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宣言 四

之要素————答程仲沂先生的信

    仲沂先生：

    ……

    先生所说做学问有三要素：一体健，二天才，三财力。很有见地。

    知行以为体健是人生的一个最要目的，也是学问的一个最要目的。学生是学习人生之道的人。学以厚生则可；学以伤生是断断乎不可的。天才是做学问的根据。有几分天才做几分学问。大概天才有十分八九之势力，教育的势力只占十分之一二。教育万能之说是教育界自欺欺人的话。但是天才有时很不容易看出来。时机未到，天才隐在里面，专靠主观、武断，以致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是常有的事。

    第三点恕我不大表同意。我不承认财力是学问的要素。我以为，只要有志学问或是有志于子女的学问，经济的难关是可以打破的。后代的学问是有社会关系的。自己倘若十分困难就号召社会的力量成全子女入学也是应该的。这是就求学必不可少的经费说的。我还有一点意见，就是：穷苦和学问是好友，富贵和学问是仇敌。那天天轻裘肥马，炫耀于同学之前的，究竟学问如何？

    十二年九月二十日

    预备钢头碰铁钉————给吴立邦小朋友的信

    立邦小朋友：

    接读你的好信，如同吃甘蔗一样，越吃越有味。

    世上有十八岁的老翁，八十岁的青年。要想一世到老都有青年的精神，就须时常与青年人往来，所以我很愿意和青年人通信，尤其欢喜和小孩子通信。平时得了小孩子一封信，如得奇宝；看过了即刻就写回信；回了信就把它好好地收藏起来。每逢疲倦的时候，又把它打开一读，精神就立刻加增十倍。小朋友的信啊，你是我精神的泉源！

    国家是大家的。爱国是个个人的本分。顾亭林先生说得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觉得凡是脚站中国土地，嘴吃中国五谷，身穿中国衣服的，无论男女老少，都应当爱中国。不过各人所处地位不同，爱国的方法也不能尽同。小孩们用心读书，用力体操，学做好人，就是爱国。今天多做一分学问，多养一分元气，将来就能为国家多做一分事业，多尽一分责任。你说等到年纪长大点也要服务社会，这是很好的志尚。社会的范围很不一定，大而言之就是天下；小一点就是国家；再小就是一省、一县、一村；再小就是我们自己的家庭。大凡服务社会，要“远处着眼，近处着手”。学生在学习服务社会的时候，就可以从自己的家里学起，做起。一面学，一面做；一面做，一面学。我们在家里服务的事也很多，把不识字的家庭化为识字的家庭，就是这许多事当中的一种。府上既住在学校左近，这就是你自己家里试办平民教育的机会。家庭里的平民教育适用连环教学法，你可请教令亲鸣岐先生。家里办好了，再推广到左右邻居，这事就是治国平天下入手办法。

    你信上说到贵处的老太婆们如何顽固，如何不易开通，这也是自然的现象。我们在社会上做事就要预备碰钉子。我在这几个月当中，也碰了四五个钉子。碰钉子的时候有两个法子解决：第一是硬起头皮来碰，假使钉是铁做的，我们的头皮就要硬到钢一样，叫铁钉一碰到钢做头皮上就弯了起来；第二是要把我们的热心架起火来，把钉子烧化掉。我们只怕心不热，不怕钉子厉害，你看如何？

    你说隆阜平民学校有个六十九岁的老太太也报名了。这是我们平民教育的大老了。陈鹤琴先生的老太太现在六十五岁，也读《千字课》。安徽教育厅里，夫役读《千字课》的也有二位六十五岁的老翁，我亲自教了他们两课。晏阳初先生说他最老的学生是六十七岁。所以隆阜那位老太太是我们平民教育最老的学生。请你把她的姓名告诉我。我要叫天下人都晓得这件事，好叫那些年富力强的人都发奋起来。再请你代我向这位老太太表示敬意。从前中国有七十岁的老状元，现在有七十岁的老学生，老识字国民，岂不是一件最可庆贺的事吗？如果你能时常地去帮助这位老太太学习，那就更加好了。你说徽州没有好的男学校，所以暂在隆阜读书。歙县第三中学办得不错，教员皆是有学问有经验的，明年可以试试看。

    承你的好意，叫我回徽州来帮助大家提倡平民教育。这句话触动了我无限的感慨。我已经离开家乡十三年，恰好和你的年岁相等。每次读渊明公的《归去来兮辞》，我想回来一趟，但是总没有工夫。因为来往要一个月，我是个很忙的人，怎么可以做得到呢？今年夏天，南京来了四架飞机，我就想借用一架飞回徽州，半天可以来往。管飞机的人说徽州平地少，不易下来，只好将来再谈。现在休宁金猷澍慰侬先生制造一种潜水艇，如果办得成功，从杭州到屯溪只要十八个钟头。我现在一面学游水，一面等金慰侬先生的计划成功。我想我不久总要回来看看我的亲戚朋友，特别要看的是小朋友。不过小朋友们看见我怕要像下面两句诗所说的景况：“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现在已经夜深了，后来再谈。敬祝康健！

    十三年一月五日在联和船上写的

    实际生活是我们的指南针————给全体同志的信

    试验乡村师范全体同学：

    我今天回到上海，接读四月九日手书，至为欣慰。您们植树节所做工作，正是我所希望做的。纵然我在南京，也是无以复加，怕只能减少大家的主动力。不过我这次失去参加共同种树的乐趣，委实有点可惜。

    来信说自我到沪后，您们觉得生活的大船上少了一根指南针。我虽觉得我自己有好多地方可以帮助诸位，但指南针确是有些不敢当。我和诸位同是在乡村里摸路的人。我们的真正指南针只是实际生活。实际生活向我们供给无穷的问题，要求不断地解决。我们朝着实际生活走，大致不至于迷路。在实际生活里问津的人必定要破除成见，避免抄袭。我们要运用虚心的态度、精密的观察、证实的试验，才能做出创造的工作。这种工作必以实际生活为指南针。你们能以实际生活为指南针，而不以我为指南针，方能有第一流的建树。我只是你们当中的一个同志，最多不过是一个年长的同志。

    一个多月来，我不能和诸位同在炮火中奋斗，心中委实不安。但是诸位知道，试验乡村师范是赤手空拳开办起来的，经济基础很不稳固。我动身的时候，董事会只有两千五百元存款，初步工程还未结束，预算到本月只有一千元了。未雨绸缪，不得不早为之计。我这个月的主要工作，就是要为本校立一较为稳固的经济基础。此刻十成已经做到六七成，其余的要在上海进行。这个不能十分满足的好消息，谅想是诸位愿听的。现在觉得，非多设免费或贷学金学额不足使同学安心求学，所以还要留沪几天，接洽此事。日内或须到杭州一行。

    本海弟之中山装当派人送来。王琳弟的信已另复。楚材弟的信已从京中回答，收到了吗？

    我近来无大变化，不过脸上比前白些，前额的阴阳圈渐次退尽，身上多长了几斤肥肉，惭愧得很！

    敬祝平安康健！

    陶行知

    十六年五月十五日

    全校指导员及小学生处，均请代为问候。

    蝌蚪都到哪里去了？————致郑先文

    先文吾弟：

    前天路上遇着秉农山先生，便约他到一位朋友家中谈了一点多钟。我将小学生物学注重养生而不杀生的意见请他指教。他对于我们的主张十分赞同。他说达尔文晚年屡次上书政府，请求保护生物。英国现在生物研究所要捉一只虾蟆，也要有护照才行。农山先生自己的孩子，有一次弄了一只乌龟在家里玩，他怕这乌龟的老命要送在孩子手里，便乘孩子出去的时候，把乌龟放到塘里去。科学社的生物学助手，讨白老鼠到家里给人家玩，总是被他拒绝。他甚至于主张未来的科学要发展人造肉，绝对禁止杀生。我们在这一点上完全同意。

    从前晓庄小学特别注重生物学，这是大家知道的，但是有几步路是走错了。我这里举一个例子和大家谈谈，以免再蹈覆辙。一次，小学生捉了一串一串挂珠似的虾蟆子，我想，总有几千粒。老师们教学生养在一个六尺长、三尺宽、一尺深的铁池里（这白铁池是我定做来煮铺板灭臭虫的，大规模地肃清臭虫还以这法子为最有效。臭虫、蚊子、苍蝇在没有停止侵略以前，不能以我们的养生主义做护身符）。过不了几天，池中便是一片漆黑，是虾蟆子都变成蝌蚪，人山人海在池里乱冲着。大家看了都以为好玩。我独觉到那些蝌蚪是在尝着中国的滋味，它们是有人满之患，找不着出路。但是我那时科学兴趣没有现在浓厚，又忙得很，不能及时为这些小虫找条生路。果然，它们是大难临头。一天，我看到池里是空空如也，问老师们蝌蚪都到哪里去了？他们告诉我是自己死了，死得精光，一个活的也没有，所以摔掉了。作孽罢！我现在回想到这回事，它在我脑筋中的印象是留得太深刻了。假使中国教育已经普及，而所普及的是我们当时的那种教育，怕不要多年，虾蟆是要绝种了。这件事从此便成了我考虑儿童生物学的出发点。假使我是一位小学教师，带着小朋友在大自然里观察，看见塘里有一串虾蟆子，我一定教小朋友留心观察。宇宙是我们的学校，这个池塘里便是我们的虾蟆池。我们要看虾蟆子变蝌蚪，蝌蚪变虾蟆，虾蟆又生子，就时常到那里来观察好了。从远的池塘移到近的池塘来未为不可，但是要如抱着我们自己初生的孩子一样小心，决不能把整串的虾蟆子捉到课堂里来养。如果要在课堂里或试验室里养几粒，那必定是以养几粒为限。这几粒的生长条件，必定为他们准备齐全，可以使他们由子长到蝌蚪，由蝌蚪长到虾蟆，一代一代地传下去。我们有什么权利可以牺牲虾蟆的生命来给我们玩把戏？你们觉得这些意见如何？

    祝你们康健！

    陶知行

    一九三二年四月十一日

    后生可畏，我们要努力呀！————致潘一尘

    一尘吾兄鉴：

    两函敬悉。健祥先生来信也说起百侯办得有精神，这种消息才是新年最好礼物。你在百侯教中学生创办平民教育，我们也在这里教小学生创办儿童工学团，可谓不约而同。前月三十号，我请侣朋到常州漕桥去帮助承国英同志开创西桥工学团。你知道他是一位不满十三岁的小孩，新近他在山海工学团里领导小朋友工作，表示出超越的天才。我看他不但打倒了我，而且几乎打倒了你。后生可畏，我们要努力呀！

    此外，晓庄的小朋友居然创造了一个自动学校；淮安几个小光棍，居然在各大学大演其说，几乎把一两位教授的饭碗所依赖的传统信仰打破；山海的张健不但能帮助他的哥哥创造了一个濮家宅工学团，而且与非战的马莱先生舌战一时，卒使马莱先生得一深刻之印象而去。从前六岁的小桃，曾教五十七岁的祖母，居然教完一册《千字课》。这些例子证明小孩子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小孩子能做先生，做先生不限定要师范毕业，小孩子是普及成人与儿童教育的生力军，等候师范生来普及教育，不啻如等候亡国。我们要创造新民族，必须对小孩子与没有腐化的青年总动员。

    我说这些话，是证明你领导中学生干民众教育是一条不错的路。你并可以把这种工作定为必修科。不愿教人的人，不配费我们的心血。不愿教人的人不配受教育。你可以大胆从中学生跳到小学生，叫小学生每天在家里教爹爹妈妈、哥哥弟弟、姊姊妹妹或亲戚朋友和不能进学校的穷孩子半小时或一小时，也定为必修工作加以考成。小朋友不得已，可用自己读的书教人，一面温习，一面把学问传给他人，那是再好无比了。

    总起来说，丢掉你现在的方针，把平民教育计划，给民众教育馆去办是一条走不得的错路。社会即学校的原则，要求社会教育与学校教育打成一片。江苏发动的民众教育馆，系传统教育末路，劳民伤财，结果只好了一般游手好闲的中等浪人可以喝便宜茶，听免费书。因此我不赞成另设民众教育馆，只希望百侯中学的师生进民众、儿童的队伍去引导他们自己干起来。换句话说：我希望你维持你已定的方针，并把它充实地发挥出去。德昭先生来沪，一定要和我讨论这个问题，我也就是这样答复他，我要请他加些经费干这工作。至少贫苦民众买书费总得补助。总之，社会与学校必须合一，你们现在走的路是对的。敬祝

    康健！

    陶知行

    二三年一月四日

    怎样去旅行？————致山海儿童社会

    儿童社会全体小朋友：

    我今天下午五时到九江。船是昨天早上九时从南京开的，一共走了几个钟点，请算一算。路上在芜湖停了两小时半，大通停了半小时，安庆停了一小时。除去停船的时间，净走几个钟头？在地图上看一看比例尺，从南京到九江约有多少里？共和船每小时走多少里？你们不是要旅行全国吗？算一算路程多少，可以得一点实际的知识。

    昨晚，刘先生告诉我一个新的旅行法。他在美国访了一位新闻记者，名字叫做粉尼里（Finely）。粉先生说：“我正在环游世界，现在已经游到长沙，不久就要到汉口。”刘先生以为他是说梦话，粉先生对他说：“你不相信吗？跟我来看。”走到隔壁一间房里，壁上挂着一个世界地图，图上插了一面红旗。“这面旗子是代表我。你看，是不是到了长沙？”他再领刘先生看他所搜集的材料，丰富得很。长沙的人对于长沙的事，怕没有他知道得那样多，这面旗到了什么地方就是他到了什么地方，他就开始调查那地方的风俗、物产、名胜等等。未到之先，他要打听到这里来的路线；既到之后，他要打听从这里到别处去的路线。这是一个很经济的游历法，我不愿意拿它来代替旅行，但是旅行之先，照他这个法子继续地干，是于旅行有莫大的帮助。好，我们先来一个地图上的环球旅行吧！这一个月游历什么地方，请你们自己定，我回来的时候，要与你们在地图上之一点相见。

    儿童社会不是关起门来干的，我们的使命，是要为劳苦大众的小孩取得教育上应得的权利。搜集穷孩子的照片、漫画，用艺术的方法贴起来，儿童社会要充满简单之美。儿童社会里到处要给人一个深刻的印象，别忘了穷孩子！你们在《良友》《大众》《时代》《文华》各种画报里去找吧。托曹建培先生打电话给蔡若虹先生，代你们找一些，到静安寺路卡尔登照相馆，向杨先生提倡：随时照了穷孩子生活小影，请他送我们一份。西区小学王省三及张景典二先生有好的摄影机，请他们帮忙。我回来的时候，如果能看到这样一种环境之创造，那是多么的快乐啊！

    陶行知

    一九三五年三月四日

    这信请你们抄一份，寄给上海安和寺路七八七号儿童科学通信学校的陶三桃、陶蜜桃。谢谢！

    宁为真白丁，不作假秀才————致陶晓光

    晓光：

    最近听说马肖生寄了一张证明书给你。他擅自做主，没有经我看过，我不放心，故即于当晚电你将该件寄回，以便审核有无错误，深信你已经遵电照办。现恐你急需文件证明，特由我亲自写了一张，附于信内寄你。你可根据这样证明，找尚达弟力保。我们必须坚持“宁为真白丁，不作假秀才”之主张进行。倘使这样真实的证明不合用，宁可自己出钱，不拿薪水，帮助国家工作，同时从尚达弟及各位学术专家学习。万一竟因证明不合传统，而连这样的工作学习亦被取消，那么，你还是回到重庆，这里有金大电机工程，也许可去，或与陈景唐兄商量，迳考成都金大。总之，“追求真理做真人”，不可丝毫妥协。万一金大也不能进，我愿筹集专款，帮助你建立实验室，决不向虚伪的社会学习或妥协，你记得这七个字，终身受用无穷，望你必须努力朝这方面修养，方是真学问。

    我近来为校经费困难所逼，驻渝筹款，而重庆天气易令人咳，这两天才愈，因此不能早日写信给你，至为歉然。

    你给银行的信，误由银行转到学校去，故来不及和陈毅先生会面。我接信他已走了。你所要脚踏车，如能留蓉工作，当寄款来给你自买。此地自行车也不便宜，而路远难带，我们也非内行，怕买来不合用。

    绍良先生代买东西之款已托涵真先生代还。

    育才有戏剧、绘画两组驻渝见习，进步甚快。今吾十七日动身，日内可望抵渝，大致担任指导部主任。来信寄重庆村十七号。

    三〇年一月二十五日

    骨子里要有力量————致陶晓光

    晓光：

    二月三日信收到了，知道你在成都工作学习都相当满意，甚慰。你到金大听课，万望不要超过体力之限度。依我看来，还是集中精神，先在研究室及厂中充分学习，等到告一段落，再到大学上课，这样便不致把身体弄坏。健康第一！你的身体并不甚强壮。学校工厂两处奔跑，颇感体力不济，务必慎重考虑。

    学校经济自是非常困难。你知道我是欢迎困难的第一个人。一切困难都以算学解决之。不但经济困难是如此解决，别的困难也如此解决。所以我没有忧愁，仍旧是吃得饱，睡得着。我的身体比你离碚时好了些。虽然没有从前胖，但瘦如梅花，骨子里有力量，有何不可？孔子说，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惟其不惑所以不忧、不惧。我们追求真理，抱着真理为民族人类服务，有什么疑惑呢？所以我无论处境如何困难，心里是泰然自在，这是可以告慰的。

    现托南高同志赵吉士带上无线电零件数样。这些放在家里无用，你可拿去给倪厂长看看，如果他有用处，就放在研究室里用好了。

    并托赵先生带上百元为你买书之用。内拨二十元，吴先生托你买“成都出品可以送礼之银制心链、扁针及他项小巧价廉物美之礼品数样，以便送其女友出嫁”，他物也可，请你斟酌去买。祝你

    健康！

    三〇年二月五日

    在艰难困苦中不动摇，向前创造————致马侣贤

    肖生同志：

    闻校中有少数同事和同学精神不振，望你鼓励。在平时办学，一帆风顺，人人能办。在艰难困苦中不动摇而向前创造，才为难能可贵。奋斗是万物之父，请向大家代达。二月份请款书及领款书并研究所一、二月份请款书及领款书，一并托人带下为盼，愈快为佳。房门锁匙请代保管。我不久即来，再进城赴会。敬祝

    康健！

    三〇年二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