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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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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在这里呀?”有人从背后拍拍他肩胛。回头一看,是龚子元。这人问他:“你为么子一个人在这里?你的眼睛……”谢庆元没有答白,低着脑壳,看定水莽藤。

    “还是为牛的事吧?”龚子元挨近他坐下,眼皮子连眨几眨,“不要劳神了。社里的牛,大家都只寄得一小份,你管他个屁。你反正是,事情又怪不到你的名下。”

    “怪不到我的名下?”谢庆元丢了手里扯的水莽藤,侧转脑壳问,“在我家里塌的场,千担河水,我也洗不清自己。”

    龚子元冷笑两声,没有讲什么,从衣袋里挖出一包纸烟来,抽出一支,递给谢庆元。被拒绝后,他自己送口里衔着,一边刮火柴,一边又冷笑两声。

    “你笑么子?”

    “我笑你呀,太多心了,人家怪你了?”

    “牛都牵走了,不是怪吗?”

    “由他们牵走吧!你落得个少吃咸鱼少口干,他们要怪你,你没有嘴巴,不好辩白?”

    “牛在自己栏里砍伤了肩胛,你脱得身?不坐班房,也要赔偿。”

    “你脑筋太会作想了!”龚子元喷出一口烟,仰脸看看天,“量情揆理,你如果要破坏耕牛,不晓得去砍别人家喂的,为什么要拿火来烧自己的屋呢?你真是太明白了。来,来,这里潮湿,到我家里去坐坐,我堂客不定还能摸出点东西来款待你,替你解闷,她时常念你,昨天还说:‘为么子好久没有看见老谢了?’”

    要是平常,听到这话,谢庆元会一溜烟跟他走了。但在这时候,他一丁点子这样的心意都没有。他只觉得工作压头,威信扫地,堂客翻脸,牛又坏了,里里外外,没有一个落脚地方了。

    “起来,到我家里去。”

    “不,多谢你,改天来吧。”

    “去嘛。”龚子元扯他一把。

    “我说不去,就不去,扯我做什么?”谢庆元心里烦躁,容易来火。

    “哟,哟,你这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好吧,我不勉强你。”龚子元用脚尖掀掀谢庆元乱扯下来的一堆杂草,看见有根水莽藤,“这里也有这家伙。”龚子元拉不动他,心里恼了,看见了水莽藤,分明晓得不是好兆头,还是笑嘻嘻,装作不介意,冷冷淡淡地闲扯:

    “往年,我们这地方吃这东西的人特别地多,听说有鬼,总是出来找替身。实在不去,少陪了。”

    龚子元走后,谢庆元还坐在溪边,听着溪水淙淙地流淌。他像块石头,一动都不动。越往下想,他越觉得没有出路。他的湿了几回的眼睛又落在摘下的水莽藤上面,“死了也好”,他的最亲近的人的这句狠心的气话,又涌到了心头。他伸出手去,一连摘了六根水莽藤的嫩尖子。不再犹疑,不再想什么,一根一根塞进口里去,嚼碎,咽下,他一连吃了四根,只觉得满口的青气,人还是顶好。他站起身来,手里拿着吃剩的两枝毒草,低着脑壳,高一脚、低一脚地往他茅屋里走去。村里塅里,人们收工了。男男女女,背着锄头赶着牛,唱歌俐哪,纷纷回家吃夜饭。

    “到哪里去了,老谢?”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样问他,谢庆元忙把水莽藤尖藏到背后,抬头看见笑嘻嘻的亭面胡正牵着水牯,收工回去。

    “哪里也没去。”谢庆元无精打采,回复一句,动身要走,又没有挪动。亭面胡是愿意跟他打讲的惟一的社员。看见对方站着没有动,面胡谈锋又露了,扯起长棉线,谈到牛身上,自然也牵涉谢庆元喂的那条受伤的水牯。

    “好牛呀,劲板板地,背起犁直冲,一不小心,犁都背烂,记得还是我经手买的。不是农业社,哪一个喂得起这样的好牛?”

    “如今也是作闲了。”谢庆元丧气地说。

    “晓得是哪个鬼崽子搞的?太没良心了。”

    谢庆元没有做声。

    “人家怪你,我不怪你,说你如何如何的。”

    “说我什么?”谢庆元追问。

    “说你呀……我学不像。”亭面胡说不清楚,无意间看见谢庆元的脸色不对头,以为他愁得发病了,连忙安慰道:“你只想开些,莫发气了。谁人背后无人说,明天挑石灰,你去不去?”

    “不去。”

    “那就跟我一起去耖干田子吧。他们后生子,口讲说是积极肯干,这干田子,是霸不得蛮的,不会的人,耖出来的,好像是笨媳妇子缲的袜底子,凸凹不平,又不塞漏。这宗功夫,硬是要我们这些老家伙。理应你要去,明日清早,我来叫你。”

    “我不能去了。”谢庆元绝望地摇一摇脑壳。

    “那你要去做么子?春争日,夏争时,你在家里闲得住?”

    “么子也做不得了,我算是个离天远、挨地近的人了,佑亭哥。”谢庆元话里带着哭音。

    “这是什么话?”亭面胡感到有一点惊讶,但总以为这是一时闷气话,没有深究,“你又没有七老八十岁,长庚都这样大了,你将来享少年福呢,我婆婆常说:‘老谢的命好。’”

    “就是命太苦了啊,佑亭哥。”谢庆元说。

    “你今天是怎么的呀?”亭面胡看定他的脸,“气色很不好,身上不大熨帖吧?”

    “没有什么。我只觉得,人生一世,不过是草长一春。”

    “你这角色,今天起得早了吧?怎么只讲短头话?”

    “碰到李支书、刘雨生,替我问候一声,说我对不住党,对不起他们。”

    “你是何的?手里拿的是么子?”亭面胡觉得奇怪,又看见他手背在后臀,起了疑心。要是碰到李支书,或是刘雨生,或是盛清明,谢庆元的这些言语,加上脸变了颜色,手放在背后,那他的服毒早被发觉了。但他遇见的是亭面胡。这位老倌子,心好,又富于同情,就是有一样,大家也都晓得了,他的性格,离开精明是非常远的。已经到了发觉的边缘,被那不愿被人发现的谢庆元轻轻摸摸的一句又岔开了,他没有回复对方“手里拿的是么子”这一句要紧的问话,装起笑容说:

    “没有什么。”又连忙转换了话题:“佑亭哥,我要走了。”

    “你要走了?”亭面胡听了这句突然的话,又吃一惊。

    “我要离开你们了。”谢庆元的这话含的是别一种意思。

    “到哪里去?”

    “到华容去。”谢庆元随口应付。从前,没解放以前,他到华容那边作过田。听老人们说,人死了,魂魄要到一生走过的地方收脚迹,他虽然不相信这个,但是,不晓得是什么缘故,他想起了华容。

    “为么子要到那边去呢?”亭面胡从容地寻究。

    “那是我早年去过的地方。”

    “那里哪有这边好?这边是家乡,真山真水,水秀山青,井水都是清甜的,人又划得来,你为么子要离乡别井,到别地方去?”

    听到亭面胡的话里,充满了人世的欢喜。谢庆元想到自己不到几个时辰就要拉直了,心里不觉一阵酸,连忙尽力忍住了眼泪,亲热地叫道:

    “你说,佑亭哥,我为么子这样子背时?”

    “这我不晓得。你在堂客晒小衣[1]的竹竿底下过过身吗?”亭面胡关切地问。

    谢庆元苦笑摇摇头。

    “你用女脚盆洗过澡没有?”亭面胡又问。

    谢庆元又摇一摇头。

    猜的都不中,亭面胡低声机密地笑道:

    “两公婆打架,你挨过她的鞋底吧?”

    谢庆元轻轻地再摇摇脑壳。

    “要不,一定是你们小把戏早晨放了快[2],我们老驾最怕放快了。一黑清早,如果家里有人讲了鬼怪老虫,他就一天不出门。后来,他在堂屋里贴块红纸,上面写着:‘老少之言,百无禁忌。’你也贴张吧?我去请李槐老给你写一张。”

    “不,多谢你,要走的人,还信这些?唉!”谢庆元动身走开,叹了一口气。

    “没年没纪,太阳才当顶,叹么子气啊?”亭面胡也打算走了,再没有留意和追问对方手里的东西。“不过,你今朝脸色不好,怕莫有病吧?伤风了吧?赶快回去叫堂客给你烧一碗姜汤。”

    谢庆元眼泪一涌,肚里隐隐有点作痛了。他晓得毒性快发作,姜汤对他是不起作用了。

    “你到底有些何的哪?”亭面胡看见他的潮湿的眼睛,连忙发问,不等回答,又安慰道,“不要紧,牛敷了药,就会好的,你堂客的气也会醒,醒了气,还是一样的恩爱夫妻,不信你回去看看。”亭面胡百般劝慰,对方一点也听不进耳,转身走远了。

    “回去赶快灌碗姜汤水,困在床上,拿被窝蒙头盖上,出身老麻汗,包你会好。”亭面胡热心地嘱咐完毕,才要走动,又转身问道:“你有老姜子吗?要是没有,叫我婆婆给你送点来。”

    谢庆元没有答应,走得更远了。亭面胡牵着他的牛,往相反的方向挪动了。这条水牯,一边跟着走,一边喷鼻子叹气。看见一段路的边边上长着翡青鲜嫩的好草,它伸下脑壳,用嘴巴连连地夺了几口,亭面胡把牛藤绷了一下,骂道:

    “死家伙,还不快走,你要吃,我也要吃了。我还要叫婆婆给人送老姜子去呢。”

    不晓得盛妈去送老姜子没有?

    * * *

    [1] 小衣:裤子。封建迷信,人在晒过女人裤子的竹竿底下过了身,是会背时的。

    [2] 放快:讲了不吉利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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