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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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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公私分明”,与吴景濂恰好相反。

    “大总统既然觉得王三爷不错,何不派他当国务总理?”李彦青看出他的心意,乘机为王克敏进言。

    “再看看。”曹锟答说,“万一提出去通不过,大家面子不好看。”

    从到了北京,李彦青跟王克敏走得很近。财政虽然困难,李彦青以公府总务处长的身份,有所需索时,王克敏从不让他失望。加以王克敏纨绔出身,起居豪奢,处处让李彦青由羡慕而崇拜,但最主要的是,当今要人中,只有王克敏不看轻他的出身————天津澡堂子的小伙计,视如昆季。而李彦青亦只有到王家做客,始有如归之乐。

    如今看曹锟并不反对王克敏组阁,只是顾虑着国会通不过,便特地去访王克敏,劝他不妨在议员身上下一番功夫。

    到得王家,先有客在。王克敏为双方介绍,彼此都有“闻名已久”之感。原来先到的客是曹汝霖,他不认识李彦青,李彦青也没有见过他,当下鞠躬如也地连声说道:“你老大人物,你老大人物。”

    曹汝霖却有些窘迫,因为不甘于跟他称兄道弟,而看他如此客气,其势又不得不略作敷衍,但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谦谢地连称:“不敢当!”

    李彦青很知趣,进屋时看他们从烟榻上起来相迎,当然不是尚待过瘾,便是有话要谈,所以哈哈腰说:“两位总长请便!”

    这时王克敏便喊了:“阿凤,阿凤!”语声未终,门帘一掀,闪出来一个丽人,年可二十许,鹅蛋脸上一双眼睛比她袖口上镶的水钻还要亮。这就是王克敏从八大胡同移植来的一朵名葩:小阿凤。

    她先招呼一声:“曹总长。”美人京语,声美如莺,然后代替王克敏款客:“李处长,请这面坐。”

    “叔鲁,”曹汝霖一面复又躺了下来,一面艳羡地说,“你这两年艳福官运都不错,何以我大倒其霉,流年那么坏!”

    原来曹汝霖跟王克敏同岁,都出生在光绪二年丙子,他们组织了一个餐会,就叫“丙子会”,每年五月跟十二月,杨椒山与苏东坡生日那天,聚会作竟日之欢,因为杨、苏亦生在丙子年。

    虽是同岁,荣枯不同。曹汝霖先是丧父,热孝中两个姨太太又下堂求去,最倒霉的是颜惠庆内阁中的交通总长,本来为吴佩孚管电报的高恩洪,以及财政总长董康与他作对,说他经手“西原借款”的账目不清楚,由吴佩孚压迫内阁下令通缉,不得不避往天津。如今事隔一年,通缉令尚未撤销,每次到北京来,都还要先托熟人“保驾”。

    王克敏当然要帮他的忙,“撤销通缉的事,包在我身上。”他说,“至于其他,看谁来组阁,我再来想办法。”

    “谢谢!不过两件事都不必。第一,我决不向武夫低头,看吴子玉能把我怎么样。第二,我现在孝服还没有满,而且时局如此,我也不想出来。”略停一下他又说,“叔鲁,若非你跟曹仲珊的交情不同,我都要劝你,另作打算。你看看,‘吴大头’那班人,真正把做官的脸都丢光了。”

    王克敏一面打烟泡,一面倾听。到听完,烟泡也打好了,装在烟枪上递向曹汝霖。

    “你自己来吧!我想戒烟,能忍住还是忍住。”

    “戒烟是好事,我不劝你了。”王克敏一口气将一筒烟抽完,喝了两口热茶,方始答复曹汝霖的话。

    “润田,我不瞒你,为娶阿凤,我扯的窟窿很大,不能不抓个缺在手里。这一层,你在芝老面前,要替我解释。”

    “芝老”自是指段祺瑞。他的“武力统一”政策虽已破产,但军阀之中,比较起来还算他跟张作霖,心里还有“国家”,还有“百姓”。因此,政坛上一班有志之士,正在策动皖、奉两系与孙大元帅合作,倒直驱曹,重开新局。这一次曹汝霖到北京,便是受段祺瑞所托,来看看曹锟上台以后的政治气候。

    “芝老对你相当关切。”曹汝霖试探着问,“这一次不论谁组阁,你必是蝉联的?”

    “那也说不定。”王克敏答道,“民穷财尽,只靠发公债、向外国借钱过日子。这个财政总长,形同鸡肋,目前似乎没有人看在眼里,将来如何,就难说了。”

    “你看会是谁来组阁?”

    “吴大头总没份的了。颜骏人本来倒有点希望,不过经吴子玉一保,曹老四首先就有意见。此外,王聘老、汪伯老,都是可能的人选。”

    他指的是王士珍、汪大燮。但此两人都不热衷,加以外有跋扈的吴佩孚,内有佞幸的李彦青,更不见得肯出山。曹汝霖心这样在想,却不肯说出来,因为看样子李彦青跟王克敏走得很近,说这些话有些不合时宜。

    “冯焕章怎么样?”曹汝霖又问,“听说他跟直军处得不大好。”

    一提起冯玉祥,在王克敏便生厌恶之心,认为他虚矫不近人情,像这种人,迟早必叛,实在不宜驻扎京师重地。

    “此人是直系一患,我曾劝过曹仲珊,不如把他调得远远的。曹仲珊说,吴子玉主张把他摆在北京,有重兵监视,谅他不敢为非作歹。”王克敏又说,“现在军费困难,他那里每个月好几十万的协饷,负担很重。事实上他拿了钱去买军火,有枪有炮就不能没有人,他只管他扩充实力,不问国库负担得了负担不了,真是岂有此理。”他停了一下又说,“我预备改一个办法,取消他的协饷,看情形酌量补助。”

    “他肯吗?”

    “不肯也没有法子,反正我只认陆军部,不跟他打交道,他又其奈我何?”

    其实天色将暮,主人留客小酌。曹汝霖因为另有约会告辞,李彦青却留了下来。就在上房的堂屋中开饭,小阿凤带着两个俊俏丫头,亲自招待,肴馔精洁,食器华贵,加上温柔周到的侍候,使得李彦青陶然欲醉了。

    一面喝酒,一面少不得要谈正事。“三爷,”李彦青问,“你来干国务总理好不好?”

    王克敏心中一跳,却不置可否,只望着小阿凤问:“你听见了没有?”

    李彦青行六,小阿凤管他叫“六爷”,她笑着说:“请你再说一遍。”

    李彦青发觉自己的话太突兀了,以致令人不能置信,便即说道:“是这么回事。现在国务总理还没有人,洛阳保了一个,大总统不愿意,我就说:‘何不让王总长来干?’大总统说,怕提出去碰钉子,面子不好看。小嫂子,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小阿凤不太懂,不过她的领悟力极高,想了一下,问的话还是在要害上:“碰谁的钉子?”

    “自然是国会。”李彦青紧接着说,“我的意思是,三爷不妨在议员当中活动活动。”

    “算了,算了!”王克敏摇着手说,“我惹不起他们。八百罗汉,一炷香一炷香烧到,那得多少钱?而况这一趟,把他们的胃口弄大了,本来一两百可以打发的,现在动辄千儿八百。有这个钱,我宁愿输给你,也不去塞狗洞。”

    李彦青一听,大为扫兴。小阿凤便埋怨王克敏:“你看你,六爷一番好意,你叽里呱啦,倒了一箩筐的废话。”接着,便提起银酒壶为李彦青斟满了酒,然后举杯说道:“六爷,我陪你喝一杯。”

    不说敬酒,却说“陪你喝一杯”,李彦青觉得格外中听,笑嘻嘻地举起杯来,连连说道:“谢谢,谢谢!”

    “彦青,”王克敏等他干了酒以后说,“你看大总统的意思到底怎么样?”

    “三爷是指内阁总理?”

    “是啊。”

    “听他的口气,还是老一辈儿的比较合适。新派人物,不大合他的口味。他说:‘那班在外国多年的,像颜总长、顾总长,他们说的话,我至多能懂一半,那多别扭?所以还是老派儿的人好。’”

    “既然如此,我提一个人,你乘便探探大总统的口气看。”

    “行!”李彦青问,“三爷,你说谁呢?”

    “也是我们杭州人,论资格绰绰有余。”

    “到底是谁呢?”

    王克敏是用一种诱导的手法,希望将他要保荐的对象,身世经历,一层一层让李彦青了解,然后在曹锟面前进言,才有效果。哪知李彦青毕竟只是澡堂子的小伙计,全然不能领会王克敏的用意,因而有些性急难耐了。

    “三爷,你别绕弯子了!干脆说吧,是谁啊?”

    “孙总长孙慕韩!”王克敏说,“你总见过吧?”

    他本想说“你总听说过吧”,临时起意,改“听说”为“见”,便是捧李彦青的说法。当然,李彦青是见过,不过亦只限于见过而已。

    “噢,三爷,你是说孙宝琦孙总长?那当然见过。”

    于是,王克敏将孙宝琦的经历,在清朝当过顺天府尹、山东巡抚,并曾两次持节出使,第一次使法,第二次使德。入民国后,被推为山东都督,民国二年在熊希龄的“人才内阁”中担任外交总长;以后当过财政总长、税务督办,也兼代过国务总理。论资格绰绰有余,为人性情随和,各方面的人缘都不错,一定能胜任阁揆一席。

    这时,李彦青想起来了,孙宝琦与前清庆亲王奕劻是儿女亲家,他的一个女儿是王府贝子的福晋,在天津的交际场中,赫赫有名。这一谈起来,因为在清末“满汉通婚”还是新闻,所以成了很有趣的话题,谈得很起劲。

    不久,一个丫头到小阿凤身旁,轻轻说了几句话,她便打断他的话说:“李处长,刚才公府来电话,请你回去。我让他们端饭来吧!”

    “不要紧,没有什么事。”李彦青谈兴方浓,毫不在乎地说。

    不一会儿电话来催了,他仍旧置之不理;第三次来电话,指明要李彦青亲自接听。这下王克敏也说话了:“也许有要紧事,请先接了电话再说。”

    李彦青无奈,拿起听筒,刚喊得一声:“喂!”对方就抢着发话了。

    发话的是曹家上房的一个丫头,尖着嗓子喊道:“我的处长老爷,你倒是怎么回事?大总统等你回来洗脚,水都换了三回,快发脾气了!”

    声音很大,溢出话筒,他怕陪他来打电话的小阿凤亦已听见,顿时脸上一红,说一声:“好了,好了!我就回来。”

    小阿凤确是听见了,怕他不好意思,目望他处,装作未闻,等他搁下听筒,方始问道:“什么事?”

    “大总统有件事交办。”李彦青拱拱手说,“叨扰,叨扰!我得走了。”

    小阿凤亦不挽留,只说:“随时请过来玩!”接着便传话下去,招呼李彦青的司机预备。

    于是由小阿凤代表王克敏送客,真如通家之好一般。不过送只送到二门,接下来由门房引导上车。汽车踏脚板上一面一个身挂盒子炮的公府卫士,一手勾住车窗,护卫而去。王克敏家的客,身份比公府总务处长高的,不知凡几,但只有李彦青喜欢要这一套排场。

    回到西苑,曹锟已经睡着了,睡是睡在特为改装的一间浴室中,设备与北京、天津的澡堂子相似,不过讲究得多。李彦青便卸去华丝葛长袍,只穿一套灰哔叽短褂袴,拿着一包锐利无比的扦脚刀,轻轻推门而入。只见曹锟盖着一块大毛巾在打鼾,看池水清澈见底,知道尚未入浴,那就还得擦背,因而他连短装都卸掉,腰际围一块大毛巾,先替曹锟按摩。

    一揉一搓,自然将曹锟闹醒了。张眼一看,便即问说:“你到哪儿去了?”

    “我在王总长那里。”李彦青答说,“那里的丫头把电话弄错了。”

    “怎么回事?”

    “这面说是‘公府’,那面以为是‘宫府’,王总长有个朋友,姓陈宫的宫,就这么一错开,耽误了一会儿,你也犯不着发脾气啊!”

    说话,轻声细语,带着点怨怼的意味,曹锟倒觉得老大不忍,“好了,好了!”他说,“我是鸡眼疼得要命,所以急了。”

    原来曹锟那双脚由穿草鞋到穿朝靴,拘束太甚,长了许多鸡眼,经常要细细修削,不然步履维艰、寸步难行,这也是少不得李彦青的原因之一。

    “那就先下池子泡吧!”

    于是李彦青为曹锟擦背、扦脚、捏脚、捶腿,“全套侍候”,累得满身大汗。曹锟却是神清气爽,精神十足,坐起身说道:“咱们喝酒吧!”

    喝酒也还是那种喜欢泡澡堂子人的习惯,将酒菜都端到炕几上来吃。曹锟举着酒杯,“话匣子”便打开了。

    “王总长跟你聊些什么?”

    “谈赌经————”

    “他就是赌害了他。”曹锟抢着说,“你可别学他。”

    “我哪里够资格学他?人家是公子哥儿出身,从小就阔惯了的。”李彦青说,“我也不过在他那儿打打输赢不上万的小牌。”

    “你的口气倒真不小,万把块钱输赢,还说是小牌。”

    “这也是由我的差使上来的。谁教我是第一个大衙门的总务处长呢!如果万把块钱看得不得了啦,那不丢大总统的脸?”

    曹锟想不通他的话是错,还是不错,笑笑喝了口酒问:“听说王总长的新姨太太长得很美,是不是?”

    李彦青本想将小阿凤大大地夸奖一番,但话到口边,忽然起了“小人之心”,心想倘或将曹锟说得心猿意马,忍不住要他设法勾搭上手,可是件无法交差的事。

    因此,他摇摇头,淡淡地说一句:“也不怎么样。”

    “怎么,你的眼界倒高!大家都说她是绝色。”

    “谁说的?”

    “说的人可多啦!你能不能找个机会,让我看一看?”

    “那容易!”李彦青毫不考虑地说,“请姨太太发个帖子,邀她来吃饭打牌,不就看见了?”

    “你这是个馊主意!”曹锟没有看出他是故意出这么个馊主意,犹自大摇其头,“那一来,不把醋坛子都砸得稀烂?”

    李彦青不作声,心想不替他想办法,见得自己不尽心,若要想办法,自也不难,就怕他得寸进尺,因而深感为难。

    “这样,”曹锟说道,“你不妨给王总长递个帖子,让他请我吃饭,不就有机会了?”

    “不见得!请大总统,当然邀部长作陪,女眷都回避了,怎么会有机会?”

    “那么,依你说呢?”

    “依我说,这件事急不得。”

    “好吧!我不急,你只记在心上就是。”

    “大总统交代的事,我哪一件不是全心全意在办?”李彦青觉得时机成熟,紧接着说,“譬如内阁总理,我今天跟王总长谈起,他提到一个人,我一直在想,倒还合适。如果不是大总统为这个烦心,我也用不着去瞎操心。”

    曹锟并没有想到,像李彦青这样的角色,居然参赞密务,是件极荒唐的事,只得起劲地问:“王总长提到谁?”

    “孙总理。”

    “你是说国民党的孙总理?他要打倒咱们,那怎么行?”

    “不是、不是!我是说代理过内阁总理,庆亲王的亲家那个孙总理。”

    “噢,你是说孙慕韩,那还差不多。”曹锟沉吟了一会儿说,“我也想到过他,就怕他人太好,应付不下。既然王总长也保他,我来跟四爷他们谈谈。”

    “四爷”曹锐没有意见。因为孙宝琦为人平和,人缘不错,曹锐觉得不便表示反对。

    接下来便要征询吴佩孚的意见了。他对孙宝琦虽无好感,但因孙宝琦当过山东巡抚,吴佩孚比较念旧,以此一重渊源,复电表示赞成。

    于是,在未征询孙宝琦以前,保派核心分子先做了个计议,王克敏的财政、吴毓麟的交通,是谁都抢不去的。

    此外,保派知道曹大总统在国内的声望,即令没有贿选一事,也高不到哪里去,所以外交一环,非常重要,而顾维钧声望正隆,决定请他蝉联。

    至于颜惠庆,既然吴佩孚、齐燮元出面保他,当然亦要顾顾面子。好在有个农商总长,虽说闲缺,毕竟是阁员,决定请他承乏。其他教育、司法、内政,心目中大致也都有了人,不过既然请孙宝琦组阁,名义上不能不表示尊重,这些内定的人选,都不妨到时候相机运用。

    孙宝琦倒是同意了,但提到国会,却遭遇了意想不到的阻碍,主要的原因是,反吴景濂的势力,仿佛一夕之间,风起云涌,结成了“同盟”,要迫他从“议长”的座位上走下来。对孙宝琦的同意案,便莫名其妙地被搁置了。

    这使得王承斌大起戒心,想起“飞鸟尽,良弓藏”的成语,兴起兔死狐悲之感。曹锟毕竟比较忠厚,认为他辛苦了一场,应该有所酬庸,特派王承斌以直隶省长兼任督军。当然,吴佩孚“加官晋爵”是必然的,顺理成章地由直鲁豫巡阅副使,扶正为巡阅使;齐燮元等于“两江总督”,亦当笼络,升任为苏浙皖巡阅使,看似与吴佩孚分庭抗礼,但实际上差着一大截,只看吴佩孚一手提拔的萧耀南,居然亦发表为两湖巡阅使就可以知道了。

    被冷落的是冯玉祥,仍旧当他的陆军检阅使。这当是吴佩孚故意压制的结果。因此,冯玉祥的第十一师,所属五旅三团,对于吴佩孚的传说特别多。最普遍的一个说法是:吴佩孚跟段祺瑞一样,热衷于武力统一。不过,声望地位的不同,做法不大一样,段祺瑞是尽力拉拢各个部队,使为己用;而吴佩孚采取相反的手段,以排除异己,造成清一色的洛派直系势力为主。

    不用说,第一个异己便是冯玉祥;第二个是“非我族类”的王承斌,怕他与张作霖暗通款曲,准备解除他的兵权;此外预定将担任陆军总长的第九师师长陆锦,亦为吴佩孚看不入眼,急欲去之而后快。

    首先被开刀的是王承斌,他的第二十三师师长,换了吴佩孚的嫡系王维城。他所想出来的一个理由是:督军及阁员,不得兼任师长。吴佩孚为了表示大公无私,将他最亲信的河南督军张福来的第二十四师师长亦换了人。

    这一来王承斌大为愤怒,同时对曹锟亦起了严重的误会,以为让他兼任直隶督军,原是一个圈套,本意就是要撤他的师长。

    “他妈拉巴子的!”王承斌对极少数的亲信发牢骚,“过河拆桥,太不够意思了。我跟直系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可想而知,王承斌如要反直,就必然会倾向关外。张作霖原是早就在原籍东三省的直系将领中下了功夫,现在有王承斌暗通款曲,卷土重来,报仇雪耻的机会,看来真的是近了。

    以湖北革命同志为主的一班老革命党,如“刘麻哥”等人,在发动一项运动,拉拢真正有力、能够控制部下的一班巨头,合力创造新局面。

    被公认为够格的“巨头”只有三位:广州的孙总理、关外的张老帅,以及隐居天津、礼佛下棋的段合肥。徐世昌被认为一生事业,已经结束;黎元洪首鼠两端,进退失据,声誉大跌,已不足以号召人心;曹锟是革命的对象,当然不在其列。

    段祺瑞本身已有些心灰意懒的模样,但他的一班部下,却对皖系会让直系逼得透不过气来,始终不平、不服,因此皖系势力,硕果仅存的浙江督军卢永祥,幕中谋士如云。曹锟贿选成功后,卢永祥宣布与中央停止公文往还,表明不承认曹锟的立场,实际上已是半独立的状态。

    这一来,卢永祥便已构成被讨伐的条件,为求自保,必须多结盟友,便继《江浙和平公约》以后,由浙江商会会长金百顺,与安徽的士绅、当过末任湖南巡抚的余诚格奔走联络,缔结了《皖浙和平公约》。接下来,《赣浙和平公约》亦告成立。浙江与江苏、安徽、江西三邻省,和平共处,足以隔绝直军南下。但福建是个缺口。

    两省士绅当然亦想有这么一份可免战火的文件,但在福建的孙传芳却另有看法。他认为订立和平公约,简直就是疆吏联盟,目无中央,大大不可。除非中央批准,才能照办。

    话是冠冕堂皇,其实倾向直系。孙传芳志不在小,并吞东南,自成局面,在他看来是迟早间事,自然不愿以一纸条约,束缚了自己的行动。

    因此颇有人担心孙、卢会发生冲突,哪知结果竟出现了“齐卢战争”,亦就是江浙战争。

    江浙之间为了争上海这个地盘,积怨已久,民间虽有和平公约,齐燮元却不惜兵戎相见,终于因为属于直系的淞沪警察厅长徐国梁被刺,引发了历时一个月的齐卢战争,结果是齐胜卢败,皖系最后的一股势力,亦归于消灭了。

    但卢永祥与张作霖早就有约,联合讨直,所以齐卢之战爆发以前,卢永祥派他的长子、被称为“民国四公子”之一的卢小嘉,由奉天驻沪代表、袁世凯的女婿杨毓珣陪同,秘密到沈阳去活动,希望张作霖派兵入关,作桴鼓之应。

    张“老帅”自第一次三路讨直,大败而归以后,怀着卧薪尝胆的心情,整军经武,将陆军整编为步兵二十七个旅,骑兵五个旅,成立了海军和空军,拥有六艘兵舰,一百二十多架飞机,分编为飞虎、飞龙、飞鹰、飞豹四个大队,由“少帅”张学良担任空军司令。

    最重要的扩充是,强化沈阳兵工厂,员工用到六千人之多,每年可制造七十五生的野炮两百门,一昼夜可出产步枪子弹四十万发。这一支武力,真所谓“兵精粮足”。新旧两系的将领,早就跃跃欲试。张“老帅”自然亦想卷土重来,只以不能兴无名之师,因而按兵不动,如今既有可以出兵的机会,当然不会放弃,在卢小嘉到沈阳的第二天,便发表通电响应浙军,声明奉军因受直系压迫,不能不起而周旋。

    接下来便是调兵遣将,仍旧用“镇威军”的名义,也仍旧用杨宇霆为参谋长。下辖六个军,除第六军为骑兵以外,其他五个军都是步兵。最精锐的是第三军,张学良、郭松龄分任正副军长,特别配置了一个骑兵旅。

    总司令部设在锦州,以第三军守山海关,而以第二军指向热河朝阳为主攻。这一军的正副军长是李景林、张宗昌。出兵以前,由张宗昌发起,与张学良、郭松龄“拜把子”。张宗昌是老二,他向张作霖说:“咱们替老帅打天下,不要地盘,只要老帅多给点儿饷,请咱们弟兄玩得痛快就行了。”

    九月十五日奉军入关,吴佩孚却无动静。原来沈阳与洛阳之间的“电报战”已进行了好些时候。曹锟虽为直系首领,却不愿与奉军开战,这不仅因为彼此是儿女亲家,主要的是曹锟尚有自知之明,奉军已非吴下阿蒙,直军多半不敌,倘或失败,一千三百多万做大总统的本钱全部泡汤,岂不心疼?所以一直采取劝和的态度,使得吴佩孚深为不满,这时有意冷淡,看曹锟如何。

    眼看“渔阳鼙鼓动地来”,曹锟真的急了,亲自拟了个电报,开头是“百万火急”,称呼是“子玉老弟”,正文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亲家亲,不如你我亲,一切都听你的”,具名是“小兄锟”。

    吴佩孚大为感动,也大为得意,复电准九月十七日专车晋京。到了那一天,前门车站,将星云集,直系大将王怀庆、王承斌,以及冯玉祥都列队欢迎。车站外面,一直到公府,五步一哨,十步一岗,施行戒严,九陌寂寂,红尘不起,仿佛前清皇帝出警入跸,从袁世凯以来,从没有人这么威风过。

    欢宴席上,曹锟面授吴佩孚为“讨逆军总司令”,节制直系所有兵马,王承斌为副司令。第二天晚上,吴佩孚在西苑四照堂点兵,派十五师师长彭寿莘为第一军总司令,带领直系精锐,吴佩孚本人的第三师,以及第九师、第二十三师,出山海关为进攻的主力。

    第二军总司令是十三师师长王怀庆,带领所部及一部分杂牌部队,出朝阳进攻辽西走廊。冯玉祥的第十六混成旅,早经扩编为第十一师,奉派为第三军总司令,出古北口,经滦平策应第二军。此外还有一支援军,杂凑而成,由吴佩孚的嫡系张福来指挥。

    其时冯玉祥由于黄膺白的活动,已怀异志。点将以后,当面向吴佩孚要求先发饷,才能开拔。吴佩孚勃然大怒,厉声说道:“兵临城下,不发饷不能打仗,这叫什么话?别人哪个来要过饷?”

    冯玉祥碰了个大钉子,忍住了。接下来要多拨车辆,以便开拔。吴佩孚批了四十一辆。事后想想,应该加以安抚,便去视察十一师,面致嘉许,而且在冯玉祥面前许了愿:只要击败奉军,保他为东三省巡阅使。冯玉祥表面唯唯,心里冷笑,知道他这话对王承斌也说过。

    大军陆续出发,冯玉祥为了倒戈方便,将他的部队尽量拉长,一旦回师,后队改为前队,立刻便可攻入北京。直军倾巢而出,只剩一个装备很不坏的卫队旅,但不肯担任守城门的勤务,由徐永昌的一个城防营警卫九门。这下更加方便了。

    吴佩孚当然是怀着戒心的,急调在河南的张福来,带领他的基本部队二十四师,靳云鹗的十四师,以及曹锐、田维勤各部进京,但到了丰台、长辛店及南苑各处就不再往前走了,作用就在防备冯玉祥。

    其时前方直军失利,第二军首先失败,热河的朝阳、开鲁相继失守;山海关方面,镇威第一军、第三军组成联军,以优势的火力制压,山海关上九门口等要隘,先后攻破。但吴佩孚并不着急,因为他自以为还有条奇计,海军进攻葫芦岛,另以奇兵由海道自营口登陆,直捣沈阳。奉军根本之地一失,不能不降。

    不料海军懒洋洋不起劲,副司令王承斌在古北口又有不稳的消息,而李彦青又不断在曹锟耳边絮聒:“怎么不上前线呢!坐在北京城里当总司令,我也会当啊!”这话传到吴佩孚耳朵里,可真气得一佛涅槃,二佛升天。

    已决定亲临前方指挥的吴佩孚,恨恨地说了句:“等我回来,非宰掉这兔崽子不可!”随即坐上专车直驰山海关,随行的有各国观战武官、中外新闻记者一百多人,声势浩大,使得吴佩孚不但忘掉了李彦青的可恶,而且陶陶然地遥想“公瑾当年”了。

    “秀才将军”一到前线,阵脚暂时稳住了,但先前损兵折将已多,势必非动用援军不可。冯玉祥在前线按兵不动,待机而动;在后方留守的两名团长蒋鸿遇、刘汝明,用笨法子在车站数兵车,由双十节数到十月二十,兵车已渐稀少。而在前方,冯玉祥在西面,对东面激烈的战况,不甚清楚,直军总部的消息,说是胜利在望;而由关东军方面所得的情报,直军不利。由于说法不一,冯玉祥有些举棋不定,生怕倒戈一开始,吴佩孚有余力追击,那就非被消灭不可,因而颇为苦闷。

    哪知就在此时,参谋长张方严来了个催促出击的电报,其中有一句:“大局转危为安,赖斯一举。”冯玉祥恍然大悟,直军总部所发的战报,完全靠不住。于是,二十二旅旅长鹿钟麟开始“班师”,急行军一日一夜,走了两百多里。

    “大总统,请放心吧!”李彦青手里拿着一通电报,“前方总反攻了!你老的亲家快要跟你讨饶了。”

    “唉!打什么仗?输了不得了,赢了也烦,又是犒赏,又是升官。我心里闷得很,找点什么乐子吧!”

    “昙花快开了!喝酒赏花好了。”李彦青兴致勃勃地说,“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昙花。听说是金色的。”

    “哪有金色的花?”曹锟笑道,“开金花,还长金子呢!”

    这样调笑着,曹锟的心情轻松了些,置酒花下,一面闲谈,一面守着昙花开放。

    “大总统见过昙花没有?”

    “没有。”

    “那就保不定真有金色昙花!”

    曹锟想了一下,点点头说:“也说不定。就像我,怎么样也想不到会当大总统!”

    一语未毕,只听李彦青大叫:“开了,开了!”

    果然,如向日葵似的昙花慢慢开了,其色红黄,说它是金色亦未尝不可。

    突然,一声枪响,曹锟、李彦青都是一惊,回头看时,一队缠着“国民军”臂章的军队闯了进来————曹锟被软禁,李彦青被捕了。当然,金色昙花也萎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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