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菊生挑起一担翡青的松枝,从山里回来,一路思量着。
听见陈先晋也入了社了,王菊生好像倒了一座靠背山,心里感到没把握,有一点发慌。但是,他的单干的老主意,还是丝毫没有变。他怕他们来劝他,找他的麻烦,耽误工夫,挑起柴火,一边走,一边打主意。他要设法抢先堵住干部的嘴巴。进了耳门,他把柴一放,就叫堂客去扯痧。
“何解的,哪里不熨帖?”他的堂客,一个高高大大的、体质胖胖的女子,连忙用手探探男人的脑壳,额头上一片微凉,只是有点汗。“不发烧嘛,扯痧做什么?”她十分奇怪。
“你晓得什么,蠢东西,还不给我扯!”
在清溪乡,菊咬筋是有名的看了《三国》的角色。他平素对人讲究权术;对堂客甚至于也不免要略施小计。他的这位内助的聪明和才力,其实并不弱于他。为了控制她,压服她,他首先抓住她娘家是地主成分这个小辫子;其次,他家里的文契柜,仓钥匙和大注的钱米,向来都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不许他堂客过问;并且,为了从心理上挫折她的优势和锐气,他常常骂她是“黑猪子”,“蠢家伙”;久而久之,这些骂语,造成了一种条件反射的气氛。她好像觉得,自己真正有一点愚蠢,而他的确是聪明极了。就这样,她由于佩服,渐渐生出惧怕的心来,自己习惯于不再做主张,凡百事情,都服服帖帖,听她男人摆布了。现在,她也顺顺驯驯地,不敢多问,连忙走到灶门口,舀一碗冷水,来给他扯痧。
菊咬筋脸朝里,侧身困在床铺上,解开领子下面的衣扣,露出晒得墨黑的颈根。堂客把水放在床边墩椅上,拿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排拢在一起,一齐弯曲着,伸到水碗里蘸湿一下,然后找着他的后颈窝,食指和中指张开,像钳子一样,夹起颈皮,往上一扯,又赶紧放下,这样连续不停地扯着,绷红了一溜,又在颈根左右两边各扯一条,一共扯了三条痧,因为下手重,她把菊咬筋扯得咬住牙,眼泪都迸出来了。吃了这个眼前亏,他气得恶声恶气地骂道:
“黑猪子,手脚不晓得轻一点呀?”
“轻了扯不红。没得病,硬要扯痧,还骂人家。”堂客轻微地埋怨了两句。
“你翻!你敢回嘴,我不捶死你!这里,鼻梁上再扯,哎哟,黑猪子,你忘命地揪做什么?”
“不揪,红痕子哪里得出来?没成痧,霸蛮要扯,不晓得又是打的什么好主意。”堂客其实猜到几分了。
“要你管,快,背上再扯几下子。”菊咬筋说。
“背上还扯什么啰?又没得人看见。”堂客已经猜到他要装给人看了。
“你晓得什么,蠢家伙?快扯吧!”他趴下身子,揭开棉袄和内衣的后襟,露出他那宽厚的古铜颜色的背脊,命令他堂客动手,女人只得又在他的背上扯了长长的两溜红痕。他站起身来,扣好衣服,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张太阳膏药,剪下四四方方的两块,贴在两边太阳穴,装扮好了,他问堂客道:
“像不像个病样子?”
“俗样子都装出来了。”堂客笑着回答他。
王菊生准备停当,就到后边碓屋去筛米。临走,他吩咐堂客,看见有人来,赶快进去把个信。碓屋里发出均匀的筛米的声音。不过,才一壶烟久,堂客就慌里慌张跑进来说:
“有人来了。”
“哪一个?”菊咬筋停下筛子问。
“婆婆子,还有县里来的那婆娘。”
“先不要叫他们进来。”
“已经进大门,到地坪里了。”
“你不早说,没得用的黑猪子。”菊咬筋一边小声骂堂客,一边从碓屋飞跑进了房间,一头倒在床铺上,顺手拿起枕边的他堂客的绉纱,捆在自己的头上,把被窝蒙头盖脑地扯在身子上,轻声哼起来。
“老菊你病了?”李主席跟邓秀梅走进房间,看见这光景,吃惊地问。
“刚才屋里哪一个筛米?”邓秀梅偷眼看看菊咬筋的脸色,怀疑地说。
“是我。”菊咬筋堂客连忙遮掩道。
“他得的是什么病?几时起的?”李主席一心只注意病人。
“夜里陡然起的病,不晓得是什么征候。给他扯了痧。”
“吃济众水没有?”李月辉又关切地问。
“没有,家里没有那东西。”
“等下我给你送一瓶来,只要是发痧,吃一瓶立服立效。”
邓秀梅将信将疑,对李主席丢了一个眼色,好心的婆婆子也会意了。他走到床边,伸手轻轻揭开菊咬筋头上的被窝,看见病人脑壳上捆一个绉纱,两边太阳穴各贴一片小小的四四方方的太阳膏药,鼻梁上,颈根上,都有一溜一溜的黑红的痧痕,他满怀同情,温和地说:
“老菊,哪块不舒服?脑壳痛不痛?要不要拿一把寒筋[1]?”李主席会拿寒筋。
菊咬筋睡在床上,连连摆头。
“要不要去请个郎中?”李月辉又问。
菊咬筋又摇一摇头。他怕破了财。接着,他装作有气无力地,连哼带讲,吩咐他堂客:
“请客人坐呀,快泡茶,装烟!”
“不要客气,我们就走。快去请个郎中吧,不要太省惜,还是人要紧。”
李主席和菊咬筋谈话的时候,邓秀梅一声不做,靠近床边留心观察病人的气色。她看见他红光满脸,盖着冬被,脸上毛毛汗,连成一片片,在从窗口投映进来的光亮里,发着晶莹的闪光。她又细数他的呼吸,觉得很正常,一点没有急促和缓慢的征象。她心里疑惑,装作无意地说道:
“要是痧,应该扯背上。”
“扯了,也不见效。”菊咬筋说。
“让我看看扯的地方对不对。”邓秀梅说。
菊咬筋叫堂客把他扶得翻个身,又叫她把被窝掀开,褂子揭起,露出两溜新扯的紫红的痕印,邓秀梅还是心疑,但是不动声色地说道:
“真是发烧了。”
等他们出了房间,脚步声远了,菊咬筋攀开帐子,从床上跳到踏板上,一边穿鞋子,一边低声地骂道:
“娘的,老子烧不烧,干你屁事,你吃的河水管得真宽,管到我名下来了。”
“你这不是二十五里骂知县?是角色,你敢当面抢白她两句!”他堂客趁势气他。
“你以为我不敢?怕她这个野杂种?”
“莫作口孽吧,人家来看你,又没惹发你,为什么要这样恨她,骂她?”
“蠢宝,你晓得他们来做什么的吗?”
“劝你入社的。”
“亏你猜到了。”
“不入就不入,何必装病呢?”
“我懒得跟他们劳神,这样,一下就把他们堵住了。”
“真是出俗相,还不把绉纱解了筛米去呀?我等夜饭米下锅。”
菊咬筋解下绉纱,起身进碓屋。不料刚跨出房门,只见李主席奔进地坪,飞上阶矶,向他走来了,他躲闪不及,只得勉强迎上去。李主席看见他去了绉纱,病容完全没有了,大笑起来说:
“你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好得这样快?邓秀梅实在会猜,你真没有病,扯得一溜一溜鲜红的,不痛吗?我们来,你不欢迎,几句话就打发走了,何必架这样的大势?”
李主席的这席话,说得菊咬筋满脸通红,平常能说会道的舌子,如今好像冰住了一样。他那高高大大的身子,堵在门边,痴痴呆呆地,像一段木头。李主席没有再笑,走起拢去,拍拍他的肩膀说:
“老弟,为人诚实是第一要紧,你不想入社,只要明白地说了,我们决不会来勉强你,‘自愿互利’,这是上级交代下来的政策。邓秀梅说你没得病,我还不信,替你分辩,说:‘哪里的话?没得病,装病做什么?’她说:‘看他红光满脸的,准定没有病,不信你进去看看。’我就来了。阿弥陀佛,你真没有病,我们放心了。其实,装装病也没得关系,我们不怪你,不要多心。”
菊咬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李月辉心存忠厚,看见他这样尴尬,就不再挖苦,改口说道:“入社的事,改天再谈吧,不过我通知你,你的那点公粮尾欠,应该交清了。”
“我就去交。”菊咬筋连忙答应,高兴李主席改变了话题,使他离开了窘境。
李主席告辞出来。菊咬筋送了几步,回到屋里,骂了一阵娘,又到碓屋里筛米去了。堂客走进碓屋,低声埋怨道:
“真是,你这个人哪!看你如何出去见得人?”
“再多嘴,我一家伙打死你。”菊咬筋举起手边一根篾板子。
“只有欺侮我是好角色。”堂客低声念着走开了。
筛完了米,菊咬筋把碓屋收拾干净,就到灶门口,坐在灶下矮凳上,一边抽烟,一边想心事。他枯起浓黑的眉毛,转动那双栗色的眼睛,思前想后,考虑得又遥远,又切近,他想:“我有牛、有猪、有粪草、有全套家什,田又近又好,为什么要入到社里去给人揩油?”接着,他下定决心:“决不能入,入了会连老本都蚀掉。不过,要想个法子来对付他们,听婆婆子口气,他们还会来啰嗦。”
“你来一下!”菊咬筋没头没脑地叫了一声。
他堂客在阶矶上洗衣,听见这一声,晓得是叫她,连忙伸起腰,用抹胸子把手揩干,走到他面前问道:
“做什么?”
“你过来,跟你商量一件事。”菊咬筋说。
堂客走拢来,菊咬筋在她耳边说了一阵悄悄话,她摇一摇头。
“你干不干?”他威胁了。
“我怕又会出俗相。”堂客笑笑说。
“你是真不肯,还是假不肯?”菊咬筋对她鼓一鼓眼睛。
“实其要这样,我有什么不肯啰!”
第二天,刚吃完早饭,刘雨生来了。才走进地坪,就听菊咬筋堂客在灶门口吵叫:
“我高低不入。你要入,你一个人背时去吧!”
“这有什么背时呢?”菊咬筋反问。
“不背时有鬼!你搞互助组,还没尝到那个味?抢火色,都是叫化子照火,只往自己怀里扒,互助个屁!”
“互助组是互助组,社是社,社要好些。”菊咬筋解释。
“好到天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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