陀一面听一面点头,等到听完,尽皆明白:“原来那香桌儿,便是请师父去参欢喜禅,了前世缘的暗号。这等说时,头一日晚上若无那张香桌儿,第二日四更时分,便不须到那里敲木鱼报晓了。”

    这话教海和尚难以回答,照他的意思,最好日日去报晓,做成例规才无痕迹,也免得人动疑。只是四更到那里,三更便须从寺里动身,如今秋风大起,转眼便是寒冬腊月,无事端端起个大早到那里空敲木鱼,说起来是欠体恤,日久天长,胡头陀一口怨气不出,有意躲个懒,岂不误了大事。

    有此顾虑,只好勉强答一声:“不错。”

    “不错便不错!师父只管放心大胆去,弟子决不误事。”

    “难得你志诚!只是辛苦你。”

    “师父好说!明日起始,我便照计行事。”

    到了第二天,胡头陀果然一到黄昏,便踅向“潘记肉行”西首的那条死弄堂。一连三日,毫无动静;到了第四日是杨雄当值之期,巧云吃罢晚饭,喊道:“迎儿!把香桌儿掇出去,今夜烧一炷天香。”

    迎儿精神抖擞地答应着,掇出香桌,摆好香炉,点燃了三炷清香,搁在香炉上,然后来请巧云烧香。

    “可曾看见那个头陀?”巧云轻声问说。

    因为早有约定,所以前两天黄昏,迎儿发现一名头陀在那巷子里经过,一双眼不断盯着她家边门,心中自是雪亮,赶紧悄悄入内,说与巧云知悉。此刻虽未看见胡头陀,但也不碍。“那头陀看上去是志诚可靠的人。”迎儿说道,“前日我曾细细看他,走过来走过去好几遍。说不定就此刻已经看到了。”

    “噢!”巧云十分欣慰,“海师父用的人,自然是靠得住的。”

    于是,巧云整整衣襟,掠掠鬓发,踩着轻俏的步子,走到边门以外,拈起三炷清香,高举过头,眼观鼻、鼻观心,至至诚诚地做了一番默祷,祈求上苍,一愿家宅平安,二愿老爷康强,三愿海和尚永不变心。

    口中念念有词地祷告过了,三炷清香交了给迎儿,插入香炉。她自己便趁这当口,向北望去,北面便是弄口,除却一条觅食的黄狗,什么活东西都没有;向南一望,南面是人家的一道围墙,墙里伸出一支丫杈来,西风过处,瑟瑟地飘下几片黄叶。

    秋风多厉,翠袖单寒,巧云急忙缩了进去。迎儿跟着到了里面,主婢二人,似乎都有话说,却都不知说什么好。

    “不好!”巧云突然想起,“那条黄狗一见生人吠个不停,回头惊动了人,却不是耍处。”

    “黄狗是对门何家的,晚来关在门内,又不放到外面来,怕什么?”

    “说得也是!”巧云点点头,停了一下又说,“晚上你须警醒些,小心应接门户。”

    “我知道。”迎儿答道,“白昼里我睡过一大觉了,此刻精神好得很,不得误事。”

    “不错!若遇上这样的日子,你白昼里先把精神养足了它。”

    打开了话头,就有得谈了。正谈得起劲,听见潘公在喊:“下雨了!怎不拿香桌儿收进去?”

    这一下才惊醒了主婢俩,走出来伸手到檐外试一试,果然凉飕飕的雨丝落在掌上。迎儿踌躇着,不知该不该去收香桌。

    巧云怕她爹看出毛病,便故意叱斥着说:“还不快收香桌儿!等什么?”

    迎儿听这一说,再不能迟疑,三脚两步奔出去,把香桌掇了进来。一看三炷香都已燃尽,工夫也不少了,谅那头陀必已看见,早回报恩寺报信去了。

    转眼起更,里里外外都已熄灯睡下,只有巧云屋中一盏油灯加了两根灯芯,剔得雪亮。从窗外望去,她们主婢的两条影子,隔桌相对,只道是勤于女红,正做夜课;谁知什么也不曾做,只是枯坐等待。

    等到二更将近,巧云努努嘴,意思是时候将到,唤迎儿到边门迎候海和尚。

    “回来!”等迎儿将出房门时,巧云忽又将她喊住,轻声嘱咐,“一切小心,最要当心那姓石的,休教他撞见。”

    “石三郎的鼾声像打雷,这一刻睡得正沉,便大声唤,只怕也唤不醒。”

    “总是小心些得好。”

    “我知道。”迎儿答道,“包管妥帖。”

    迎儿真的已预备得妥妥帖帖:那扇边门本来开关之时,会发吱吱呀呀的声响,迎儿心细,特地在门臼里灌了菜油,运转自如,毫无声息。此时走到那里,轻轻拔开屈戌,将门拉开一条缝,虚虚掩着,自己就躲在门后,侧起耳朵静听门外可有什么脚步声。

    这是条死巷子,夜静更深,等闲不得有人到此,若有脚步声,便是海和尚。怎奈静悄悄的,除却偶尔风吹落叶在地上刮出沙沙的声音以外,哪里有什么人声?

    等人最心焦,何况是等人来偷情。巧云在屋里便似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宁。迎儿也相仿佛,泥土上站得腿酸,门缝里望得眼酸,心中只在想,莫非这花和尚不来,自己就在这里罚一夜的站?

    “不会来了!”

    她背后突然响起这么一声,声音虽轻,仍旧让迎儿吓出一身汗,定定神才想起是巧云的声音,便转身过来,低声答道:“约莫三更快到了。”

    巧云在黑头里不作声,显见得还不死心,好久、好久才听她叹口气说:“关门吧!”

    关门回屋,主婢二人琢磨这不来之故,是胡头陀不曾看见香桌,还是海和尚有意失约?

    “今日也奇,往日都见这胡头陀,就是今日不见。毛病出在老爹喊了那一声。必是香桌收了以后胡头陀才来,错过了。”

    “哪个知道?”巧云心中疑疑惑惑,怕海和尚得新忘旧,故意不来,“见了面,倒要好好问一问他。”

    “那么,”迎儿打个呵欠说,“你也请安置吧!”

    “我不困。”巧云答道,“你去睡好!”

    等迎儿睡下,窗外的雨又大了,淅淅沥沥的声音,入耳凄凉万状。

    心境像一汪止水的池塘,一块石子投下去,涟漪一个接一个波动,怎么样也平静不下来,而况风片雨丝,又助成许多漪涟!巧云独对孤灯,只觉得一颗心没个着落之处,唯有即时见着海和尚,面对面问他个清楚:“因何失约?莫非你就一点儿都不晓得我的心思,一点儿都不顾念我朝思暮想的苦?”

    想想便恨了起来,脸涨得通红地咬着牙想着,见了面什么话都慢说,先在他光头上狠狠凿个栗爆,然后再问他个究竟。如果言语略有支吾,即时撵了出去,从今以后一切两断。

    就在她一个人在柔肠百转、万般无奈之时,海和尚也在他自己的那间静室中长吁短叹,不知如何遣闷。久知杨雄在衙门里颇得知州相公的信任。他当差也极巴结,牢中值宿是件大事,倘有疏虞,走脱了一名死囚重犯,他的性命,知州相公的前程,都会不保,就算巧云在寺中住了七天,久旷之人,不免贪欢,却不会一连四五日丢下公事不管。看起来,不是巧云胆小怕事,便是另有不得下手的窒碍,须得问个明白,另作计较。

    亏得他还留下一个后手,一坛水陆道场,别家花费的账目都已结过,独独潘家未结,正好借这个因头,把巧云去引了来。

    于是第二天一早,写个柬帖,着小沙弥送到潘家,请潘公父女吃斋,顺便结算账目。老人家不疑有他,拿着柬帖走了去寻着女儿。他道:“这海和尚,只怕吃斋是假,算账是真。你只与过他十两银子,也忒少了些,当初他是与你怎么说?”

    巧云心里明白:有什么账好算的?这是笔糊涂混账,真要算起来就不好看相了。所以算账也是假,要自己去会一面才是真。

    这样想着,又是满怀的兴致了,定定神,编了套话答道:“他说他是爹的干儿,娘便是他的义母,出那十两银子,无非因为功德不好白做。照我看,这结账不见得是补他,说不定还可以找几个回来。”

    “哪有这样的好事?”

    “爹不信,爹就去,看他怎么说?”

    “你不去?”潘公说道,“这场功德又不是我经的手,算起账来,首尾我都不清楚,还是我们一起去的好。”

    巧云原是假意推托,听潘公这等说法,正中下怀,当时想了想,怕杨雄昨夜值宿,今日回来得早,便即说道:“要去就走,早去早回。”

    小沙弥回去一报,说潘公父女即刻就到。海和尚这一喜非同小可,吩咐香积厨中,速速整治精致素斋;又教开酒窖,特选陈年佳酿,有心要灌醉了潘公,好解那心头的相思之苦。

    到了日中,一匹毛骡、一乘小轿载了他们父女来到报恩寺,依然是知客迎接,引入方丈。海和尚笑嘻嘻叫一声:“干爹、贤妹!”接着便说:“那几日做水陆道场,日夜都忙,又有几位有来头的乡绅,不能不应酬一番。干爹、贤妹自己人,说不得只好委屈冷落了,今日特地备几碗不中吃的斋饭,专诚奉请,无非是个赔罪之意。”

    一面说,一面偷眼去看“贤妹”。巧云也在偷觑,四目相接,急急避了开去————她人在潘公后面,老人家背后不曾长眼睛,自然不曾发觉他们眉来眼去,只觉得这个义子极会做人,心里十分舒畅。

    “这一场功德十分圆满。连日也听人谈起,都说蓟州城里难得有这样的盛会,方丈和尚神通不小。听了这些话,我也替你高兴。”

    “原是干爹最关心我,我也无一刻不是念着干爹!”说着,海和尚又向巧云瞟了一眼。

    “闲话少说,先结账吧。”

    “噢,不是干爹提起,我倒想不起。账结好了,该当找还四两五钱银子。”

    “怎么?”潘公问道,“我也打听了,别家都是五十两银子,独独我家这等,莫非做功德也有等级!”

    “做功德哪里有什么等级!修善只在一颗心,不问花钱多寡。干爹家的事就是我的事,怎好多收?我开的是一成账。”

    “没有这个道理————”

    “干爹说哪里话。”海和尚抢着说,“若是与他人一样,怎么叫‘自己人’?”

    说着海和尚去取账单和该找的银子。潘公觉得老大过意不去,回身与巧云商量:“我们写了缘簿吧?”

    巧云的心思不在这上头,随口答道:“但凭爹爹!”

    于是他自己捏了十两一锭银子在袖子里,等接过账单和碎银,将那一锭整银子取出来放在桌上,向小沙弥说道:“小师父,烦你到柜房里取缘簿来!”

    “干爹!干爹!你这是做什么?”

    “我写缘簿,也算做些功德。”

    “唉!干爹,这话又差了。刚做过那一场大功德,如何又要做?不必,不必!请收起来。”海和尚将那一锭银子硬塞还给他。

    潘公不肯过分受义子的好处,想了想,有了计较,等缘簿取了来,便又说道:“我们一家三口,在这坛水陆道场上做过了功德,就依你的话,暂且丢开。不过我却要替一个人在你报恩寺里结个善缘。”

    “干爹要替哪个结缘?”

    “你看我写就知道了。”

    这一下海和尚再无法拦阻,莫非人家要结善缘,报恩寺倒拒而不纳?佛门广大,又不是衙门,就是衙门,“有理无钱莫进来”,没得个有理有钱却把人家推出去的道理!只好亲自磨墨,将支笔在砚台上舐了舐,递到潘公手里。

    潘公也略会写几个字,写字的架子还不小,朝南正坐,摊开缘簿,接过笔来,先朝亮处眯起眼睛,将笔尖上脱去束缚,伸了出来的两根毫毛拔掉,然后左掌平伏在胸前,右腕靠在左掌上拿它当个“臂搁”,一笔一画地写道:“金陵弟子石秀,敬助香油银十两。”

    巧云就站在她父亲身后看,十三个字中只认得两个,这两个字还只是一个声音:“石”与“十”。不过她心思玲珑,就凭这两个字,便猜着了意思,撇一撇嘴,大为不满。

    “爹也是!”她说,“可是钱多得没处用了?替他也来写缘簿。”

    “莫说这话,”潘公答道,“他有钱存在我这里。”

    “他有钱是要讨老婆用的,你替他花了,当心他不认账!”

    “石三郎不是那种人。”潘公又说,“就不认账也不要紧,日日屠宰,虽不是他动手,到底猪是他贩来的,杀业太重,是店里的事,我替他做个功德,也是应该的。”

    “他又不晓得,有啥个屁用?”

    “咄!”潘公叱责,“如何在这供着佛的地方,说出这等没轻没重难听的话来!他不晓得,菩萨神灵自然晓得,怎说无用?”

    巧云犹自不服,拉长了脸,走向一旁坐下。海和尚见他父女口角,大为不安:潘公那里倒在其次,巧云这面必得想个法儿,哄得她回嗔作喜,才不枉了今日这难得的一会。

    于是想一想说道:“贤妹,你就随老人家的意思好了。少停吃罢了斋,我让贤妹开一开眼界。”

    “开一开眼界?”巧云问道,“难道有什么稀罕之物教我看?”

    “自然是稀罕之物。”海和尚答道,“乃是本寺的‘镇寺之宝’。”

    “不错!”潘公是跟海和尚一样的心思,要哄得她高兴,所以接口说道,“我是见过的。女儿,佛牙不可不看,难得的眼福。”

    听这一说,巧云果然高兴了。“怎的叫佛牙?是哪尊佛的牙吗?”她问。

    “是的。”海和尚答道,“这尊佛,就是大雄宝殿正中供着的释迦牟尼佛。当初西域天竺有个迦毗罗卫国,老王名为净饭王,王后称为摩耶夫人。这年四月初八,摩耶夫人从右胁下生下一个孩儿,天生慧根,舍却尘世的富贵荣华,出家学道。二十九岁,舍却太子尊位,在世教化四十九年。这年二月十五,在个名唤拘尸那迦的地方,于娑罗双树下涅槃,往生极乐世界,留下了这颗佛牙。乃是南朝陈武帝传下来的。”

    “可真的是佛牙?”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敢打诳语。”海和尚单手当胸,极正经地说,“贤妹休说这话,亵慢佛陀,罪过,罪过。”

    这一说,巧云也连忙双手合十,念了几句佛号,然后又问:“释迦牟尼佛,到如今多少年了?”

    “一千五百多年了。”

    “一千五百多年,一颗牙齿传到如今,真正不易。”

    “原是不易,才是我报恩寺的‘镇寺之宝’。”海和尚看素斋已经齐备,便起身说道,“贤妹请用素斋。等我陪干爹吃过酒,让他老人家歇午觉时,我陪贤妹去瞻仰佛牙。”

    这是个暗号,巧云会意,坐上桌便帮着海和尚灌她爹的酒。素斋极其精致,那酒又香醇,极易上口。潘公素来是自己会寻乐趣、颐养天年的性情,所以开怀畅饮,也不知吃了多少杯,渐渐酒意上来,上下眼皮上了胶似的只往一处去黏,口中兀自说道:“我不曾醉,我不曾醉!”

    “是,干爹量好,不曾醉。”海和尚附和着说,“且先歇一歇,等睡起来了再吃。”

    海和尚一面说,一面起身,使个眼色,叫小沙弥相帮扶着,觅个清静禅房,将老人家身子放倒,脱去云履,盖上夹被,吩咐小沙弥片刻不能离开。若是潘公醒了,一面伺候茶水,一面急速到静室来通知。

    回到方丈,海和尚笑道:“贤妹如今是看佛牙的时候了。”

    巧云无缘无故心跳了起来,强自按捺着问:“佛牙在哪里?”

    “请随我来!”

    这曲曲折折的一条通往静室的甬道,巧云一步一惊,只防着有人看见。好不容易到了一座院落,眼看着海和尚关紧了黑油双扉,再细细打量,但见围墙矗立,四下隔绝,这才深深地透了口气,用手不住拍着胸口,算是心定了。

    “你看我这地方如何?”海和尚笑嘻嘻地问。

    “你弄这么个地方做什么?”巧云说道,“也不知害了多少人的清白!”

    “佛菩萨在上头,”海和尚合掌做出说话罪过的神情,“除了贤妹是前世的缘分,哪里还有别个?”

    “哼,我却不信。看你忒煞胆大,必是常做这件事!”

    “这话屈煞了我!”海和尚在自己光头上打了一下,愁眉苦脸地说,“我为贤妹经不念、忏不拜,最是打坐的时候心猿意马,一颗心就像教贤妹拿裙带拴走了似的。这等为你受苦————”

    “休来花言巧语骗我!”巧云抢白,“我倒问你,昨夜你为何不来?”

    “昨夜?”海和尚大为诧异,“又不曾摆出香桌来,我怎么敢去?”

    “怎说不曾摆出香桌儿?”巧云亦自诧异。

    “我怎会说假话?明明胡头陀到起更时分去看过,说是未见香桌,天又下着雨,看来这一夜又落空了!”

    提到下雨,巧云心里明白,大概是错失了。胡头陀先偷懒不曾来看,及至下了雨,潘公一喊,迎儿收起香桌,等他再来时,自然看不见香桌。

    “是了。”听巧云说明缘由,海和尚咬牙切齿地发恨,“这死囚!我待他不薄,他却误我这等大事,断断不饶他!”

    巧云怕激出事来,急忙说道:“胡头陀倒是志诚的人,平日总是黄昏时来一遍,吃了晚饭再来一遍,从不错过;偏偏就是昨日,或者自己有事,偶尔差失,也是有的。”

    “他有什么事?”海和尚冷笑,“昨日来与我回话时,满口酒气,必是在哪里吃酒吃得糊涂了,忘掉了这件大事。酒什么时候不好吃,偏偏就那一刻熬不得!真正可恨,回头待我好好问他。”

    “不要,不要!”巧云使劲摇着头,“你也须想想,以后还有用得着他的时候。”

    听得这话,海和尚不响了,想了半天叹口气说:“只为求人,就不得不忍气。也罢,我就听贤妹的劝,饶他这一遭。”

    “也还须与他些好处,教他知情感激,巴结办事才好。不然,错过一遭,我又不知道你来不来,心悬悬的,那滋味却难消受!”

    “我又何尝不是这等。不过,摆香桌作暗号,忒也费事,须得改良。”海和尚想了一下,欣然色喜,“有了,有一个法子,再不得失误。”

    海和尚的法子,依然是在烧天香上打主意。烧天香,讲究些的摆香桌,穷家小户便只做个铜插子钉在门房,三炷清香只插在铜插子里————线香的梗子有染红的、有染绿的。就拿这颜色作个暗号,只见了线香是绿梗子的,尽自登门不妨。

    “这好!”巧云深深点头,“红绿颜色,一望而知;线香燃尽了,梗子还在,胡头陀便晚来些,也不得误事。”她又瞟着他嫣然一笑。

    “你倒是好才情!”

    “岂止好才情?还有好的!”说着,海和尚一把抱了上来。

    那婆娘还记挂着一件事,推开他说:“你说让我开开眼界,爹也说是什么眼福。我倒看看,佛牙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城隍庙前,撑把太阳伞的‘胡一敲’那里多得是!那肮脏东西,有什么看头?”

    巧云大为诧异:“什么?什么‘胡一敲’?”

    “是个牙医。”海和尚说,“他替人拔牙,左手拿钳子钳住蛀牙,右手使个钉锤,只一敲,敲了下来,不作兴敲第二敲,所以唤作‘胡一敲’!”

    巧云这才恍然大悟。“什么‘镇寺之宝’!”她刮着脸羞他,“吹得好法螺!”

    “这倒也不尽然。佛牙原是有的,只是为人收了去了。”

    “哪个?”

    “是个戒行高深的老和尚,今年怕已百岁朝外,驻锡在燕山府悯忠寺。他是老前辈,说要奉迎佛牙,我不敢不依。这老和尚————”海和尚咽了口唾沫,不说下去了。

    再说下去就难听了,驻锡在燕山府悯忠寺的这位老和尚,法名太无,道行高深,持戒严谨,听人说起海和尚以佛牙招摇,深恐亵渎,所以亲自来奉迎了去。他曾苦口婆心劝诫过海和尚,须尽佛门子弟的道理。这些话说出来脸面无光,所以海和尚才咽了下去。

    巧云这时的好奇心大起,看不见佛牙,怏怏若失。海和尚便哄着她说:“你且耐一耐,迟则半年,早则两三个月,我好歹教你如愿。”

    “空话!”巧云白了他一眼,“莫非我还路远迢迢,到燕山府去看?”

    “燕山府也不远,不过两日的路程。”海和尚又说,“自然不是教你到悯忠寺去看。等我想个法子,为了你,把佛牙奉迎了回来。”

    “太无老法师肯吗?”

    “自然不肯。须得想个法子骗一骗他。”

    “哼!”巧云冷笑,“这是半天里在飞的事,没着落的话少说。”

    “我几时说过没着落的话?说到一定做到。为了你,我明日就来办这件事。”

    口口声声“为了你,为了你”,巧云心里自然舒服,而且也有些过意不去。“罢了,罢了!”她摇摇手,“你自己说的,‘胡一敲’那里有的是,也不是什么稀罕之物,犯不着费事。”

    “刚才是没有佛牙与你看,故意那等说法,好教你死心。说实在话,这个眼界还非开不可。”

    “噢,”巧云又是兴致盎然了,“你倒说与我听听,佛牙是怎生非看不可?莫非与平常人的牙齿大不相同?”

    “自然大不相同。”海和尚撮起两指,比划着说,“四寸长、一寸宽————”

    “咄!”巧云嗔道,“又来哄我!佛菩萨难道生的是青面獠牙?”

    “什么青面獠牙!佛陀是丈六金身,自然有那么大的牙齿。”

    想想不错,“丈六金身”这句话是听见过的,巧云不响了。

    海和尚占住了理,越发得意。“你总明白了吧?”他说,“我在你面前,从不说没有着落的话。”

    “只望你永远心口如一才好。”巧云提出警告,“若有一日骗了我,或者喜新厌旧变了心,看我不咒得你一佛涅槃、二佛出世!”

    “不敢!不敢!阿弥陀佛!”

    日落黄昏,等潘公父女一走,海和尚马上就叫小沙弥把胡头陀找了来,到底还是埋怨了他几句。

    “道你志诚,不道不多几日工夫,你就懈怠了。”海和尚说,“若是这等时,教我如何信得过你?”

    “师父!师父!”胡头陀惶恐地说,“弟子做错了什么事?实在不明白。”

    “昨天你误了我的事————”等海和尚说了经过,胡头陀极口不承认是自己躲懒。他说他去得早了,香桌不曾摆出来;第二次也是照常一样的时刻去,谁知潘家因为下雨将香桌收了进去,怪不得他。

    “我也不怪你!如今改了花样。”他讲了所改的新花样,又说,“这一来是再不得错了。就怕你酒醉糊涂,将红的看成绿的,冒冒失失,我一头撞了去,却不是当耍的事。”

    “师父说笑话了,我眼睛又没有毛病,就算吃了酒,何至于红绿不分。师父进门之先,不会自己先验一验,究竟是红是绿?”

    “这话也说得是!”海和尚深深点头,“只是遇着绿梗子的那一夜,你可千万警醒些!莫忘了第二日一早来敲木鱼。”

    “不得误事!师父尽管放心大胆。”

    胡头陀果然巴结,遇到线香是绿梗子的那夜,半夜里就起身坐等,等到四更天,背着木鱼到潘家那条巷子里,大敲特敲,敲得海和尚出门方始罢手。

    就这样敲了两个月,时入隆冬,这天午饭以后,暗沉沉的云,就如要压到了头上似的,到了黄昏,飘起鹅毛似的雪。杨雄吃了两盅酒,取顶箬帽戴在头上,披上油衣,换了钉鞋,待踏雪出门。

    巧云见此光景,心头一喜,却又有些疑惑,算日子这天不该他当值,便即问道:“恁大的雪,又走到哪里去?”

    “晦气!”杨雄懒懒地答道,“昨日刚把番期换过,头一日轮着我,就是这种天气。”

    “这等说,今日是住在衙门里?”

    “有啥法子?”杨雄看看天色,“越是这种天气越要当心,那班死囚天不怕地不怕,要防他们拆木板生火取暖,弄出火烛来,不得了的祸。”

    “夜里冷,你多带一件衣服去。”

    “是啊!”杨雄也体恤巧云,“夜里一个人睡太冷,教迎儿一床睡,与你焐脚。”

    巧云心想,自有海和尚,何用迎儿?“你休管我!”她说,“只当心你自己别受寒就是了。”

    天气虽冷,巧云的一番情意几句话,却教杨雄觉得温暖,所以心情顿改,精神抖擞地出门而去。

    等他一走,巧云的一颗心立刻又专注在海和尚身上,想到门外雪深,帐中春暖,一张脸火辣辣地发热,自己拿着手熨在颊上,正待唤迎儿烧香,她倒先走了来了。

    “怎的?”迎儿皱着眉问道,“可是发烧不舒服?”

    “没有啊!”

    “不是发烧,脸怎的恁般红?”

    这话不易回答,巧云只说:“该烧香了!”

    “原是要来问。”迎儿看着她,伸手掀一掀自己身上那件棉袄的下摆。

    “你问什么?”

    “喏!”迎儿格外把下摆掀了起来,“看!”

    仔细一看,方能会意,迎儿穿的那件棉袄,是绿油面子,这是在问:可仍旧是烧绿梗子的香?

    不烧绿的,难道烧红的?问得多余。不过既然问到,却不好意思直说。巧云做张做致地沉吟着,然后自语似的说了句:“说是去奉迎佛牙也不知怎么了?”

    迎儿也在盼着看那四寸长、一寸宽、出自丈六金身的佛牙,一听这话自然懂,意思是有话要问海和尚,自然仍旧烧绿的。

    线香还拿在迎儿手里,胡头陀却已到了,映着雪光,看得分明,心里疑惑:难道这等下雪天气,潘家那婆娘都放不过人家?莫非是自己眼花看错了?这样想着,便把头上那顶宽檐箬帽压一压低,踅将过来。等他走近,迎儿慌忙躲了进去,关上了门。胡头陀的目光为帽檐所遮,不曾看清,只听“砰”的一声,倒吓了一跳。

    定定神看,青烟袅袅的可不是绿梗子的香?“苦也苦也!这一夜雪落下来,怕没有三尺深!天不亮还要踏雪来报晓,这滋味如何消受得了!”胡头陀恨恨地在心里骂,“贼淫妇!偷汉也不是这等偷法!”

    一路骂,一路走回报恩寺,径到静室,只见海和尚正折了一枝红梅,亲自剪枝去叶在插瓶。“师父雅兴不浅。”胡头陀说道,“还是养养精神得好!”

    “怎的?”

    “怎的?”胡头陀没好气地说,“绿的!”

    “居然今日也是绿的!”说着,海和尚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望着窗外手掌般大的雪片。

    这么乱纷纷、密莽莽的一场雪,胡头陀想到明日起早实在有些心怯。转个念头,心中一喜,有话可以劝得他住。

    “师父!弟子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噢,”海和尚看着他的脸色,有股怨气,不觉诧异,“可是受了哪个的委屈?”

    “不是。我是为师父打算。”胡头陀说,“想想该说,想又不敢说。为何呢?不说对不起师父,说了又怕冒犯师父。”

    看起来是句好话,海和尚倒也大方:“你说好了!就有什么不该说的,我也不会责怪。”

    “既然如此,我就说。”胡头陀放低了声音,“做这桩事,就与做贼一样,‘偷风偷雨不偷雪’。师父看这场雪,路上断了行人,就你老人家还在路上走,教人撞见了起疑心。”

    话是难听,意思是好的。“不过,这也不碍。”他说,“我换了俗家衣衫去,再自己当心些,不会被人认了出来。”

    “好,这不碍。我再说第二桩。”胡头陀说,“一走一个脚印子,明明白白摆在那里。若是杨雄见了,心里自然起疑:‘怎的我家边门有男人进出?’那时,师父你想赖都赖不掉了。”

    “啊,啊,这话倒是!”海和尚不安地搓着手。

    一见说动了他,胡头陀心里高兴,索性再吓他一吓。“且是这等的天气,衙门里清闲无事。说不定杨雄在衙门里冷得睡不着,想回家钻热被窝,那时就不说从他老婆被窝里揪出一个光头来,师父也是没有逃处。”胡头陀又说,“除非逃在他们床底下,这种天气,一夜下来怕不冻个半死?”

    “说得有理。”海和尚断然决然地说,“今夜我就不去!”

    “这才是。”说了这一句,胡头陀高高兴兴地走了。

    海和尚却立刻懊悔,不该说得这么决绝。一个人怔怔地在想,眼中就仿佛看见巧云一个人在灯下悄悄垂泪,一遍遍侧耳静听,冻得瑟瑟发抖,却总是不肯去睡,只为了等自己。想想于心何忍?

    这一转念间,心猿意马,坐立不安,而且也觉得静室中冷得片刻不能逗留,于是心一横,还是去!香喷喷、热烘烘的地方不去,在这冰清鬼冷的地方活受罪,是什么算盘?

    这一来心倒反而定了。但是胡头陀的话也想了起来了。凝神静思,也都不碍。先说杨雄,既在衙门当差,如何又半夜里回家去钻热被窝?知州相公知道了,不是耍处。

    说是雪地上有脚印子,那也不碍,把脚印子踩模糊了,教人分辨不清就是。

    主意是打定了,却还有一层难处。胡头陀已然知道自己听了他的劝,不打算到潘家去了,如今要去,还得通知他明日一早去报晓。这不是一句话可了的事,看他的样子,巴不得不当这趟差,须有些好处与他,才能教他欢然帖服。

    这样想着,便自己动手取了些干果,舀了一瓶酒放在桌上,然后着小沙弥去唤胡头陀。

    胡头陀住在菜园旁边一座茅屋里,走到那里一看,“铁将军”把门,小沙弥不觉奇怪,这漫天的雪,他会到哪里去?

    四面一望,白茫茫一片,几曾有人影子。小沙弥正待转身去回报,蓦地里风送异味,使劲嗅了两嗅,不觉口角流涎,急忙奔出菜园门外,寻到上风,又是一座茅屋,素日是替寺里做散工的几个闲汉所住。

    “你们干的好事!”小沙弥推门进去,假意喝道, “又打狗来吃,看我不告诉师父!”

    屋里四个人,一齐转脸来望,其中一个是胡头陀,望着小沙弥笑了笑,转身过去拨弄着狗肉————狗肉盛在一把新尿壶里,用儿臂般粗的半段蜡烛在煨。

    “火候差不多了!”

    “小师父,”有个闲汉巴结他,“‘一黄二白三黑’,好肥一条黄狗,吃一碗去。”

    小沙弥喉头口水已咽得咕咕在响,原想分尝一脔,怎奈胡头陀不知趣。

    “你们休叫他吃!”他说,“有一次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施主,给了他两个肉馒头吃,害他拉稀拉了一夜。”

    “哪有这话!”小沙弥涨红了脸分辩,“什么肉馒头、素馒头?天气太热馊了,我怕罪过不肯丢掉,吃下去才不受用。你这狗头造我的谣,就该下阿鼻地狱!”

    “好,好,我造谣!”胡头陀扬脸问道, “你不是闻见香味走了来的?不是想吃狗肉来做甚?”

    “做甚?”小沙弥振振有词地说,“师父着我来唤你这狗头!”

    “师父唤我?”胡头陀诧异,“为什么?”

    “谁知道?”小沙弥寒着脸问,“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去回禀师父了,说你忙着吃狗肉,不肯去。”

    胡头陀知道将小沙弥得罪了,若是迟延片刻,他真会这么去说,却不是当耍的事,所以连声答道:“走,走!”

    小沙弥已经转身向外,胡头陀急忙起身,追了上去,亦步亦趋地跟到静室。

    “坐,坐!”海和尚和颜悦色地招呼,“天冷,我与你吃两杯酒挡挡寒。”

    “是!师父请。”胡头陀举杯相敬。

    “雪下得差不多了,看样子要停了。”

    胡头陀顺着他的口气答应着,又吃了两杯,惦念着尿壶里的狗肉,便即问道:“师父呼唤弟子,有什么吩咐?”

    海和尚觉得碍口,先虚晃一枪:“没事,没事!先吃酒。”

    又吃了几杯。冷酒素果,越吃越不是滋味,想起狗肉,不觉咽了口唾沫,忍不住又问:“师父定有话说!”

    这一次海和尚说了。“有是有件事。”他十分吃力地说,“我想想,还是要那个,为人要讲信用。所以,明天,你懂了吧?”

    懂什么?胡头陀“一片热心在尿壶”,不曾听清他的话,只举着酒杯茫然地望着。

    “喏,那个地方,你晓得的。我是说,如果不去就太那个了。所以,明天一早,你还是要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胡头陀收拢心思,细想一想,方始恍然大悟。悟是悟了,气也气了,只不便发作,咬一咬牙,硬着头皮答道:“弟子明天‘那个’就是了。”

    “这才是!”海和尚如释重负,“你再吃一盅酒。”

    “弟子的酒够了。”

    “哪里的话!”海和尚殷勤相劝,“我知道你的量好,便再吃一瓶也醉不倒你。”

    胡头陀只想脱身,海和尚偏要挽留。好不容易说到明天要起早,睡得迟了怕误了他事,海和尚才放他走。

    胡头陀如逢大赦,出了静室,飞奔而去,到了原处一看,只叫得一声:“苦也!”

    “你怎么一去不回,当你不来了。”

    “你们倒好!”胡头陀面孔铁青地冷笑,“就这般心黑,连一块都不剩下?”

    三个闲汉,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赔笑说道:“只当你吃好的去了!”

    “好你个鸟!”胡头陀把横倒在地的尿壶使劲踢了一脚,踢破了还不消气,狠狠地骂了句:“真他娘的晦气!”

    这一夜气得半夜不曾睡着,刚刚睡着,倒又惊醒,听更楼上正打三更三点。

    胡头陀一半是冻醒的,这就又想到了狗肉。每年冬天都是私下打几条狗来吃,此是合寺皆知的事,只以头陀半僧半俗,又不在寺里煮狗肉,所以由得他去偷荤吃素。而胡头陀喜欢吃狗肉,倒也不尽是贪口腹之欲,狗肉性热,取其祛寒,虽不像有些人所说,数九寒天吃狗肉,夜来被子都不用盖,不过一吃狗肉,便觉敌得住寒气,却是亲身的经验。

    只为昨夜向隅,到口的狗肉不曾吃着,还淘了一场闲气,以致此刻冻得瑟瑟发抖。这都是害在海和尚手里。他自家正拥着潘家那婆娘在做春梦,却教人冲寒冒雪去为他报晓!越想越怨,真想横下心来不理。然而这究竟不是当耍的事,真个教杨雄从他老婆被窝里揪出个光头来,告到当官,供出来如何有人探路,如何有人报晓,自己也脱不得干系。

    以此一念,胡头陀不能不下床,草草扎束,背着木鱼出门。雪倒是停了,冷却冷得比下雪的辰光更厉害。胡头陀搓一搓手,去开了菜园门,门上积雪一半冻成冰碴,掉下来正落在他脑后颈项上,又湿又冷,加上西北风一吹,越发冻得他上下牙床都合不拢了。

    “他娘的!前世不修今世苦!”胡头陀狠狠地骂着,一路呵着白气,一路把雪踩得沙沙地响,好不容易才望见潘记肉行。

    一到这里就要敲木鱼了。双手冻得发麻发胀,几乎抓不住木鱼,心里发恨,怨气都发泄在木鱼上,“乒、乒、乒”,一下比一下敲得响。

    这一敲自然把海和尚敲醒,张开眼来,掀开帐子一望,满室通明,只当天色大亮,吓得魂不附体,蓦地里掀被下床,将巧云搅醒了。

    “这胡头陀倒志诚!”

    “什么志诚?误了大事,天都亮了!”

    听这一说,巧云也吓出一身汗,仰起身子来,侧耳静听,除却木鱼,声息全无,猪也还不曾杀,怎说天色大亮?

    细看一看明白了。“是雪光!”她说,“你眼睛看花了。”

    “对,对!”海和尚被提醒了,喜不可言,“还好,还好!这胡头陀真个是志诚人。”

    志诚是志诚,无奈怨气太深,木鱼太响,不但敲醒了海和尚,也敲醒了石秀,在枕上只觉得木鱼声音异样。

    “啊呀!”石秀失声自语,“这木鱼有时来敲,有时不来,这等大雪天却又来敲,什么缘故?”

    凡事习焉不察,倒也罢了,只要多想一想,处处皆是蹊跷。

    石秀心里在想,这是条死巷子,不是过路之地,报晓的木鱼,为何敲到这里来?而且敲个不停,倒像是专为敲给什么人听似的,这岂不可怪?

    想到这里,又是失声叫道:“不好!”从床上一仰身起来,下床趿鞋,披上一件棉袄,拔上鞋子,飞也似的出了房门,由夹弄到菜园,再开后门,向东绕了过去,奔到那条夹弄的北口,向南一望,只见影绰绰两条影子:一个身穿海青,头戴一顶浩然巾,是儒生打扮;一个却是长发披肩,头戴铜箍,分明是个头陀。

    欲追上去看个仔细,那两人已经出了夹弄。石秀略想一想,走到潘家边门去看,只见那里的积雪与别处不同,是用脚底扫过了的,当然是要扫灭了脚印子。

    “畜生!”石秀咬着牙骂,“做出这等吃了老虎胆的事来!怪不得张中立说他是‘花和尚’。”

    这样想着,一腔怒火不可复耐,重新奔回自己屋里,穿戴整洁,再从床底拖出一口柳条箱子来,急切间寻不着钥匙也顾不得了,使劲扭脱了锁,伸手到箱底一摸,抽出旧衣服裹着的一把刀,打开来一看,除却刀身上略有两三个锈斑,依旧晶光烁亮,伸拇指试一试刃口,亦仍然锋利非凡。

    这就没有什么好耽搁的了,复行将刀包好,夹在胁下。正要出屋,听得一声咳嗽,接着是苍老的声音问道:“三郎,三郎!这大雪天,如何不关了房门睡?着了寒不是耍处!”

    石秀一惊,不自觉地就将那把刀竖在门背后,口中答道:“我起身了!”

    等他走出屋,潘公一望便诧异地问:“咦!你要到哪里去?穿戴得这等整齐。”

    “我,”石秀支吾着说,“不到哪里去。这天气,要穿戴整齐才暖和。”

    “嗯、嗯!”潘公释然了,“我特意来与你说,下雪天不见得有多少人上门买肉,今日少杀两只猪,只做半天生意。午后关了店门,教伙计徒弟们吃酒,耍半日。”

    这等厚道的老人家,偏偏会生这么个败坏门风的女儿。石秀心里替潘公难过,不由得落下两滴眼泪。

    “咦!”潘公诧异,“三郎,你是怎的?好端端伤心起来!”

    石秀说是酸风刺眼,支吾着掩饰了过去。这天便照潘公的意思,少杀两头猪,只做半日生意。到得日中,天色又变,暗沉沉的半空里,撒盐飞絮似的又飘起雪花。石秀便教关起店门,收拾案板刀砧,大碗斟酒,大块割肉,将潘公请了来,与伙计徒弟做个消寒会。

    团团列坐,个个高兴,只有石秀一双浓眉锁着眉,在眉心里打了个结。伙计徒弟只管自己享用酒肉,没有哪个看出他的心事。潘公关心的却只是这个视如亲子的石秀,当时口虽不言,心里嘀咕。

    吃到一半,杨雄从衙门里散值回家,便添副杯筷,一起吃酒,坐定下来,对潘公说道:“昨夜亏得不曾偷懒,不然出一场祸,此刻哪得在这里安闲坐?”言下不胜欣然。

    “怎的?”潘公惊问,“莫不是火烛不谨?”

    杨雄喝口酒,将左臂衣袖掳了上去,只见肘弯处贴着一张膏药。“他娘的!有个贼囚锯断了铁栅越狱,”他说,“我空手去捉他,着了他一铁条。”

    “自然是捉回来了?”

    “自然。”杨雄扬扬得意地说,“哪逃得出我的手!知州相公,十分高兴,直说我英雄了得,这个面子也够足了!”

    “节级原是英雄了得!”有个掌案的伙计说,“我们敬一杯,恭贺节级立了这件功劳,必是指日高升。”

    于是大家嗷声应声,纷纷干酒。杨雄越发脸上飞了金似的,高谈阔论,畅饮健谈,显得意兴极其豪迈。

    越是如此,石秀越替他难过————先是为潘公难过,怕他知道了有这么一个丢丑的女儿,会气得吃不下饭。老人家风烛余年,受不得这等拂逆之事,石秀决定将那件丑事瞒着他。此刻,这件丑事到底能不能告诉杨雄,他倒又委决不下了。

    如果说与杨雄,将己比人,心里是何滋味,何消说得。欲待相瞒,有朝一日杨雄得知其事,便会责怪:兄弟!我待你不薄,如何那贱妇做出这等丑事来,你竟替她隐瞒?莫非你就忍心让那贼秃暗地里扣我一顶绿头巾,不闻不问?

    进退都是难处,脸色便显得格外阴沉。杨雄到底发觉了,有了酒意的人,不免心直口快。“兄弟,”他问,“你怎的闷闷不乐?”

    “是啊!”潘公也忍不住要说,“今日从早起来,便一直是这等。三郎,你是哪里不痛快了,尽管说!”

    石秀不善于说假话,吃他们两人逼着一问,不由得有些心慌,嗫嚅着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今日身子有些不爽……”

    忠厚的潘公原就在怀疑石秀是病了,只以他一则好强,再则尽心买卖,怕说了有病,就会不教他再劳动,所以瞒着。如今逼得他说了实话,自然也要逼着他上床歇息。

    “想是受了寒了。”他说,“不碍,不碍!先上床去睡,教迎儿浓浓煎碗红枣姜汤与你服了,厚厚盖上两床被子,出一身汗,包管通体轻快。”

    “爹说得是。”杨雄转脸又说:“兄弟,你就去睡吧!我们练功夫的人,小病最要当心。若是自恃体壮,不拿小病当回事,明日五痨七伤都发了出来,便是一场大病。”

    石秀本来就觉得这酒吃得寡味,上床去蒙头睡一觉倒还舒服些,于是告个罪,起身而去。睡过一觉,听得有人敲门,他便问道:“可是潘公?门不曾闩,推进来就是。”

    进来的是迎儿,情窦正开,加以巧云的熏陶,已着实解得风情,一缕情丝荡漾,只待黏在石秀身上,只是畏惮他性情刚强,不敢造次。今日得有这么一个服侍他的差使,自是求之不得,所以抖擞精神,加工加料做了一碗姜汤:红枣剥皮去核,捣成枣泥,另加薏米、白果、蜂蜜,煮得稀烂。哪里是一碗当发汗药的姜汤,竟是一样极可口的甜点心。

    “三郎!”她知道石秀厌薄轻狂,所以目不斜视,只望着地面,用矜持的声音说道,“请服药!”

    “生受你了!”石秀坐起来说,“你放在那里,我自己来。”

    看他上身只穿一件布衫,迎儿便微带埋怨地说:“一个人在这里,身子要自家当心,原是受了寒,如何还这等不在乎?”

    听她这两句话,体贴实在,石秀觉得倒不可辜负她的好意,便取了一件棉袄披在身上,拥被而坐。迎儿便移张茶几到他床前,连托盘连碗放在上面。

    “这是什么?”

    “姜汤。”

    “哪里是汤?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尝一尝看。”迎儿说道,“不爱吃便搁下,我替你另做。”

    一吃便不肯搁下了。“好吃!”他说,“这叫什么名目?”

    “一碗加料的姜汤。”迎儿说,“快吃了盖上被再睡,要多出汗。”

    “你莫信潘公的话,我哪里有什么病?”

    “我倒不信。”

    迎儿将只手伸了出来,欲待摸到他额上去试一试可曾发烧,但怕石秀着恼,伸手一挡,变成自讨没趣。所以手伸得极慢,意思是见机而作。

    看着石秀不避不挡,迎儿的胆便大了,一只手终于按在石秀额头,却不觉得烫手。

    “这下你相信了吧?”石秀问说。

    又让她伸手去试,又是这等和颜悦色地说话,迎儿颇有受宠若惊之感,只是不敢露一点轻狂样子,拿手缩回来,在自己额上也试了一下,两相比较,毫无异状,这才点点头道:“果然没事,却如何装病?”

    问到这话,石秀就难以回答了,长叹一声,将一双手交叉着往脑后一枕,身子往后一倒,靠在床栏上,两眼仰望着空中发愣。

    “三郎!”迎儿温柔地问,“你心中必有不快之事,想来是思念家乡?”

    “男儿四海为家,有什么可思念的?”

    “然则是————”迎儿想说:然则是孤单寂寞?话到口边,觉得不妥,所以缩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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