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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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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秀梅足日足夜忙着开会和谈话,没有功夫回面胡家吃饭,总是在乡政府隔壁老龙家,随便用点家常饭。老龙婆婆看见她是上头派来的,人又和气,有一回给她蒸了一碗蛋,她不肯吃,并且说道:“我喜欢吃你们的擦菜子,擦芋荷叶子[1],酸酸的,很送饭。你们要特别搞菜,我反而不爱,不得吃的。”老龙婆婆听她说得明白和恳切,也就依直。她来吃饭,有什么,吃什么,再不额外添菜了。

    邓秀梅每天回寓,常在深夜。从乡政府到亭面胡家,虽说不到两里路,但有一段山边路,还要翻越一个小山坡。坡肚里有座独立的小茅屋,住着一个被管制分子。夜深人静,她一个人独来独往,李主席有点不放心。他又告诉她,有年落大雪,坡里发现一些碗[2]粗细的老虎的脚印。坏蛋,老虎,都有可能从山上冲出,扑到她身上,伤她的性命。李主席劝她还是住在乡政府。

    “我回去住。”他说,“把这房间腾给你。”

    “你住回去,不是也要赶夜路?”邓秀梅反问。

    “我家隔得近,又不要过山。”

    邓秀梅默了默神,还是打定主意住在老百姓家里,彻底地做到三同一片[3]。她说:

    “你不要操心,还是让我住在盛家吧。至于赶夜路,我有手枪,不怕。”

    这时也在旁边的盛清明笑了起来说:

    “手枪不能打老虎,也很难对付坏蛋。这样吧,秀梅同志,我们每夜派民兵送你。”

    “莫该你们的民兵都不怕?”

    “他们怕什么?乡里人都搞惯了。”

    “他们搞得惯,我也搞得惯。”

    心性要强的邓秀梅谢绝了民兵护送的提议。每天深夜里,她从这条必须爬山过岭的路上,至少走一回,走时不觉得,等回到寓所,闩上房门,熄了油灯,困在床上,把头蒙在被窝里,想起这段路,不免稍微有一点心怯。但是她始终不开口要人,久而久之,也习惯了。

    “走夜路,打个火把就不怕老虫。”有一回,亭面胡这样忠告她。

    “为什么?”邓秀梅偏起脑壳问。

    “老虫怕火烧胡子,远远望见火把光,就会躲开你。”

    “你亲眼见过?”邓秀梅笑笑问他。

    “没有,听人说的。”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听人说的靠不住。”

    这个心性高强的女子,每天深夜里,有时亮起手电筒,有时手电也不打,一个人在这空寂无人的山野间来往。普山普岭的茶子花香气,越到夜深,越加浓郁。

    入乡后的第五天傍晚,做完了一天的工作,邓秀梅回到住处,洗了一个脸,换了一身衣,从从容容在亭面胡家吃饭。忽然,他们听见,对门山上,有个女子的尖声拉气的叫唤,由喇叭筒传来。她号召互助组员和周围的单干,当天夜里到乡政府去开群众会。邓秀梅放下碗筷,含笑问面胡:

    “老盛你去不去呀?”

    “也想去听听。”亭面胡说。

    “你一家人都去吧,今夜里的会很重要。”

    “我一个人去行了。”

    亭面胡本来不喜欢开会。平素日子,碰到联组或互助组的什么会,他总是派遣他的二崽学文做他的全权代表。大懒使小懒,学文有时自己也不去,转派妹妹满姐做他的代表。满姐平常要求乞哥哥指点功课,只好去为他效劳。其实,这个差使,对她不算太劳碌。她一到会场,就拣一个灯光暗淡的合适的角落,背靠板壁打瞌睡,她常常睡得跟在家里床上一样地酣甜。

    这一回,亭面胡听了村里的合作化宣传,又碍着邓秀梅的面子,决计亲自出马了。

    吃了饭,坐在灶脚底,抽完一壶烟,亭面胡才从从容容,点亮一个焦干的杉木皮火把,臂膀下面夹着他的那根长长的油实竹烟袋,随邓秀梅一起,往乡政府走去。一路上,邓秀梅转弯抹角,探寻面胡对于合作化的心里的本意。扯了一阵,他说:

    “大家都说好,我也不能另外一条筋,讲一个‘不’字。”

    “你仔细想过没有?”

    “政府做了主,还要我们想?”

    “将来要是吃了亏,怎么办呢?”邓秀梅故意逗他用心想一想。

    “吃得亏的是好人。在旧社会,哪一个没吃过大亏?比起从前,如今吃点亏,不算亏了。”

    “我看你婆婆有点不赞成入社。”邓秀梅转了话题。

    “由得她吗?”

    “你家里的事好像都由她做主。”

    “家务事由她,大事不由她。我入了社,她不入,看她那份田靠哪个去作?”

    “靠你二崽。”

    “靠他?你不要把作田看得容易了。你晓得谢庆元吗?”

    “他怎么样?”邓秀梅一有机会,就对于村里的任何干部进行了解。

    “讲作田,他算得一角,田里功夫,样样都来得。有一年,他在华容一个地主家里当作头司务[4]。东家看见他门门里手,心里欢喜。有天他正要用牛,少个牛攀颈[5],去问东家要。那个狗婆养的财主冷笑一声说:‘这倒时兴了,你问我要,我问哪个去要呀?’当天就打发他走了。老谢这家伙称一世英雄,叫人拿个牛攀颈卡得挪都挪不得。他不会织牛攀颈,人家就叫他铺盖吊颈。”

    一路说着话,他们不知不觉到了乡政府。

    一进大门,亭面胡自去寻熟人,抽烟、闲扯、打瞌。邓秀梅找着刘雨生和陈大春,进到李主席房里,商量会议的开法。李主席本人到下村掌握会议去了。

    过了九点,互助组的八户到齐了,除这以外,来了二十一家单干户,有现贫农,新老下中农,也有新老上中农。全体到会的,一共是二十九户。看见该来的人都到了,刘雨生把大家叫进厢房。这位单单瘦瘦的青皮后生子,站在桌边,背着灯光,面向人群,从从容容做报告。他没有稿子,也不拿本本,却把邓秀梅和李主席在支部会和代表会上的讲话,传达得一清二楚。

    解放前,刘雨生家里顶穷。他只读得两年私塾。他是一个大公无私的现贫农;或者用亭面胡的话来说:“是一个角色”。他的记性非常好。开会时,他不记笔记,全靠心记。开完了会,他能把他听到的报告大致不差地传达给人家。许他发挥时,他就举些本地的例子,讲得具体而生动,非常投合群众的口味。

    刘雨生的互助组的八户人家和周围单干的家底,人口和田土,以至这些田土的丘名、亩级[6]和产量,他都背得熟历历。他出生在这块地方,又在这里作了十六年的田。村里的每一块山场,每一丘田,每一条田塍的过去几十年的历史,他都清楚。他是清溪乡的一本活的田亩册。

    他为人和睦,本真,心地纯良,又吃得亏,村里的人,全都拥护他。

    但是,刘雨生所走的道路不是笔直的,而且也并不平坦。村里组织互助组时,他是组长之一。那时候,唤人开个会,都很困难,他要挨门挨户去劝说,好像讨账。他的堂客张桂贞是个只图享福的,小巧精致的女子,看见丈夫当了互助组组长,时常误工,就绞着他吵,要他丢开这个背时壳。他自己心里对互助合作,也有点犹豫。互助组到底好不好?他还没有想清楚。

    如今,上级忽然派个邓秀梅来了,说是要办社。他心里想,组还没搞好,怎么办社呢?不积极吧,怕挨批评,说他不像个党员,而且自己心里也不安;要是积极呢,又怕选为社主任,会更耽误工夫,张桂贞会吵得更加厉害,说不定还会闹翻。想起这些,想起他的相当标致的堂客,会要离开他,他不由得心灰意冷,打算缩脚了。

    “你是共产党员吗?”他的心里有个严厉的声音,责问自己,“入党时节的宣誓,你忘记了吗?”

    开支部会时,听了邓秀梅的报告,刘雨生回到家里,困在床上,睁开眼睛,翻来覆去,想了一通宵。一直到早晨,他的主意才打定。他想清了:“不能落后,只许争先。不能在群众跟前,丢党的脸。家庭会散板,也顾不得了。”

    从那以后,他一心一意,参与了合作化运动。张桂贞看他全然不问家里的冷暖,时常整天不落屋,柴不砍,水也不挑了,只想发躁气,跟他吵闹。刘雨生每天回来都很晚,吃了饭就上床睡了,使她根本没有吵架的机会。开这群众会的头一天晚上,刘雨生回家,发现灶上锅里,既没有菜,也没有饭,张桂贞本意是要激起他吵的,但他也没有做声,拿灯照照,看见米桶是空的,就忍饥挨饿,吹熄灯睡了。张桂贞翻了一个身,满含怨意地说道:

    “你呀,哼,心上还有家?”

    第二天,也就是开这会的同一天的上半日,张桂贞从床上起来,招呼孩子穿好衣服,牵着他走到邻舍家,借了三升米,回来煮了,又炒了一碗韭菜拌鸡蛋,一碗擦菜子,侍候刘雨生和他的孩子,吃了早饭。刘雨生心里有一点诧异:“她今天为什么这样好了,不声不响地,还炒一碗蛋?”

    洗好碗筷,张桂贞用抹胸子擦了擦手,坐在饭桌边,瞅着坐在对面抽烟的刘雨生,露出有话要说,不好启齿的样子,隔了一阵,才说:

    “今天是我妈妈的阴生,我要回家去看看。”

    “阴生何必回去呢?人又不在了。”刘雨生抬起眼睛,看着她,本本真真地说道。

    “不,我要回去,”张桂贞凄怆地说,低下脑壳,扯起抹胸子的边边,擦擦眼睛,又说:“我要抱住老人家的灵牌子,告诉老人家,她女儿的命好苦啊……”她泣不成声。

    刘雨生晓得她的回家的意思了,竭力地忍住眼泪。他晓得,事情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除非他退坡。对于他这样的共产党员退坡是办不到的。隔了一阵,他问:

    “我们的孩子怎么办?”

    “孩子我先带回去。”

    就在这天,张桂贞带着她的三岁的孩子,回到了娘家,找哥嫂商量去了。她的娘家,就在本乡。她父母双亡,娘家的人只有大哥和大嫂。她的大哥张桂秋,人生得矮小,人都叫他秋丝瓜,解放以前,他是个兵痞,家里也穷。土改时,划作贫农,如今成了上中农。他一心一意,盘算要把他久想离婚的妹妹嫁到城里去,给他当跳板,好让他往城里发展。

    虽说眼看要遭遇不幸,他喜欢的儿子要遭到他们的婚变的影响,但刘雨生还是忍着心痛,出席和主持了晚上的会议,并且平平静静地做了报告。在灯光下面,人们看得出,他的脸上有愁云,眼睛含着沉郁凄楚的神色。

    “他心里好像有事。”亭面胡旁边有一个人低低地说。

    亭面胡并非精细一流的人物,平常对自己马马虎虎,对人家也谈不上细致,但经人说破,他也看出了,刘雨生显出没有精神,大有心事的样子。

    “准是他的堂客又跟他吵了。”面胡身边那个人又低声地说。

    “这号没得用的堂客,要是落在我手里,早拿烟壶脑壳挖死了!”面胡一边说,一边把他的烟壶脑壳在高凳脚上磕得嘣咚嘣咚响,好像高凳的脚就是张桂贞的脚一样。

    “你这是二十五里骂知县,她人不在这里,落得你吹牛。当了她的面,你敢说她一个不字,算你有狠。”

    “你敢赌啵?”

    面胡正在说这一句话的时候,一个短小单瘦的中年人来了。刘雨生的报告顿了一顿,手也好像轻轻抖动了。他的眼睛有意避开不看这个进来的男子。

    “那是哪一个?”桌子边上,邓秀梅小声地问陈大春。

    “那是雨胡子的大舅子,张桂秋,小名秋丝瓜。”陈大春说,声音也没有平常粗大。

    稍稍打了一阵顿,刘雨生忍住心里的凄楚,继续做他的报告。他说起了农业社的优越性,又谈到将来,乡里要把有一些田塍通开,小丘改成大丘;所有的田,除缺水的干鱼子脑壳,都插双季稻;按照土地的质量,肯长什么,就种什么,有的插稻谷,有的秧豆子,有的贴黄麻,有的种瓜菜。

    听到刘雨生说起这些具体的作田的事,大家都用心地听。刘雨生的心也轻快一些了。

    亭面胡没有用心听报告。他时常站起,把烟袋伸到煤油灯的玻璃罩子的口上,接火吧烟。他把灯光吸得一闪一闪,一阴一亮的。抽完一袋烟,他精神来了,就跟邻坐议论今年的小麦,又扯到入冬打雷的这事,他说:“雷打冬,十个牛栏九个空,开春要小心牛病。”等等。他只顾扯谈,完全不守会场的规矩。

    休息时节,刘雨生和张桂秋,彼此都不打招呼。他们过去虽说是郎舅至亲,因为性格不一样,思想是两路,平常见了面,也是言和意不和。如今,张桂贞回了娘家,意在离婚,他们两个更不讲话了。邓秀梅冷眼观场,看见秋丝瓜离开大家远远的,背脊靠在板壁上,正跟一个头戴毡帽的青年悄悄弄弄地谈话。她问刘雨生:

    “那个戴毡帽的后生子是哪一个?”

    “他叫符贱庚。”刘雨生低低地说。

    “小名符癞子,又叫竹脑壳。”陈大春补充说道。

    “怎么叫做竹脑壳?”邓秀梅笑了。

    “因为他凡事听别人调摆,跟竹子一样,脑壳里头是空的。”

    邓秀梅的凝视的眼光,精灵的秋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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