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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申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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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清早的风里,听到盛淑君的宣传队号召申请,亭面胡对他二崽下了一道紧急的命令,要他写个申请书。大家已经熟悉了,面胡在家里,对他的崽女,向来都以命令行事的。当时,他说:

    “文伢子,过来,快给老子写一张禀帖。”

    他儿子遵照他的命令以前,照例必须由婆婆用和软的口气,小声地做一番恳切的动员:

    “文子,你去吧,听妈妈的话,”说到这里,声音更低沉,生怕那位发号施令的家主听见了:“去帮你爸爸写写。”

    这一天是星期日。盛学文坐在阶矶上的一把竹椅子上,正在替他一位同学扎个扫帚。他眼尖手巧,是村里扎扫帚的能手。听到爸爸的吩咐,他没有动身,还是低着头,在捆扎竹枝。听了妈妈的话,他才丢下手里的活,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走进房间,从书桌抽屉里,找出一张褪了色的旧红纸。他走到爸爸房间里,坐在窗前桌子边,提笔伸纸,问他爸爸:

    “你说,写些什么吧?”

    “你这样写,”亭面胡仰脸睡在藤椅上,吧了一口烟,默了一默神,才慢慢地说:“你写。邓同志,李主席:我屋里开了一个家庭会。我本人跟我的崽女都愿意入社,只有婆婆开头有点想不开。”

    “照这样写吗?”中学生问。

    “照这样写。”

    “太啰嗦了,不像申请。我不写。”

    “你写不写?你这个鬼崽子,唧了几年牛屁眼[1],连老子的话都不听了?这号书有么子读手?还不如干脆,回来住农业大学算了。”

    “文子,照你爸爸念的写吧。”盛妈在隔壁房里,没有听清面胡说的话,只顾劝她儿子写。她怕老倌子动气,真的吵着不让儿子读书了。

    “好,你说下去吧。”中学生无可奈何,伏在案上,装作在写的样子。亭面胡继续说道:

    “我婆婆讲:‘搭帮共产党,好不容易分了几丘田,还没作得热,又要归公了?’我开导她说:‘这不叫归公,这叫入社。我问你,我们单干了一世,发财没有?还不是年年是个现路子,今年指望明年好,明年还是一件破棉袄。’她一默神,晓得我说的确是实情,就不做声了……”

    盛学文伏在桌上,只是暗笑。他心里讥讽:“啰啰嗦嗦一大篇,这算什么申请呀?”但他顺着妈妈的意思,没有反驳,还是装作在写的样子,却没有落笔。亭面胡并不介意,只顾继续说他的:

    “我婆婆又问:‘田土都交出,不留一丘吗?’我说:‘当然,一入,都入,留一丘,你来作吗?我是不作的,入一点,留一点,脚踏两边船,我不干。’她又问我:‘田塍路呢,也都入吗?我们到哪里去秧豆角子、绿豆子呢?’我说:‘社里会一总安排。’我们两公婆,足足扯了一通宵。到天光时,她思想才通。如今,我报告各位,我们一家五口,真正做到了口愿,心愿,人人愿,全家愿。我请求入社。”

    亭面胡说到这里,起身到灶屋里去点火抽烟。吧着烟袋回来时,他问二崽:

    “写熨帖了吗?念给我听听。”

    这一回,可是将了中学生的军了。爸爸的这一大篇啰嗦话,他并没有写,只在红帖上,简简单单,作了下边这样的几句文章:

    “邓同志,李主席:我们开了一个家庭会,全家五口,都愿入社,做到了口愿,心愿,人人愿,全家愿,兹特郑重申请,恳予登记为盼。清溪乡上村农户盛佑亭签署。”

    尾巴上的“签署”两个字,是他从报上公布的许多外交协定书上学来的。用在这里,他觉得冠冕堂皇,恰当极了。

    爸爸讲的那一大篇话,他记不清了,如今要他念,如何背得出?他心里打好了退一步的稳主意:要是背不出,就给爸爸来一个批评,反守为攻,把不是推到老驾自己的身上。正在这时候,住在西头屋里的他二叔来了。盛佐亭一跨进门,就问面胡:

    “大老倌,写了申请吗?”

    “写了。你呢?”面胡回问。

    脸色焦黄,常唤腰痛的二老倌点了点头。老两兄弟,一个仰在藤椅上,一个靠在竹椅上,扯起长棉线,谈家务讲了。盛学文乘机说道:

    “爸爸,申请书我封起来了。”

    “找个红纸封,封得紧一点。”亭面胡不介意地说。

    盛学文从抽屉里的乱纸堆里,找出一个褪了色的红信套。他记得,这东西本来是给他姐姐送庚帖用的,后来不知怎么样,没有用上。中学生在封套上写了这样几个字:

    送呈 台启

    把申请书纳入封套里,中学生跑进灶屋,用手指从饭甑里挖出一团软软的甑边饭,把信套牢牢地粘住。这样,亭面胡没有晓得,他所口授的那段精彩动人的陈述,根本没有写在申请上。

    亭面胡特意换了一件半新不旧的大襟青布罩褂子,怀里塞着申请书,跟他的兄弟一起,往乡政府走去。盛学文担心申请书的秘密被揭穿,也跟了去,相机掩护。一路之上,面胡和佐亭互相剖析着心事。

    “这一入了社,我就不怕没有饭吃了。”亭面胡十分放心。

    “只怕龙多旱,人多乱,反为不美。”佐二爷有点怀疑。

    “人多力量大,哪里会搞不好呢?”同样的情况,得出了两样的结论。

    “还是这些田,还是这些人来作,泥色一样,水利、阳光、风向,也都不会变,凭什么搞得好些?”佐二爷还是疑心。

    “人一多,功夫可加细,又有力量多插两季稻。看,那边来了一群人,怕莫都是申请入社的?我们正好,不在人前,不落人后。”

    他们来到乡政府,只见大门口熙来攘往,好像做喜事,热闹非常。人们有的手执红帖子,有的拿着土地证,还有个家伙,不知为什么,掮张犁来了。

    “你把这张破犁掮来做么子?”亭面胡问他。

    “我不晓得写申请,拿了这个来表表我的心。”掮犁的人说。

    亭面胡他们挤进会议室,看见邓秀梅和李主席坐在桌子边,面对着房门。桌子上,小钟边,摆了一叠五颜六色的纸张,还有几张道林纸印的土地证。

    这时候,厢房门口出现一个单瘦微驼的老倌子。他戳根拐棍,颤颤波波,走了进来。他胡须花白,手指上留着长指甲,身上穿件破旧的青缎子袍子,外套一件藏青哔叽马褂子,因年深月久,颜色变红,襟边袖口,都磨破了。李主席看见他走进房间,站起来和他招呼,又把自己坐的红漆高凳让出一截来,请他坐下。邓秀梅看见这人和农民不同,李主席对他又这样亲近,心里正在想:“他是什么人?”

    “他是我的发蒙的老师,李槐卿先生。”李主席好像猜到了邓秀梅心里的疑惑一样,连忙介绍。接着,他又附在她的耳朵边,悄悄地说:“他是个小土地出租者,儿子是区上的仓库主任,听说入党了。”

    李槐卿起身,双手捧着申请书和土地证,恭恭敬敬递送上来。李主席接着一看,大红纸的申请帖子上,工楷写着这样的字眼:

    主席同志:鄙人竭诚拥护社会主义化,谨率全家,恭请入社,敬祈批准。附上土地所有证一件,房契一纸。专此顺候 台安。

    李槐卿谨具。

    邓秀梅看完申请,含笑对李主席说道:

    “这位老先生,说得倒干脆。”

    “我们老师向来都是先进的。反正那年,他还拿把剪刀,到街上去剪过人家的辫子。”

    “唉,”李槐卿用手摸摸自己下巴上的稀疏的花白的胡子,叹口气说:“老了,作不得用了。只要转过去十年,我就高兴了。”

    “老人家今年高寿?”邓秀梅问。

    “六十八了。”

    “老人家住在乡下,保管能活一百岁。”

    “像我这样没用的老朽,要这样长的寿命做什么?我倒惟愿北京毛主席活到一百岁。他是个英雄,是个人物。”

    “你不晓得,我们这位老师,人真是好。”李主席笑着跟邓秀梅称赞,“他把文天祥的正气歌背得烂熟。国民党强迫他填表入党,他硬是不肯,差点遭了他们的毒手。日本人来,他跟难民一起,逃到癞子仑,躲进深山里,吃野草度日,宁死也不愿意当顺民。解放军一来,他马上打发儿子出来做事。”

    邓秀梅站起身来,表示敬意。李老先生也站了起来,倚着拐杖,低头弓身,退后两步,抬头说道:

    “我老了,又不能作田,不过还是要来请大家携带携带,允许我进社会主义。”

    “社里会欢迎你的。你说是吗,李主席?”邓秀梅说。

    “我们再困难,也要养活老人家。”李主席担保。

    “这才真是社会主义了。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我们的先人早就主张泽及老人的。好,你们谈讲吧,我不耽搁你们的公事。没得别的手续吧?我少陪了。”李槐卿一边说,一边回转身。他走到门口,听李主席叫道:

    “李老师,房契请你带回去,房屋不入社,归各人占用。”

    桌边有个后生子,也是在李槐卿手里发过蒙的,接了房契,赶去交还了老人。

    “这个老驾有意思,但他拿孟子的话来衡量社会主义,未免有点胡扯。”邓秀梅发表评论说。

    李槐卿刚走,门边有人唤:

    “盛家大姆妈来了。”

    邓秀梅看见从门外进来一位约莫七十来岁的老婆婆,头上戴顶青绒绳子帽子,上身穿件青布烂棉袄,下边是半新不旧的青线布夹裤,两鬓拖下雪白的头丝,脸色灰白,眼眶微红,因为脚小,走起路来,有点颤颤波波的样子。她的右手戳一根龙头拐棍,左手扶在一个小伢子的肩膀上。孩子手里提个腰篮子,里头放着一只黑鸡婆。这一老一少,慢慢走近桌边来。

    “请坐,姆妈子。”邓秀梅把高凳让出一截,招呼这位婆婆子。老人家坐了下来,侧转身子,打量邓秀梅,随即问道:

    “这位是李同志吧?”

    “邓同志。”有人笑着纠正她。

    “啊,邓同志,是的,邓同志,我老糊涂了。在我们乡里,住得惯吧?告诉你,李同志,啊,又叫错了。邓同志,人一老了,就不作用了。我年轻时,也还算是利落的,只是脚比你的小。”她低头看看邓秀梅的那双短促肥实的大脚,又抬头说道:“老班子作兴小脚。绣花鞋子放在升子里,要打得滚,才走得起。可怜我从五岁起,就包脚,包得两只脚麻辣火烧,像针一样扎,夜里也不许解开。如今的女子真享福。”老婆婆说着,把拐棍搁在桌边,用手摸摸邓秀梅肩膀,问道:

    “穿这点点衣裳,你不冷吗?”

    “不冷。”

    “细肉白净,脸模子长得也好,”盛家大姆妈抓住邓秀梅的手,望着她的脸,这样地说,“先说我们盛家里的淑妹子好看,我看不如邓同志……”

    “盛家姆妈,不要说笑话。你是来申请入社的吗?”邓秀梅红着脸说。

    “是的。”大姆妈说,“看见你们,我又想起我那几个女。要不死,作兴也当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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