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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一·論又二(史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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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向

    予讀《劉向傳》,悲其遇,始信人主之庸之足以亡天下也。暴主終身惺窒,終身不悟;庸主有時悟,悟矣而足以亡者,疑為之也。何以明之?訴譖周堪、劉向下獄者,弘恭、石顯也。則恭、顯之不利於堪、向,一愚者知之矣。地震星變,上自感悟,欲以堪、向為諫大夫,又使恭、顯得與白,皆為中郎,此甚不可解也。庸主當迷惑時,賢奸混淆,用舍倒置,固不足論。惟是感悟後一番舉動,不痛不癢,為可恨耳。當其迷惑,猶冀其感悟;業已感悟,而所為止此,則讒邪益無所忌,忠直益無所恃,而進言者始絕望矣。

    向之言曰:「讒邪之所以並進者,由上多疑心。」此元帝胎病。所以釀亡漢之禍者,不外於此。中間蔽而開,開而復蔽,精神面目,周始循環於一疑之中,而不能自出。至夏寒、日青無光,恭、顯等皆言堪、猛用事之咎,抑何其不經也。上內重堪,又患眾口之寢潤,無所取信。時長安令楊興,以材能幸,常稱譽堪,上欲以為助,已可笑矣。興,險人也,反乘間傾堪,而上益為之疑,左遷堪等。後廟闕災、日蝕,上召諸前言日變在堪、猛者責問,皆稽首謝。下詔為堪暴白,情形業已豁然。征堪為光祿大夫,猛為大中大夫、給事中,而顯幹尚書自若也。反使堪希得見,常因顯白事,事決顯口。堪竟以喑死,而猛自殺。帝之所以復用堪、猛者,非即其所以殺之者乎?

    至成帝時,王鳳兄弟用事,向作《洪範五行傳論》上之。天子心知向精忠,故為鳳兄弟起此論也。然終不能奪王氏權。上無繼嗣,政由王氏出,向遂上封事極諫,至云「王氏與劉氏,亦且不並立」,篡漢之事,不憚明言之,心亦極苦矣。天子召見向,歎息悲傷其意,謂曰:「君且休矣,吾將思之。」而卒無所發付,似有一疑鬼坐其腹、掣其手,使其席天子之權而不能自用一人,自作一事。每一感悟,每一改悔,不使人快,而反使人悶且恨焉。

    向事元帝困於恭、顯,事成帝困於王氏。二主世濟其庸以至於亡,始終不出一疑字。世安知疑之效遂足以亡天下乎?《史記·李斯傳》末曰:「遂以亡天下」,罪斯也。《漢書·劉向傳》末曰:「卒後十三歲而王氏代漢」,惜向也,其亦幸向之不見漢亡也云爾。向之忠,無負於漢矣,然何救於漢之亡?忠臣欲救國之亡,豈以此心無負於國而遂已哉?

    杜欽、谷永

    王氏取漢深矣,惟劉向預見之而頌言之。天子雖不能用,猶知為王氏起此議,至召見歎息悲哀其意,曰:「君且休矣,吾將思之。」當其時,為人主者,豈遂截然不知有王氏者哉?人主不能截然不知有王氏,而天又以日食告,以地震告,為人主者即至愚,欲不舉而歸之王氏,不可得也。有杜欽、谷永者起,始暗取後宮以代之,使人主盡撤王氏之備,以備後宮。漢乃截然不知有王氏,而王氏得以其間掩其目以制漢之敝。嗚呼,二子亦為一身報王氏耳,孰知為王氏取漢,遂莫有工於此者哉?且後宮與外戚,其說相近;二子與向又俱以經術應變陳言為名,宜漢之入其彀中而不知也。

    劉向之說不行,世何敢復言王氏?繼向上封事,請退大將軍鳳以應天變者,獨一京兆尹王章耳。鳳且懼。教鳳上疏謝得無廢者,欽也。鳳雖得無廢而心慚求退。說使勿退者,欽也。鳳不慚且退,乃遂殺章而不疑。章死,眾冤之,鳳又慚。說鳳舉直言極諫以救其過。於是章死而不以為冤,而漢亦不可為矣。史稱欽深博有謀,優遊不仕,以壽終。欽何求於王氏哉?不過感王氏之知己,而甘以其身為桀犬耳。

    谷永,小人也。見鳳方用事,陰欲自托,有所恃而不為忌,明以申伯指鳳。至云:「願具書所言,以示腹心大臣。腹心大臣以為誠天意,願陛下省察。」是其黨戴王氏,已顯然不畏人主知,猶謂漢有人乎?原其本末,欽優於永,然其為王氏取漢而漢不知,及其成功,一也。

    士之求自見自達,未有舍人主而先求之私門者。人主棄之,而私門收之,是人主自以士徇私門,而竟以國從。故曰:人主愛惜人才,自為社稷計。茲非其明著痛切者哉?郗超為桓氏謀主,以父愔忠於王室,不令之知。死至,錄其所與桓氏往反密計,屬門生呈其父,以斷其哀。籲,為超者亦苦矣!超俊物,世莫能知,其人又非可以名譽爵祿收也。桓元子雄爽,其氣誼必有相感者,至不愛其身以報所知,不愛其名以報所生。誠使晉能先桓氏而收之,超亦何苦而出於此哉?若超者,固杜欽之流也。

    梅福

    朱雲欲斬張禹,斬其黨王氏者也。梅福上書訟王章,訟其攻王氏者也。皆是漢忠臣。雲病,不呼醫飲藥。王莽顓政,福一朝棄妻子去九江。處篡革之際,結局皆妙,而其志皆有可悲者。雲知王氏之必篡漢,而力不能為,病不呼醫,即范文子使祝宗祈死之意。福始去官歸壽春,數因縣道上言變事,求假軺傳詣行在所,條對急政,一腔熱心,欲完漢社稷於王氏貪吻毒手中,如拯溺救焚,此豈潔身自了之人?

    「時成帝委任大將軍王鳳,鳳專執擅朝。而京兆尹王章素忠直,譏刺鳳,為鳳所誅。王氏浸盛,災異數見,群臣莫敢正言。」班氏著此一段,明福為漢,本領主意,不出於此。上書千言,援引古今,不露本題。乃云「取民所上書,陛下之所善,試下之廷尉,廷尉必曰:『非所宜言,大不敬』。」其意全在訴王章之枉,發明王氏篡漢先除礙手之由。蓋篡奪之人,智可蔽主,力可脅眾。全仗一二膽識不二心之臣,洞見其微,而遏之將然未然之際。王氏取漢,其勢已成,又有張禹、孔光、杜欽、谷永輩,以漢之臣子,為之委曲效死,出力定計。洞見而欲遏之者,劉向、王章、朱雲及福數人而已。福之力訴王章,猶為漢留一攻王氏之人也。福始終血誠,非為章,乃為漢也。必不可為,而後棄妻子,變姓名,為吳市門卒,以自見其志。蓋以首陽之義報漢云爾。今謂雲為達生,福為高隱,非知二子者也。

    趙充國

    從來夷狄情形,合則強,分則弱。善制夷狄者,常使之分而不合。充國之言曰:「羗人所以易制者,以其種自有豪,數相攻擊,勢不壹也。」看分合二字甚透。先零諸羗,解仇交質,合之勢也。充國始終作用主意,全在捐?开闇昧之過,隱而勿章;專行先零之誅。使其分者常在羗,而合者常在我,勿令虜交堅黨合。中國制夷狄之法,不出於此。

    然均之羗也,可以舍?开而誅先零,獨不可以舍先零而誅?开乎?曰:?开之要領在我也。?开之要領在我者何也?初?开豪靡當兒,使弟雕庫來告都尉,曰:「先零欲反。」後數日先零果反。此?开不合於先零之要領也。要領在我,然後用吾威信以柔伏之。故雕庫種人頗在先零中,都尉即留雕庫為質,充國以為亡罪,遣歸。分別善惡,宣示天子購斬之令,解散其心,使?开欲復合於先零而不可得。故辛武賢,充國所薦也,與充國異意,欲擊?开,充國駁之。至公卿皆是武賢議,天子以書敕讓充國,令其引兵從武賢深入。充國以將任兵在外,便宜有守,以安國家,因陳兵利害。其言曰:「先零雖與?开解仇約結,然其私心不能亡恐漢兵至而?开背之也。」「其計常欲先赴?开之急,以堅其約。」「適使先零得施德於?羗,堅其約,合其黨。」數語最透。充國肯使已分於先零之?开復與先零合哉?及擊先零,降斬無數,至?地,令軍毋燔聚落,芻牧田中。?羗聞之喜曰:「漢果不擊我矣。」此舍?开而誅先零之效也。

    然不得?开所以不合於先零之故,則同一羗也,或舍之,或誅之,先後之間,亦安能了然於心手乎?

    陳湯

    陳湯之擊斬郅支,較之傅介子誅樓蘭,事勢更難,名義更正,謀慮更遠。蓋郅支與樓蘭同為殺漢使,而湯之意,尤重在郅支負漢之後,與康居為一,後為邊患難制,特以殺漢使為名,及今除之。多此一片苦心在內。故其與甘延壽謀曰:「西域本屬匈奴,今郅支單于威名遠聞,侵陵烏孫、大宛,常為康居畫計,欲降服之。如得此二國,北擊伊列,西取安息,南排月氏,東離烏弋,數年之間,城郭諸國危矣。久畜之,必為西域患。」此湯擊斬郅支單于本意,不獨以其殺漢使也。

    其進討郅支,用兵機宜,有節次,有紀律,謀而後戰,必勝而後發,非掩襲僥幸、捷取於一擊以為奇者。斬單于首,得漢使節二,及谷吉等所齎帛書,千古快事。然在介子則為功、在湯則為罪者,介子之往,霍光白遣之,而湯以便宜行事,故妒功者得以矯制之罪罪之。法吏、腐儒、奸臣,合黨同心,羅織惟恐不密,機阱惟恐不深,灰英雄之心,不顧國家利害。匡衡經術宰相,甘心為石顯出力排擠,不至於下獄論死不已。善哉乎,劉向為湯上疏曰:「副校尉湯,承聖指,倚神靈,出百死斬郅支之首。」「承聖指」三字,出脫湯矯制之罪甚妙。湯之罪無可指,而湯之功全矣。谷永之疏上,天子僅出湯,奪爵為士伍,千載傷心。

    後西域都護段會宗為烏孫所圍,百僚議數日不決。天生此一事為湯昭雪,結奸臣之舌而唾其面。上召湯見宣室。湯擊郅支時,中寒病,兩臂不能詘申,已自可憐。湯辭謝曰:「將相九卿,皆賢材通明。」此一語愧死妒功諸人。至其料敵神妙,知烏孫瓦合,不能久攻,屈指不五日而解。使匡衡輩立其前聞且見之,其顏汗背,何啻鈇鉞之誅?湯此後自可吐氣論功食報無疑,而猶以代人作章奏下獄徙邊。湯一生勳名,竟以此結局。

    總之,湯才略絕世,而「貪」之一字,是其胎病。始終罪案,為奸臣借口,不出於此。然前斬郅支,後料烏孫,廷臣中固不能舍湯而別尋一不貪者代之。

    祭彤,廉將也,光武美其清約,封拜日賜錢百萬,馬三匹,衣被刀劍,下至居室什物,無不悉備。如此,為將者亦何苦而貪?漢法,邊臣功賞極厚。獨儉於一湯,使萬里功臣至為人代筆自潤,可憐、可恨亦可羞,奸相庸主之過也。不然,湯之功罪,甚著一時,君相封賞之,何其明白正大。而「壯侯」之諡,留為王莽行其私,辱孰大焉!

    王莽

    從來盜天下者,或權臣,或夷狄,或女后,雖篡奪心跡不同,皆各具一種亂賊之才,其膽識權略,皆有絕人處。觀王莽始末,一狂呆躁擾粗中人耳。其性情則小兒婦女也,其舉止則閹豎也,其言辭則病者之囈、夢之魘也,其面目則優伶之妝塗而登場也。所為矯激欺世,止能持之節讓下士,誑媚女主。而宰衡登攝以往,本色畢露,其一切不情不經,與其身之成敗相為始終,可笑、可厭、可悲者甚多,不知何以遂有天下也。

    蓋其諸父專擅,政在其家已久。元後難老,為之主,勢深而氣厚。而杜欽、谷永、張禹之徒,為之羽翼塗飾,使漢之君臣恬不為備。垂成而莽承之。如故家傳器,子孫屑越,隨地委置,幸而遭之者,非必有深謀大力,皆得而拾之。又如厚墉邃宇,堅扃深幰,健黠者先為之穿決開發,其中之所有,童昏傭販皆能負趨而去。及其取非其有,處非其地,神明失守,耳目易位,捽裂投擲,惟恐其壞之不盡,去之不速。真主相覿,拱手而還其故處,理勢必然,無足怪者。莽之取漢,漢則予之,非莽之工,而漢之拙也。可不畏哉?

    三國

    謀大事者當取天下大勢,始終總計之,而後利害可定也。赤壁拒曹,惟周瑜與魯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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