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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支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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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秀梅赶到清溪乡,天色还不晏,家家的屋顶上已飘起了灰白色的炊烟。冬闲时节,清溪乡的农家只吃两餐饭,夜饭都很早。

    这个离城二十来里的丘陵乡,四围净是连绵不断的、黑洞洞的树山和竹山,中间是一片大塅,一坦平阳,田里的泥土发黑,十分肥沃。一条沿岸长满刺蓬和杂树的小涧,弯弯曲曲地从塅里流过。涧上有几座石头砌的坝,分段地把溪水拦住,汇成几个小小的水库。一个水库的边头,有所小小的稻草盖的茅屋子,那是利用水力作为动力的碾子屋。

    虽说是冬天,普山普岭,还是满眼的青翠。一连开一两个月的白洁的茶子花,好像点缀在青松翠竹间的闪烁的细瘦的残雪。林里和山边,到处发散着落花、青草、朽叶和泥土的混合的、潮润的气味。

    一进村口,邓秀梅就把脚步放慢了。她从衣兜子里掏出她的那块蓝布手帕子,揩了一揩额上和脸上的细小的汗珠。邓秀梅生长在乡下,从小爱乡村。她一看见乡里的草垛、炊烟、池塘,或是茶子花,都会感到亲切和快活。她兴致勃勃地慢慢地走着。一路欣赏四围的景色,听着山里的各种各样的鸟啼,间或,也有啄木鸟,用它的硬嘴巴敲得空树干子梆梆地发出悠徐的,间隔均匀的声响。

    走了一阵,她抬起眼睛,看见前面不远的一眼水井的旁边,有个穿件花棉袄的扎两条辫子的姑娘,挑一担水桶,正在打水。姑娘蹲在井边上,弓下了腰子。两根粗大、油黑的辫子从她背上溜下去,发尖拖到了井里。舀满两桶水,她站起来时,辫子弯弯地搭在她的丰满的鼓起的胸脯上。因为弯了一阵腰,又挑起了满满两桶水,她的脸颊涨得红红的,显得非常的俏丽。邓秀梅停步问道:

    “借问一声,乡政府是哪个屋场?”

    姑娘微微吃一惊,站稳身子,回转头来,顺便把挑着的泼泼洒洒、滴滴溜溜的水桶,换了换肩,上下打量邓秀梅一阵,才抬起右手,指着远处山边的一座有着白垛子墙的大屋,说道:

    “那个屋场就是的。”接着她又问:“同志你是来搞兵役工作的?”

    邓秀梅走上几步,跟挑水的姑娘并排地走着。从侧面,她看到她的脸颊丰满,长着一些没有扯过脸的少女所特有的茸毛,鼻子端正,耳朵上穿了小孔,回头一笑时,她的微圆的脸,她的一双睫毛长长的墨黑的大眼睛,都妩媚动人。她肤色微黑,神态里带着一种乡里姑娘的蛮野和稚气。邓秀梅从这姑娘的身上好像重新看见了自己逝去不远的闺女时代的单纯。她一下子看上了她了,笑着逗她道:

    “你为什么猜我是搞兵役的呢?怕你爱人去当兵,是不是?”

    挑水姑娘诧异而又愉快地抬起眼睛,撅着嘴巴说:

    “你这个人不正经,才见面就开人家的玩笑,我还不认得你呢。你叫什么?哪里来的?”

    “我么?你猜猜看。我看你力气有限,挑不动了。放下,我来替你挑一肩。”

    “你挑得动么?”姑娘轻蔑地发问。

    “等我试试看。”邓秀梅谦虚地回答。

    双辫子姑娘颤颤波波地把水桶放在路边枯黄的草上,邓秀梅把背包雨伞解下交给她,轻巧地挑起水桶往前走,脚步很稳。竹扁担在她那浑圆结实的肩膀上一闪一闪的,平桶边的水,微微地浪起涟漪,一点也不洒出来。她挑着水,一边慢慢腾腾往前走,一边从从容容跟姑娘谈讲:

    “你贵姓?”

    “姓盛,叫盛淑君。”

    “你们这里有个叫盛佑亭的人吧?他是你们家的什么人?”

    “房份里叔叔。你认得他吗?”

    “刚才碰到他出街去卖竹子。他为什么要急急忙忙去卖竹子?”

    “不晓得他。恐怕是听到什么话了。”

    “有谣言吗?”

    “谣言总有的。”

    “有一些什么谣言?”

    “说是竹木都要归公了,如何如何的。”

    “你们相信吗?”

    “信他个屁。李主席没讲过的话,我通通不信。”

    “乡长讲的,也不算数吗?”

    “乡长不在家,治湖去了。”

    “你们李主席人很好吗?”

    “他好,没得架子,也不骂人,不像别的人。”

    “别的人是指哪一个?”

    盛淑君脸上一红,扭转脸去说:

    “我不告诉你。”

    邓秀梅看了她脸上的神色,猜到里边一定有故事,但也猜不透。她转换话题,问道:

    “你们这里的互助组办得好吗?”

    “不晓得,我没有过问。”

    “你没入组吗?”

    “我妈妈入了,后来又退出来了。”

    “为什么?”

    “不晓得她打的什么主意。”

    “你爸爸做不得主吗?”

    “爸爸不在了。”

    “依你的意见,是互助组好呢,还是单干强?”

    “不晓得,这个问题我没有想过。”

    “这样大的事,你都不想吗?”

    “一个人不能对世界上的事,桩桩件件都去想一想。”

    “大事还是要想想。你读过书吗?”

    “完小毕业了。”盛淑君懒洋洋地说。讲完又低下头来。

    邓秀梅看她的神色,猜到她可能有不如意的事,也许没有考得起中学,就不往下问。盛淑君倒问她了:

    “同志,你能介绍我进工厂去吗?”

    “你真四海[1],才认得我,就要我帮忙。”

    “县里派来的,都是最肯帮忙的好人。”

    “看你这张嘴,好会溜沟子,真不儿戏,这个小家伙。”

    “不要叫我小家伙,我不小了。我拍满十八,吃十九岁的饭了。”和别的不满二十的红花姑娘们一样,盛淑君生怕人家把她看小了。

    “你想进工厂去吗?工厂里的工夫可不松活哪。”

    “不松活也比乡里好。”

    “你为什么不爱乡里?”

    “乡里冷冷清清的,太没得味了。”

    “没得味,我又来做什么呢?”

    “你不同嘛,你是党派得来工作的。不想来,也得来。”

    “没得这个话。我很想来。我顶爱乡村。我是山角落里长大的,几天不下乡,心里就要不舒服,脑壳要昏,饭都吃不下。”她们走上一条山边的小路,满山的茶子花映在她们的眼前。邓秀梅深深地吸着温暖的花香,笑道:“看这茶子花,好乖,好香啊。”

    “我本来爱花,也爱乡下的。这里有人讨厌我,反对我入青年团,我何苦赖在这里讨人家的嫌呢?还不如远走高飞,躲开了算了。”盛淑君怨憾地说。

    “哪一个反对你入团,为什么?快些告诉我。”邓秀梅看着她的充满怨意的脸色,十分关切地询问。

    盛淑君没有回答。到了一个岔路口,她说:

    “往右边拐弯。”

    她们往右拐进一个小小横村子,又走了一段铺满落花、朽叶和枯草的窄小的山边路,来到一个八字门楼的跟前。双辫子姑娘恢复了轻松的情绪,满脸堆笑,对邓秀梅说:

    “到了,劳烦你,把你累翻了!”她看见邓秀梅额头上有汗,这样地说,“进屋里歇阵气再走。”

    邓秀梅把水桶放下,伸起腰来。因为好久没有挑过担子了,扁担把她肩膀压得有点痛,嘴里喘着气,脸涨得通红,并且沁出了汗珠。她掏出手帕,抹了抹脸,就从盛淑君手里接过行李来背上,临走时,拉着盛淑君的手说道:

    “你入团的事,等从容一点,我替你查查。”

    “不必费心,没得查手。”盛淑君说,脸又发红了。

    两个人作别以后,邓秀梅来到了乡政府所在的白垛子大屋。这里原是座祠堂。门前有口塘和一块草坪。草坪边边上,前清时候插旗杆子的地方还有两块大麻石,深深埋在草地里。门外右首的两个草垛子旁边,一群鸡婆低着头,在地上寻食。一只花尾巴雄鸡,站在那里,替她们瞭望,看见有人来,它拍拍翅膀,伸伸脖子,摆出准备战斗的姿势,看见人不走拢去,才低下脑壳,装作找到了谷粒的样子,“咯、咯、咯”地逗着正在寻食的母鸡们。大门顶端的墙上,无名的装饰艺术家用五彩的瓷片镶了四个楷书的大字:“盛氏宗祠”。字的两旁,上下排列一些泥塑的古装的武将和文人,文戴纱帽,武披甲胄。所有这些人物的身上尽都涂着经雨不褪的油彩。屋的两端,高高的风火墙粉得雪白的,角翘翘地耸立在空间,衬着后面山里的青松和翠竹,雪白的墙垛显得非常地耀眼。

    邓秀梅走进大门,步步留心地察看着这座古香古色的、气派宏伟的殿宇。大门过道的上边是一座戏台。戏台前面是麻石铺成的天井,越过天井,对着戏台,是高敞结实的享堂。方砖面地的这个大厅里,放着两张扮桶,一架水车,还有许多晒簟,箩筐和挡折。从前安置神龛的正面的木壁上,如今挂着毛主席的大肖像。

    邓秀梅走过天井,才上阶矶,就看见一位中等身材的壮年男子满脸含笑地从房间里出来,赶上几步,热烈地拉着邓秀梅的手,随即帮她取下身上的行李,笑着说道:

    “好几起人告诉我,说来了一个外乡的女子,穿得一身青,一进村,就帮人挑水,我想定是你。走累了吧?快进房里坐。”

    他们进了享堂右首面着地板的东厢房,几个玩纸牌的后生子一齐抬起头,瞟邓秀梅一眼,又低下头来,仍旧打扑克。

    “收场吧,来了远客,你们也应该守一点规矩。”

    青年们收了扑克,一窝蜂跑出屋去了。壮年男子陪着客人穿过厢房,进了后房。那是他的住室兼办公室。他把门半掩,请邓秀梅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坐在床铺上。邓秀梅看他头上戴一顶浅灰绒帽子,上身穿件半新不旧的青布棉袄。他的眉毛细长而齐整,一双眼睛总是含着笑。这个人,不用介绍,他们早就认得的。他是中共清溪乡支部书记兼清溪乡农会的主席,名叫李月辉。自从县委决定她来清溪乡以后,邓秀梅就从一些到清溪乡来工作过的同志的口里,也从县委毛书记的口里,打听了李月辉和乡里其他主要干部的情况。她知道,这位支书是贫农出身,年轻时候,当过槽房司务,也挑过杂货担子,他心机灵巧,人却厚道,脾气非常好。但斗争性差。右倾机会主义者砍合作社时,他也跟着犯了错误。清溪乡的人都晓得,随便什么惹人生气的事,要叫李主席发个脾气,讲句重话,是不容易的。乡里的人送了他一个小名:“婆婆子”。有些调皮的青年,还当面叫他。他听了也不生气。跟他相反,他的堂客却是一个油煎火辣的性子,嘴又不让人,顶爱吵场合,也爱发瓮肚子气。但是她跟李主席结婚以来,两夫妻从来没有吵过架。人们都说,跟李主席是哪一个都吵不起来的。

    邓秀梅听人说过,李月辉从十三岁起,就是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他的伯伯收养了他,叫他看牛。如今,为了报答他伯伯,他供养着他。这位伯伯是个犟脾气,跟李主席堂客时常吵场合,两个人都不信邪。吵得屋里神鬼都不安。这位自以为抚养有功的伯伯,有时也骂李主席。一听老驾骂自己的男人,堂客气得嘴巴皮子都发颤,总要接过来翻骂,李主席总是心平气和地劝她:“你气什么?不要管他嘛,他骂得掉我一身肉么?”

    这位支书,就是这样一位不急不缓、气性和平的人物。全乡的人,无论大人和小孩,男的和女的,都喜欢他。只有他伯伯看他不起,总是说他没火性,不像一个男子汉。“女子无性,乱草漫秧;男儿无性,钝铁无钢。”他常常拿这话骂他。

    邓秀梅又打听到,李月辉是解放以后清溪乡最早入党的党员之一。他做支书已经三年了。合作化初期,他跟区上的同志们一起,犯了右倾的错误,许多同志主张撤销他的支书的工作,县委不同意,毛书记认为他错误轻微,又作了认真的检讨。他联系群众,作风民主,可以继续担任这工作。邓秀梅想起人们对他的这些评价,又好奇地偷眼看看他。只见他两眉之间相隔宽阔,脸颊略圆,眼睛总是含着笑。“这样的人是不容易生气的。就是发气,人家也不会怕他。”邓秀梅心里暗想。

    李月辉坐在床边上,从衣兜里摸出一根白铜斗,蓝玉嘴的短烟袋,又从袋里掏出一片烟叶子,一匣火柴。他把烟叶放在桌子上揉碎,从从容容,装在烟斗里,点起火柴。他一边抽烟,一边说道:

    “女同志是不抽烟的,我晓得。县里的会,几时开完的?”

    “今早晨做的总结。你为什么先回来了?”

    “下边湖里堤工紧急,乡长带一批民工支援去了,屋里没人,区委叫我先回的。”

    邓秀梅从怀里拿出党员关系信,递给支书。李月辉接在手里,略微看一眼,站起身来,口衔烟斗,打开长桌屉上的小锁,把信收起,又锁好抽屉,回身坐在床沿上,露出欢迎的笑脸,说道:

    “你来得正好。乡长走后,我正担心这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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