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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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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问你们问哪个?是你们这些没得良心的,自己站在干岸上,怂起他下水。”盛佳秀眼泪婆娑地号哭,缠住亭面胡不放。接着,自己要往水里扑,被面胡一把拖住。劝阻她道:

    “下去不得呀,这号龙水,他们会水的都没有起来。”

    “看那下边是什么?”陈孟春眼尖,瞄见下游水上露出一个黑点子,大家一阵风一样,往下边赶去,堤上泥滑,盛佳秀和陈雪春都连绊几跤。跑了一段路,人们望得见,水流很急的下游的黄浪里,冒出一个黑发精湿的人的脑壳。

    “雨生,你快上来呀。”盛佳秀唤着。

    “快往对岸游,快,快。”亭面胡发出忠告。

    水里的人还是随着波涛一直往下淌,时常抬起精光的手臂,划着水,想靠拢溪岸。但才拢去一点,又被大浪推到了汹涌的狂流的中心。两个刚来的民兵后生子,脱光上身,跳下水去了。一来都是年轻力壮的生力军,二来水性也确实高明,他们凫到那人的身边,一点也不费劲地把他带到了岸边。

    “这叫做驼子作揖,起手不难。”亭面胡说。

    盛佳秀抢先跑到那人的身边,一看不是刘雨生,是李支书,她又哭起来。人们低声地议论:

    “看样子,一定冲得老远了。”

    “管子塞住了,人倒没有了。”

    “一个好角色,真可惜了。”

    两个民兵又要下去,亭面胡说:

    “这样宽的水面,到哪里去找?”

    大家正没有主意,陈孟春又叫:

    “下边又浮起一个人来了。”

    人们往下游奔去。在溪水的一个湾里,他们又发现水面冒出一个人,接着又一个,盛佳秀没命地奔跑过去,发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那是盛淑君,还有一位和尚头,是李永和。民兵扑下去,把他们都救上岸来。

    “找到社长吗?”亭面胡问。

    “没有,管子旁边没有人了。”李永和一边用拧干的湿衣揩抹身上,一边这样说。

    盛佳秀伤心地哭了。

    “又浮起一个。”这回又是陈孟春首先看见,“那里,看见没有?”

    “是的,是一个人,这回定是社长了。”陈雪春说。人们远远地望去,在波浪里,有一个人,一会冒出了水面,一会又沉下去了。两个民兵相继跳下水里去。

    人救上来了,真是刘社长。他的肚子鼓起了,喝了不少的浑水,已经人事不知了。盛佳秀跑来,跪在他身边,接着又扑在他的胸口上,伤心伤意,痛哭起来。她哭刘雨生,也哭自己的命苦。盛淑君和陈雪春都在一边擦眼泪。

    “你们只莫哭,”不大讲话的陈先晋现在开口了,随即跪在社长的身边,摸摸他胸口,说道:“还有热气,你们不要急。”

    “是呀,哭做么子?有主意都给你们哭得没有了。”亭面胡说,他其实并没有主意。

    “快去牵一只牛来。”真有主意的陈先晋吩咐他二崽。

    “要牛做么子?”陈孟春反问。

    “叫你去牵就去牵,问做么子?”先晋胡子生气了。

    “二哥你去嘛。”陈雪春催促她二哥。

    陈孟春只得服从,走到近边牛栏里,牵来一只大水牯。听从陈先晋的指挥,大家七手八脚把刘雨生抬起,横搁在水牛的宽厚的背上,肚子朝下。陈先晋爬上牛身,骑在刘雨生背上,用力一压,这位快要淹死的社长的嘴巴里和肛门里两头出水,肚子马上见消了。人们又把他抬下,平放在泥巴地上。过了一阵,他“哎哟”一声,身子动一动,微微地睁开了眼睛,看周围一下,又闭上了。

    “阿弥陀佛。”盛佳秀失口念了一声佛。

    “这下不怕了。”亭面胡说。

    “快去取块门板来,把他抬回去,生雨子淋多了不好。”陈先晋说。

    几个后生子找门板去了,一身精湿的李支书蹲在刘雨生身边,两手握住他右手,叫道:

    “雨生,感觉怎么样?”

    刘雨生又打开眼睛,问道:

    “管子不出水了吧?”

    “不出水了,塞住了。”李月辉回答。

    到这时候,看见刘雨生已经清醒,盛佳秀自己也清醒过来,不再哭泣,有点怕丑了。只有到这个时候,她才想起,她跟刘雨生还不是正式夫妻。他们的关系还没有公开,虽说知道的人已经很多了。

    “你在水肚里搞么子去了?”亭面胡笑着发问,“把人急得个要死。人家问我要人呢!我赔得你起?”

    门板抬来了,但刘雨生已经站起。他不要人抬,自己能走了。盛佳秀从附近人家借来一套干净的衣服,远远丢给刘雨生。他抱了衣服,走进路边一个牛棚里,换去满背泥浆的湿衣,一身洁净,走了出来。

    “人家有人疼,我们是没有人管的。”李月辉边笑边说。

    “给你衣服。”正在这时,李月辉堂客打起一把伞,赶来送衣服,并且骂道:“看你冻得这个鬼样子,天这样冷,还往水里钻,去找死呀,你?还不快去换衣服。”

    “骂得好,骂得真对,”亭面胡笑着赞美,“他正在发你的牢骚,说你没有送衣服来呢。”

    “他有么子好话讲?”李月辉堂客说。

    “婶子你要小心啊,他这个汉子,人老心不老,有朝一日,会靠不住的。”亭面胡说。

    “怕他靠不住,那样正好。”李月辉堂客嘴里这样说,心里很着急,紧紧催促:“还不快去换衣呀,你要找病吗?”

    大家往社里走去的路上,有人想要探问社长在水肚里塞管子的情形,刘雨生仅仅简简单单讲了几句,就偏过头去,跟支书商量工作。

    “李支书,”正在这时候,有位单单瘦瘦的后生子打把雨伞,跑上溪岸,远远地这样叫唤。大家一看,来人是亭面胡的二崽盛学文,常青社的新会计。当时他说:“中心乡来了电话,叫你和刘社长马上进城去开会。”

    “糟糕,才赶回来,又要上街。街上水退了没有?”李支书问。

    “不晓得,我没有问。”盛学文说完,转身要走。他惦记社里没有人守屋。

    “文伢子,你来,”亭面胡叫住他的崽,“问你一句话。”

    盛学文拉后一步,跟爸爸并排着走,撑着的雨伞遮住两人的头顶。亭面胡看见离别人远了,略为放低了声音,用商量口气,对儿子说道:

    “家里人没得油盐,猪没得糠了,你先支几个给我,应一个急着。”

    “有条子吗?”盛学文拿出公事公办的派头,一点也不讲父子私情。

    “这要么子条子呢?”亭面胡忍住了气。

    “这是社里新订的规矩,不管哪一个人借贷,或是预支,都要支书或社长亲自批条子,没有这个,我就不管。”盛学文说完,打着伞走了,让爸爸在雨里挨淋。

    “你这个鬼崽子,”亭面胡破口痛骂,“吃得油胀,变成了横眼畜生了,亲老子都不认得了。口口声声,要么子条子,真要抽巡条子了,没得用的鬼崽子。”

    这一切恶骂,夹在雨声里,变得不清晰,而且,盛学文已经走远,一句也没有听清,自然也没有理会。他一径走了。

    雨停了点,在烂泥没踝的田塍上,亭面胡和陈先晋两人,边走边谈心。

    “你指望崽吧,指望一个屁。”亭面胡气忿地说。

    “我是早已不指望他们,”陈先晋说,“只要我的脚手还动得,我就靠自己。”

    “到了动不得的一天呢?”亭面胡发出一个新疑问。

    “我想社里会有调摆的,我指望社里。”

    “对的。”从他们背后,一个声音飘过来,亭面胡回头一看,是李支书。他和刘雨生还没有走,沿着溪岸,检查了一番,这时赶上他们了。“你讲得对,指望社里,大家齐心把社办好了,大河里涨水小河里满,那时都好了。”李月辉说完这话,没等对方的回话,就同刘雨生一起,上街去了,家也没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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