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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牧选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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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闐醉年少〔七〕,半脱紫茸裘〔八〕。

    秋風放螢苑〔九〕,春草鬬雞臺〔一〇〕。金絡擎鵰去〔一一〕,鸞環拾翠來〔一二〕。蜀船紅錦重,越橐水沈堆〔一三〕。處處皆華表,淮王奈却迴〔一四〕。

    〔一〕本詩作於文宗大和七年。是年四月,宣歙觀察使沈傳師内召爲吏部侍郎,原在沈幕之杜牧遂應淮南節度使牛僧孺之聘,赴揚州爲淮南節度推官,後轉掌書記。

    〔二〕煬帝:隋煬帝楊廣(五六九——六一八),在位十四年(六〇四——六一八)。登位伊始,即大興土木,築西苑,造離宫,開運河,建龍舟,幸江都(即揚州),沉湎聲色,荒淫無度,至使民不聊生,紛紛揭竿而起。大業十四年,終爲禁軍將領宇文化及等所縊殺。雷塘:隋煬帝葬地,在揚州城西北十五里。煬帝原葬於城西北五里之吴公臺,據《資治通鑑》卷一八八:唐高祖武德五年(六二二),“改葬隋煬帝於揚州雷塘。”胡注:“雷塘,漢所謂雷陂也,在今揚州城北平岡上。”按,煬帝墓原有碑,上刻“隋煬帝陵”,後毁圮,清嘉慶十二年(一八〇七),浙江巡撫阮元和揚州知府伊秉綬重立之。唐羅隱《煬帝陵》“君王忍把平陳業,只换雷塘數畝田。”

    〔三〕迷藏:即迷樓。據《迷樓記》:“隋煬帝時,浙人項昇進新宫圖。帝令揚州依圖起造,經年始成。回環四合,上下金碧,工巧宏麗,自古無有,費用金玉,帑庫爲之一空。人誤入者雖終日不能出。帝顧左右曰:‘使真仙遊其中,亦當自迷也,可目之曰迷樓。’”(《説郛》卷三二)

    〔四〕水調:原注:“煬帝鑿汴渠成,自造《水調》。”馮集梧注:“《樂苑》:《水調》,商調曲。舊説,隋煬帝幸江都所製。曲成奏之,王令言聞而謂其弟子曰:‘但有去聲,而無迴韻,帝不返矣!’後竟如其言。”

    〔五〕明月句:形容揚州之繁華。徐凝《憶揚州》:“蕭娘臉上難勝淚,桃葉眉頭易得愁。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

    〔六〕駿馬兩句:謂貴遊子弟騎馬閒逛、一擲千金。暗投,一作“暗遊”。

    〔七〕喧闐(tián):喧譁。

    〔八〕紫茸裘:紫色裘皮衣服。

    〔九〕放螢苑:據馮集梧注:“《一統志》:‘揚州府隋苑,在江都縣北七里。’舊志:‘放螢苑即隋苑,一名上林苑。’按:《隋書·煬帝紀》:‘大業十二年五月,於景華宫徵求螢火,得數斛,夜出游山,放之,光遍巖谷。至七月幸江都宫。’是放螢事在東都,不在江都也。舊志因牧之詩求其地以實之,要未可據。”

    〔一〇〕鬬雞臺:馮集梧注引《大業拾遺記》:“煬帝嘗遊吴公宅雞臺,恍惚間與陳後主相遇,尚唤帝爲殿下。”

    〔一一〕金絡:金絲繩帶。鵰:,一種凶禽,黑褐色,似鷹而大,能捕食山羊、野兔等。

    〔一二〕鸞環:鸞形之玉環。翠:,翠羽,指翠鳥。

    〔一三〕蜀船兩句:謂揚州水路交通發達,蜀船運來五采之錦,越橐裝來沉香之木。蜀錦,《新唐書·地理志》:“成都府蜀郡土貢錦。”越,指今越南。《新唐書·地理志》:“驩州土貢沉香。”驩州,即德州,今越南榮市。橐(tuó),無底之囊。水沈堆,指成堆之沉香木。沈,通“沉”。《梁書·林邑國傳》:“沈木者,土人斫斷之,積歲朽爛,而心節獨在,置水中則沈,故名曰沈香。”

    〔一四〕處處兩句:謂揚州繁盛之極,無奈淮南王劉安却棄世而登仙。華表,古代立於宫殿、城垣或陵墓前刻有花紋之石柱。《搜神後記》:“丁令威本遼東,學道於靈虚山,後化鶴歸,集城門華表柱。時有少年欲射之,鶴乃飛,徘徊空中,言曰:‘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冢纍纍。’”淮王,謂西漢淮南王劉安。《風俗通》:“俗説淮南王安,白日升天。”然馮集梧注反對此説,曰:“謹按:《漢書》淮南王安,招募方技怪迂之人,述神仙黄白之事,財殫力屈,無能成獲,乃謀叛逆。上使宗正以符節治王,安自殺,太子諸所與謀皆取夷,國除,爲九江郡。親伏白刃,與衆棄之,安在其能神仙乎?”

    揚州在唐代最爲繁華,歌樓舞榭,盛極一時;詩人於大和七、八年間曾在揚州供職,沉湎聲色,出入青樓,集中不乏歌咏揚州之什。本詩則極寫揚州當年之盛況。宋洪邁《容齋隨筆》卷九《唐揚州之盛》云:“唐世鹽鐵轉運使在揚州,盡斡利權,判官多至數十人,商賈如織,故諺稱‘揚一益二’,謂天下之盛,揚爲一而蜀次之也。杜牧之有‘春風十里’‘珠簾’之句,張祜詩云:‘十里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王建詩云:‘夜市千燈照碧雲,高樓紅袖客紛紛。如今不似時平日,猶自笙歌徹曉聞。’徐凝詩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其盛可知矣。”

    送杜顗赴潤州幕〔一〕

    少年才俊赴知音〔二〕,丞相門欄不覺深〔三〕。直道事人男子業〔四〕,異鄉加飯弟兄心〔五〕。還須整理韋弦佩〔六〕,莫獨矜誇玳瑁簪〔七〕。若去上元懷古去,謝安墳下與沈吟〔八〕。

    〔一〕本詩選自《樊川外集》。杜顗(yǐ):字勝之,牧之弟(少牧四歲),大和六年(八三二)進士。八年十一月,李德裕出爲鎮海節度使,辟顗爲巡官,牧之作此詩送行。時年三十二歲。潤州:鎮海節度使幕府所在地,今江蘇省鎮江市。

    〔二〕少年才俊:牧之所作杜顗墓誌銘云:“君幼孤多疾,目視昏近,先夫人不令就學,年十七,讀《尚書》十三篇,《禮記》七篇,《漢書》止《賈誼傳》,不復執卷。年二十四,明年當舉進士,始握筆,草《闕下獻書》、《與裴丞相度書》,指言時事,書成各數千字,不半歲遍傳天下。進士崔岐有文學,峭澀不許可人,詣門贈君詩曰:‘賈馬死來生杜顗,中間寥落一千年。’”

    〔三〕丞相:謂李德裕。《資治通鑑》卷二四四:文宗大和七年“二月丙戌,以兵部尚書李德裕同平章事。”八年十一月“乙亥,復以德裕爲鎮海節度使,不復兼平章事。”又《新唐書·百官志》:“唐因隋制,以三省之長中書令、侍中、尚書令共議國政,此宰相職也。……貞觀八年,僕射李靖因疾辭位,詔疾小瘳,三兩日一至中書門下平章事,而平章事之名蓋起於此。”

    〔四〕直道事人:謂以正義之道侍奉李德裕。《論語·微子》:“柳下惠爲士師,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據牧之《上宰相求湖州第一啓》:“李太尉貴驕多過,凡有毫髮,顗必疏而言之。後謫袁州,於蒼惶中言於親吏曹居實曰:‘如杜巡官愛我之言,若門下人盡能出之,吾無今日。’”

    〔五〕加飯:猶言保重身體。《古詩十九首》:“努力加餐飯。”

    〔六〕還須句:勉勵杜顗效法古人,修養性情。韋弦佩,語本《韓非子·觀行》:“西門豹之性急,故佩韋以緩己;董安于之心緩,故佩弦以自急。”韋,皮帶。弦,弓弦。

    〔七〕莫獨句:誡顗勿尚浮華之風。矜(jīn)誇,驕矜誇大。玳瑁,龜類動物,其甲可製飾品。

    〔八〕若去兩句:囑顗去謝安墓地懷古憑弔以表仰慕之意。去,一作“處”。上元,唐縣名,即今南京市。謝安墓在上元縣東南十里。謝安(三二〇——三八五),字安石,東晉陽夏(今河南太康)人。孝武帝時爲尚書僕射,領中書令(即宰相)。淝水一戰,他指揮有方,派謝石、謝玄等率北府兵八萬擊敗前秦苻堅軍九十萬。沈吟,深思貌。

    贈别二首〔一〕

    娉娉裊裊十三餘〔二〕,荳蔻梢頭二月初〔三〕。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四〕!

    多情却似總無情,惟覺罇前笑不成〔五〕。蠟燭有心還惜别,替人垂淚到天明。

    〔一〕文宗大和六年(八三二)十二月,牛僧孺以同平章事,充淮南節度使。次年四月,辟牧之爲節度使推官、監察御史裏行,轉掌書記。牧之在揚州淮南幕府期間,流連青樓,生活放浪。本詩即爲大和九年牧之轉真監察御史,離揚州赴長安供職前夕,贈其愛妓之作,時年三十三歲。于鄴《揚州夢記》:“唐中書舍人杜牧,少有逸才,下筆成詠,弱冠擢進士第,復捷制科。牧少俊,性疏野放蕩,雖爲檢刻而不能自禁。會丞相牛僧孺出揚州,辟節度掌書記。牧供職以外,唯以宴遊爲事。揚州,勝地也,每重城向夕,倡樓之上,常有絳紗燈萬數,輝羅燿列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牧常出没馳逐其間,無虚夕。復有卒三十人,易服隨後潛護之,僧孺之密教也。而牧自謂得計,人不知之,所至成歡,無不會意。如是且數年。及征拜侍御史,僧孺於中堂餞,因戒之曰:‘以侍御史氣概遠馭,因當自極夷塗;然常慮風情不節,或至尊體乖和。’牧因繆曰:‘某幸常自檢守,不至貽尊憂耳。’僧孺笑而不答,即命侍兒,取一小書簏對牧發之,乃街卒之密報也,凡數千百。悉曰:‘某夕,杜書記過某家,無恙。’‘某夕,宴某家,亦如之。’牧對之大慚,因泣拜致謝,而終身感焉。”

    〔二〕娉(pīng)娉裊(niǎo)裊:女子體態輕盈美好貌。

    〔三〕荳句:謂此女年輕美麗,如早春二月含苞待放之荳花。荳,多年生常緑草本植物,初夏開花,果實芳香。

    〔四〕珠簾:門簾以珠子串聯而成。

    〔五〕罇:酒器。

    張戒《歲寒堂詩話》云:“杜牧之云:‘多情却是總無情,惟覺尊前笑不成。’意非不佳,然而詞意淺露,略無餘藴。只知道得人心中事,而不知道盡則又淺露也。後來詩人能道得人心中事者少爾,尚何無餘藴之責哉!”按:從全詩意境看,其詞雖淺而亦尚有含藴。三、四兩句以蠟淚比襯惜别之情,富有韻致。此後,“蠟淚”一詞遂成熟典。黄叔燦《唐詩箋注》曰:“曰‘却似’,曰‘惟覺’,形容妙矣。下却借蠟燭托寄,曰‘有心’,曰‘替人’,更妙。宋人評牧之詩:豪而艷,宕而麗,其絶句於晚唐中尤爲出色。”

    張好好詩 并序〔一〕

    牧大和三年〔二〕,佐故吏部沈公江西幕〔三〕。好好年十三,始以善歌來樂籍中〔四〕。後一歲,公移鎮宣城,復置好好於宣城籍中〔五〕。後二歲〔六〕,爲沈著作述師以雙鬟納之〔七〕。後二歲,于洛陽東城重睹好好〔八〕,感舊傷懷,故題詩贈之。

    君爲豫章姝〔九〕,十三纔有餘。翠茁鳳生尾,丹葉蓮含跗〔一〇〕。高閣倚天半,章江聯碧虚〔一一〕。此地試君唱,特使華筵鋪〔一二〕。主公顧四座〔一三〕,始訝來踟蹰〔一四〕。吴娃起引贊,低徊映長裾。雙鬟可高下,纔過青羅襦〔一五〕。盼盼乍垂袖〔一六〕,一聲雛鳳呼〔一七〕。繁絃迸關紐,塞管裂圓蘆。衆音不能遂,裊裊穿雲衢〔一八〕。主公再三嘆,謂言天下殊。贈之天馬錦〔一九〕,副以水犀梳〔二〇〕。龍沙看秋浪,明月遊東湖〔二一〕。自此每相見,三日已爲疏。玉質隨月滿,豔熊逐春舒〔二二〕。絳脣漸輕巧〔二三〕,雲步轉虚徐〔二四〕。旌旆忽東下,笙歌隨舳艫〔二五〕。霜凋謝樓樹,沙暖句溪蒲。身外任塵土,罇前極歡娱〔二六〕。飄然集仙客,諷賦欺相如〔二七〕。聘之碧瑶珮,載以紫雲車〔二八〕。洞閉水聲遠,月高蟾影孤〔二九〕。爾來未幾歲〔三〇〕,散盡高陽徒〔三一〕。洛城重相見〔三二〕,婥婥爲當壚〔三三〕。怪我苦何事,少年垂白鬚?朋遊今在否,落拓更能無〔三四〕?門館慟哭後,水雲秋景初〔三五〕。斜日掛衰柳,涼風生座隅〔三六〕。灑盡滿衿淚,短歌聊一書。

    〔一〕本詩作於大和九年秋。張好好:歌伎名。

    〔二〕大和:文宗年號(八二七——八三五)。大,通“太”。

    〔三〕佐故句:謂詩人在沈傳師江西幕府任江西團練巡官、試大理評事。沈公,沈傳師,字子言,傳奇作家沈既濟之子,史謂吴人,實今浙江湖州武康人。大和二年十月,以尚書右丞外放爲江西觀察使,召杜牧、李景讓、蕭寘入幕,極一時之盛。《舊唐書·沈傳師傳》:“出爲洪州刺史,江南西道觀察使,轉宣州刺史,宣、歙、池觀察使,入爲吏部侍郎。太和元年卒,年五十九。”馮集梧辨曰:“按:《舊唐書·文宗紀》:‘太和二年十月,以右丞沈傳師爲江西觀察使。四年九月,以江西觀察使沈傳師爲宣、歙觀察使。七年四月,以宣、歙、池觀察使沈傳師爲吏部侍郎。九年四月,吏部侍郎沈傳師卒。’則傳師出鎮、移鎮、還朝及卒,年數甚明,傳云太和元年卒者,字誤也。”

    〔四〕樂籍:謂入樂户之名籍。古時官伎屬樂部,故稱。

    〔五〕宣城:今屬安徽省。

    〔六〕二:一本作“三”。

    〔七〕沈著作述師:沈述師,字子明,傳師弟,時爲著作郎。雙鬟:將髮屈繞如環,挽成雙髻。此謂鬟髻上貴重首飾,以見聘禮之豐。辛延年《羽林郎》:“兩鬟何窈窕,一世良所無。一鬟五百萬,兩鬟千萬餘。”

    〔八〕洛陽句:詩人於大和九年初進京爲監察御史。秋七月,因好友李甘受鄭注貶斥而以疾辭,朝廷即命其以監察御史分司東都。

    〔九〕君:一作“爾”。豫章:郡名,即洪州,治所在南昌,今屬江西省。姝(shū):美女。

    〔一〇〕翠茁(zhuó)兩句:謂好好體態輕盈,面容嬌美,一如翠竹摇風,蓮苞待放。茁,生長。鳳尾,鳳尾竹。丹葉,牧手書真蹟作“丹臉”。跗(fú),花蕚。

    〔一一〕高閣兩句:謂滕王閣高矗雲端,閣下贛水流逝,遠與天接。高閣,指滕王閣。章江,即贛江。碧虚,天空。王勃《滕王閣》:“滕王高閣臨江渚。”

    〔一二〕華筵:豐盛的筵席。

    〔一三〕主公:一作“主人”。

    〔一四〕踟蹰(chí chú):徘徊不前貌。

    〔一五〕吴娃四句:寫好好出場行禮之優美姿態。吴娃,吴地美女,此喻指好好。引贊,稱頌。此謂行禮。低徊,徘徊留戀貌,此言脈脈含情。裾,衣服之大襟。雙鬟可高下,謂好好行禮時下蹲起立狀。羅襦(rú),絲羅短襖。

    〔一六〕盼盼:顧視貌。乍:牧手書真蹟作“下”。

    〔一七〕雛鳳呼:喻好好歌喉美妙。雛鳳,幼鳳。李商隱《韓冬郎即席爲詩相送》詩:“雛鳳清於老鳳聲。”

    〔一八〕繁弦四句:謂好好歌聲高亢悠揚,無人能及。繁弦,謂琴弦所彈出的繁富音調。關紐,即關鍵。迸、裂,狀樂聲之高亢。塞管,猶蘆管。《文獻通考》卷一三八:“蘆管,胡人截蘆爲之,大概與觱篥相類,出於北國。”裊裊(niǎo),狀歌聲悠揚。雲衢,天空。

    〔一九〕天馬錦:繪有天馬圖案之名貴錦緞。天馬,産於西域之良馬。《史記·大宛列傳》:“初得烏孫馬好,名曰天馬。及得大宛汗血馬,益壯,更名烏孫馬曰西極,大宛馬曰天馬。”

    〔二〇〕副:佐,加。水犀梳:以水犀(犀牛名)角製成之名貴梳子。

    〔二一〕龍沙兩句:謂“主公”攜好好或登高觀潮,或泛舟月下。龍沙,在南昌城北,地勢高峻。東湖,在南昌城東。《太平寰宇記》引雷次宗《豫章記》云:“州城東有大湖,北與城齊,隨城迴曲,至南塘,水通章江,增减與江水同。”

    〔二二〕玉質兩句:謂好好體態舒展,日漸豐滿。玉質,猶玉體。

    〔二三〕絳(jiàng)脣:朱脣。絳,大紅。

    〔二四〕雲步:謂行步飄逸如雲。虚徐:雍容舒展貌。

    〔二五〕旌旆(pèi)兩句:謂沈傳師由江西調任宣歙觀察使,乘舟東下治所宣城(今屬安徽省),好好亦隨船而去。旌旆,旌旗,唐節度使儀仗有旌與節,因以指代沈傳師。笙歌,以聲代人,指好好。舳(zhóu)艫,泛指船隻。據《漢書·武帝紀》注:船尾爲舳,船頭爲艫。

    〔二六〕霜凋四句:謂沈氏兄弟等與好好流連風景,飲酒盡歡,視功名如塵土。謝樓,謝朓樓,在宣城北,一名北樓,爲南齊宣城太守謝朓所建。李白曾登樓賦詩,有《秋登宣城謝朓北樓》、《宣州謝朓樓餞别校書叔雲》等篇。沙暖,指春日。杜甫《絶句》:“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句溪,《太平寰宇記》:“句溪一名東溪,水源從寧國縣東鄉溪嶺承天目山脚水,合流連接,至此爲句溪,流向北,至郡門外過也。”

    〔二七〕飄然兩句:原注:“著作嘗任集賢校理。”謂沈述師曾任集賢校理,所作之賦超過司馬相如。集仙客,指沈述師。集仙,宫殿名,開元中置,内設書院,置學士、直學士。《舊唐書·玄宗紀》:“(開元十三年)夏四月丁巳,改集仙殿爲集賢殿,麗正殿書院改集賢殿書院;内五品已上爲學士,六品已下爲直學士。”據《李賀集序》,知沈述師大和五年爲集賢校理。諷賦,此謂作賦。賦有諷諫之義,故稱。欺,猶言壓倒,勝過。相如,司馬相如,漢武帝時著名辭賦家,著有《子虚》、《上林》、《大人》等賦。

    〔二八〕聘之兩句:謂沈述師以隆重的禮節聘娶張好好。碧瑶,猶碧玉。珮,玉佩。紫雲車,仙家所乘。《博物志》卷八:“西王母乘紫雲車而至。”

    〔二九〕洞閉兩句:暗用劉阮入天台及嫦娥奔月事,謂好好自爲述師之妾後,如入仙境,隔絶人世,不復與故人往還。據《太平御覽》卷四一引《幽明録》(《太平廣記》卷六一引《神仙記》):漢永平五年,有剡縣劉晨、阮肇者共入天台山採藥,迷路後遇二仙女,姿質妙絶,如舊相識,邀入山中小住。半年後出山歸家,“親舊零落,邑屋全異,無復相識。問得七世孫,傳聞上世入山迷不得歸。”蟾影,喻嫦娥。《後漢書·天文志》注引《靈憲》曰:“姮娥遂托身於月,是爲蟾蠩。”

    〔三〇〕爾來:猶近來。爾,通“邇”。

    〔三一〕高陽徒:謂酒友。《史記·酈生列傳》:“酈生瞋目案劍叱使者曰:‘走!復入言沛公,吾高陽酒徒也,非儒人也。’”

    〔三二〕洛城:一作“洛陽”。

    〔三三〕婥(chuò)婥:體態柔弱貌。婥,通“綽”。當壚:謂賣酒。《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相如與俱之臨邛,盡賣其車騎,買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當鑪。”韋昭曰:“鑪,酒肆也,以土爲墮,邊高似鑪。”

    〔三四〕落拓(tuò):猶“落魄”,窮困失意。

    〔三五〕門館兩句:爲詩人答語,謂沈傳師已死,自己於秋初至洛陽。門館,謂沈傳師之官署。《晉書·謝安傳》:“羊曇者,太山人,知名士也,爲安所愛重。安薨後,輟樂彌年,行不由西州路。嘗因石頭大醉,扶路唱樂,不覺至州門。左右白曰:‘此西州門。’曇悲感不已,以馬策扣扉,誦曹子建詩曰:‘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慟哭而去。”

    〔三六〕斜日兩句:以斜陽、衰柳、涼風,烘托詩人與好好重逢的悲愴情懷。

    本詩作年,序文所記似有誤。其謂“大和三年”,“後一歲”、“後二歲”、“後二歲”云,相加爲“大和八年”。是年,牧之爲牛僧孺淮南節度幕府掌書記,有《淮南監軍使院廳壁記》可證,而牧之自記該文亦云作於“大和八年十月二十日”。然考其行狀,牧之拜真監察赴長安供職在大和九年,入秋,乃分司東都,至洛陽,方與好好重晤。又,其詩云:“門館慟哭後,水雲秋景初。斜日掛衰柳,涼風生座隅。”則可知此詩當作於大和九年(八三五)秋無疑。

    詩人有自書此詩的行書真蹟傳世,“氣格雄健,與其文章相表裏”(《宣和書譜》卷九)。其流傳至今,彌爲可貴。王士禛曰:“唐杜牧之《張好好詩并序》真蹟卷,用硬黄紙,高一尺一寸五分,長六尺四寸,末闕六字,與本集不同者二十許字。……董其昌跋云:‘樊川此書,深得六朝人氣韻,余所見顔、柳以後,若温飛卿與杜牧,亦名家也。’”(《漁洋詩話》)是詩真蹟於清乾隆時入内府,《石渠寶笈初編》著録。後歸張伯駒,現存故宫博物院。

    題敬愛寺樓〔一〕

    暮景千山雪,春寒百尺樓〔二〕。獨登還獨下,誰會我悠悠〔三〕?

    〔一〕本詩作於開成元年(八三六)春,時年三十四歲。敬愛寺:在洛陽。《唐會要》卷四八:“東京敬愛寺懷仁坊。顯慶二年,孝敬在春宫爲高宗武太后立之,以敬愛寺爲名。……天授二年,改爲佛授記寺,其後又改爲敬愛寺。”

    〔二〕百尺樓:狀寺樓之高。《世説新語·黜免》:“殷中軍廢後,恨簡文曰:‘上人箸百尺樓上,儋梯將去。’”

    〔三〕獨登兩句:陳子昂《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此化用其意。

    洛陽長句二首〔一〕

    草色人心相與閒,是非名利有無間〔二〕。橋横落照虹堪畫,樹鎖千門鳥自還〔三〕。芝蓋不來雲杳杳〔四〕,仙舟何處水潺潺〔五〕?君王謙讓泥金事,蒼翠空高萬歲山〔六〕。

    天漢東穿白玉京,日華浮動翠光生〔七〕。橋邊遊女珮環委,波底上陽金碧明〔八〕。月鎖名園孤鶴唳,川酣秋夢鑿龍聲〔九〕。連昌繡嶺行宫在,玉輦何時父老迎〔一〇〕?

    〔一〕本詩作於開成元年。長句:七言詩稱長句,相對五言稱短句而言。

    〔二〕草色兩句:意謂詩人心境閒淡,無意名利,似草色之若有若無。詩人前一年供職長安,摯友李甘因反對鄭注、李訓,被貶封州司馬。牧之爲避禍,即移疾分司東都,遂生對世情淡泊之心。相與,共同。有無間,若有若無之間。

    〔三〕橋横兩句:寫洛陽城黄昏景色如畫。鳥自還,以鳥之回巢狀景象之冷清。

    〔四〕芝蓋句:謂仙人杳無音信,一去不返。芝蓋,猶車蓋。蓋如靈芝,故稱。此指代仙人王子喬。雲杳杳,謂雲際消息杳然。《列仙傳》曰:“王子喬,周靈王太子晉也。好吹笙,作鳳鳴。浮丘公接上嵩山,三十餘年,仙去。”

    〔五〕仙舟句:謂何處再覓郭泰、李膺之蹤影?《後漢書·郭泰列傳》:郭泰字林宗,“博通墳籍,善談論,美音制,乃游於洛陽。始見河南尹李膺,膺大奇之,遂相友善,於是名震京師。後歸鄉里,衣冠諸儒送至河上,車數千兩。林宗唯與李膺同舟而濟,衆賓望之,以爲神仙焉。”兩句以與洛陽有關之人事,寫洛陽當年之盛况不復再來。

    〔六〕君王兩句:意謂君王不再巡幸東都,萬歲山徒然高聳蒼翠。泥金事,指帝王舉行封禪典禮事。秦漢後,歷代帝王爲顯示國家統一强盛,每登泰山祭拜天地,以報天地之功。築壇祭天曰封,闢場祭地曰禪。此以封禪喻指皇帝巡幸。《通典》:“大唐貞觀十一年,左僕射房玄齡等議封禪制,玉牒、玉檢、玉册;又議金匱形制,如今之表函,纏以金繩,封以金泥,印以受命璽。”泥金,金泥,用水銀和金粉以爲泥,用以封印玉牒玉檢詔書等,於封禪時用之。萬歲山,即嵩山,在今河南省登封縣北,亦稱嵩高山。

    〔七〕天漢兩句:謂洛水流貫洛城,碧波映照,熠熠生輝。天漢,猶云天河、銀河。白玉京,傳爲天帝住所,此指東都洛陽。日華,陽光。

    〔八〕橋邊兩句:謂洛水橋邊有遊女委棄之珮環,金碧輝煌之上陽宫倒映在粼粼波光之中。珮環,即環珮,婦女飾物。上陽,宫名,在唐洛陽皇城西南禁苑内,故址在今洛陽城西約二公里洛水北岸。唐高宗時建,武則天常居此。

    〔九〕月鎖兩句:謂名園空鎖,唯有秋月映照,孤鶴哀鳴;夢酣中或聞伊水傳來之陣陣鑿龍聲。此極寫其荒寂之狀。名園,李格非《洛陽名園記》:“洛陽園池有嘉猷、會節、恭安、溪園等,皆隋唐官園。”“方唐貞觀、開元之間,公卿貴戚開館列第於東都者,號千有餘邸。及其亂離,繼以五季之酷,其池塘竹樹,兵車蹂踐,廢而爲丘墟;高亭大榭,煙火焚燎,化而爲灰燼,與唐共滅而俱亡者無餘處矣。予故嘗曰:園圃之廢興,洛陽盛衰之候也。”鑿龍聲,傳説龍門爲大禹所鑿。龍門,即伊闕,地名,在今河南省洛陽市南。《水經注·伊水》:“伊水又北入伊闕。昔大禹疏以通水,兩山相對,望之若闕,伊水歷其間北流,故謂之伊闕矣。”又《漢書·溝洫志》:“昔大禹治水,山陵當路者毁之,故鑿龍門,辟伊闕。”

    〔一〇〕連昌兩句:謂連昌、繡嶺等行宫雖在,而皇帝車輦何時再能臨幸?連昌,宫名,唐高宗顯慶三年置,故址在今河南省宜陽縣。繡嶺,宫名,高宗顯慶三年置,故址在今河南省陝縣。玉輦,帝王車駕。

    牧之爲全身避禍,移疾東都,乃藉游覽名勝以遣時日。孰料當年帝王遊幸、貴族流連之名園宫苑,竟如此空寂荒涼,懷抱中興熱望的詩人不能不爲之慨嘆不已。

    詩之前一首寫春景,後一首寫秋色,各具特色。兩詩各用一“鎖”字,春日謂“樹鎖千門”,秋夕云“月鎖名園”。不曰宫苑之千門萬户雖設而長關,却道爲濃蔭所遮蔽;不直説名園如何荒蕪,却云爲孤月所籠罩,用以突出景物如故,而人事已非,繁華永逝,以象徵手法描繪了一幅晚唐社會淒涼没落的景象。詩之後一首以問句結尾,尤顯低迴之致,既表期望之意,亦露惆悵之情。方回曰:“唐自天寶以後,不復駕幸東都,此詩有望幸之意。‘樹鎖千門’一句極佳。”(《瀛奎律髓》)紀昀評曰:“寫盛衰之感則有之,不見望幸之意。”(同上)陸貽典評曰:“落句妙,蓋傷久不見天寶承平時事也。通首皆是此意。虚谷以爲‘有望幸之意’,失之迂矣。”(同上)

    故洛陽城有感〔一〕

    一片宫牆當道危〔二〕,行人爲汝去遲遲〔三〕。罼圭苑裏秋風後〔四〕,平樂館前斜日時〔五〕。錮黨豈能留漢鼎〔六〕,清談空解識胡兒〔七〕。千燒萬戰坤靈死,慘慘終年鳥雀悲〔八〕。

    〔一〕本詩作於開成元年。故洛陽城:謂漢、魏故城。在今河南省洛陽市白馬寺東洛水北岸,南北九里餘,東西六里餘。馮集梧注:“周之王城即郟鄏,在漢爲河南縣,平王東遷後居之;下都即成周,在漢爲洛陽縣,敬王避子朝之難,始居之。至赧王,復還王城舊都。而自東漢以後,凡都洛者,俱在漢之洛陽,洛陽與河南二城,東西相去四十里。隋營新都,正在二城之中,又移兩縣俱入都城,而自漢已來之洛陽,始有故城之目焉。”

    〔二〕宫:一作“官”。危:高聳。

    〔三〕去遲遲:徘徊不前貌。

    〔四〕罼圭苑:古宫苑名。《後漢書·靈帝紀》:“光和三年,作罼圭、靈昆苑。”注:“罼圭苑有二:東罼圭苑周一千五百步,中有魚梁臺;西罼圭苑周三千三百步,並在洛陽宣平門外也。”

    〔五〕平樂館:一名“平樂觀”,宫殿名。《後漢書·靈帝紀》:“中平五年冬十月甲子,帝自稱‘無上將軍’,燿兵於平樂觀。”注:“平樂觀在洛陽城西。”

    〔六〕錮黨句:謂禁錮黨人豈能挽救東漢滅亡。據《後漢書·黨錮列傳》載:漢末名士李膺、陳蕃等因反對宦官專權,受到終身禁錮,史稱“黨錮之禍”。鼎,古代帝王傳國之重器,象徵政權。

    〔七〕清談句:意謂清談誤國。用晉王衍與唐張九齡察識石勒和安禄山懷有異志事。《晉書·王衍傳》:“出補元城令,終日清談,而縣務亦理。”《石勒載記》:“勒行販洛陽,倚嘯上東門,王衍見而異之,顧謂左右曰:‘向者胡雛,吾觀其聲視有奇志,恐將爲天下之患。’”又《新唐書·張九齡傳》:“安禄山初以范陽偏校入奏,氣驕蹇,九齡謂裴光庭曰:‘亂幽州者,此胡雛也。’及討奚、契丹敗,張守珪執如京師,……九齡曰:‘禄山狼子野心,有逆相,宜即事誅之,以絶後患。’帝曰:‘卿無以王衍知石勒而害忠良。’卒不用。”

    〔八〕千燒兩句:謂漢魏以來洛陽歷經戰亂,慘遭破壞,甚至山川神靈亦難幸免,如今荒無人煙,唯聞鳥雀悲鳴。坤靈,地神,古代對山岳河瀆神之總稱。馮注:“千燒萬戰,固通指東漢以後之洛陽言之,而實有感於安史之再破東都也。”錢謙益、何焯《唐詩鼓吹評註》卷六:“此經洛陽懷漢、晉興廢之事而作也。首言過此見宫牆之危而不忍去,蓋恨之亡也夫。其所以然者,以靈帝造罼圭、平樂以游佚,又聽信讒言,興鈎黨之禍以害賢良耳。至晉則尚清談,雖王衍先識胡兒之患,亦何補於敗亡哉!噫!洛陽用武之地,屢經兵火之變,坤靈亦滅,惟見長年鳥雀之悲耳,能不過故城而有感乎。”

    金谷園〔一〕

    繁華事散逐香塵〔二〕,流水無情草自春〔三〕。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墮樓人〔四〕!

    〔一〕本詩選自《樊川别集》。約作於開成二年(八三七)春。時年三十五歲。金谷園:晉石崇所建别墅,在今河南省洛陽市東北。石崇《金谷詩序》:“余有别廬在河南界金谷澗中,清泉茂樹,衆果竹柏藥物備具。”石崇,字季倫,西晉之豪富官僚,官至侍中,以劫掠客商致富,與貴戚王愷、羊琇等争侈鬬富,後爲趙王倫所殺。

    〔二〕繁華句:謂金谷園當年之繁華盛事已隨香塵而消散無迹。香塵,沉香之末。王嘉《拾遺記》卷九:“(崇)使數十人各含異香,行而語笑,則口氣從風而揚。又屑沉水之香,如塵末,布象床上,使所愛者踐之,無迹者賜以真珠百琲。”

    〔三〕流水:謂金谷水。《水經·穀水注》:“金谷水出太白原,東南流歷金谷,謂之金谷水。”

    〔四〕墮樓人:謂石崇之愛妾緑珠。《晉書·石崇傳》:“崇有妓曰緑珠,美而艷,善吹笛。孫秀使人求之。崇時在金谷别館,方登涼臺,臨清流,婦人侍側。使者以告。崇盡出其婢妾數十人以示之,皆藴蘭麝,被羅縠,曰:‘在所擇。’使者曰:‘君侯服御麗則麗矣,然本受命指索緑珠,不識孰是?’崇勃然曰:‘緑珠吾所愛,不可得也。’使者曰:‘君侯博古通今,察遠照邇,願加三思。’崇曰:‘不然。’使者出而又反,崇竟不許。秀怒,乃勸倫誅崇、建。崇、建亦潛知其計,乃與黄門郎潘岳陰勸淮南王允、齊王冏以圖倫、秀。秀覺之,遂矯詔收崇及潘岳、歐陽建等。崇正宴於樓上,介士到門。崇謂緑珠曰:‘我今爲爾得罪。’緑珠泣曰:‘當效死於君前。’因自墜於樓下而死。”

    是詩對金谷園的荒涼不勝感慨,對緑珠之不幸命運深表同情。三、四兩句以啼鳥之怨襯緑珠之恨,以花之飄落喻人之墮樓,情景交融,哀婉藴藉。俞陛雲《詩境淺説續編》云:“前三句景中有情,皆含憑弔蒼涼之思。四句以花喻人,以落花喻墜樓人,傷春感昔,即物興懷,是人是花,合成一淒迷之境。”

    題揚州禪智寺〔一〕

    雨過一蟬噪〔二〕,飄蕭松桂秋〔三〕。青苔滿階砌〔四〕,白鳥故遲留〔五〕。暮靄生深樹〔六〕,斜陽下小樓。誰知竹西路〔七〕,歌吹是揚州〔八〕?

    〔一〕本詩作於開成二年秋。《上宰相求湖州第二啓》曰:“文宗皇帝改號初年,某爲御史分察東都,顗爲鎮海軍幕府吏。至二年間,顗疾眼,暗無所睹,故殿中侍御史韋楚老曰:‘同州有眼醫石公集,劍南少尹姜沔喪明,親見石生針之,不一刻而愈,其神醫也。’某迎石生至洛,告滿百日,與石生俱東下,見病弟於揚州禪智寺。”禪智寺:又名上方寺、竹西寺,在揚州城東十五里,寺前有橋,跨舊官河。

    〔二〕蟬噪:王籍《入若耶溪詩》:“蟬噪林逾静。”

    〔三〕飄蕭句:謂風動松、桂,飄摇蕭瑟。

    〔四〕階砌:臺階。

    〔五〕故:故意。遲留:淹留。

    〔六〕暮靄(ǎi):傍晚雲氣。顔延年《陶徵士誄》:“晨煙暮靄,春煦秋陰。”

    〔七〕竹西路:在禪智寺前官河北岸。馮集梧注引《名勝志》曰:“《寶祐志》云:竹西亭在禪智寺前河北岸,取杜牧詩語也。”

    〔八〕歌吹(chuì):歌聲與鼓吹聲。《漢書·霍光傳》:“大行在前殿,發樂府樂器,引内昌邑樂人,擊鼓歌吹作俳倡。”鮑照《蕪城賦》:“廛閈撲地,歌吹沸天。”

    此詩用以動顯静之反襯手法描寫了禪智寺初秋傍晚的清幽與寂静,全詩對偶工整,語言凝煉。

    題宣州開元寺〔一〕

    南朝謝朓城,東吴最深處〔二〕。亡國去如鴻,遺寺藏烟塢〔三〕。樓飛九十尺,廊環四百柱。高高下下中,風繞松桂樹。青苔照朱閣,白鳥兩相語。溪聲入僧夢,月色暉粉堵〔四〕。閲景無旦夕,憑欄有今古〔五〕。留我酒一罇,前山看春雨〔六〕。

    〔一〕原注:“寺置於東晉時。”馮集梧注引《名勝志》:“宣城縣城中景德寺,晉名永安,唐名開元,蘭若中之最勝者。”《唐會要》卷四八:“天授元年十月二十九日,兩京及天下諸州各置大雲寺一所,開元二十六年六月一日,並改爲開元寺。”詩作於開成三年(八三八)春,時年三十六歲。集中《大雨行》原注曰:“開成三年,宣州開元寺作。”按,詩人於開成二年告假自洛陽至揚州視弟疾,假滿百日按例即棄官。是年秋,應宣歙觀察使(治所宣州,即今安徽宣城)之辟,爲團練判官,殿中侍御史,内供奉,攜弟顗赴任。

    〔二〕南朝兩句:意謂宣城風景優美,古蹟衆多,留有大詩人謝朓之遺蹤,亦爲孫吴之故地。南朝,東晉後建都建康(今南京)之宋、齊、梁、陳四朝,此謂南齊。謝朓城,一作“謝朓樓”。即宣城。南齊詩人謝朓曾爲宣城太守,人稱“謝宣城”,留有謝公樓、謝公亭等古蹟。東吴,三國孫吴地處江東,故稱。

    〔三〕亡國兩句:意謂晉亡事非,空留遺蹟。塢,山塢,四面高中間低之山地。

    〔四〕樓飛八句:謂寺樓倚山傍水,高大雄偉,周圍松、桂參差錯落,環境清幽,無論白天夜晚,均景色優美,引人入勝。暉,映照。粉堵,粉牆。

    〔五〕閲景兩句:謂開元寺之景象朝夕均宜觀賞,而倚樓憑欄,憑弔古人,每令人追念不已。

    〔六〕留我兩句:謂詩人飲酒春雨,憑欄處氣象常新。潘德輿《養一齋詩話》評曰:“牧之雄直如此,而人第以艷麗盡之。”

    題宣州開元寺水閣閣下宛溪夾溪居人〔一〕

    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澹雲閒今古同。鳥去鳥來山色裏,人歌人哭水聲中〔二〕。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三〕。惆悵無因見范蠡,參差煙樹五湖東〔四〕。

    〔一〕本詩作於開成三年深秋。宛溪:源出宣城東南嶧山,流繞城東,至縣東北,與句溪合。

    〔二〕鳥去兩句:寫宛溪自然風光與居人生活。吴汝綸曰:“起四句極奇,小杜最喜琢製奇語也。”(《唐宋詩舉要》卷五引)《禮記·檀弓下》曰:“晉獻公成室,張老曰:‘美哉輪焉,美哉奂焉!歌於斯,哭於斯,聚國族於斯。’”此化用其意。

    〔三〕深秋兩句:賀裳《載酒園詩話又編》:“杜長律亦極有佳句,如‘深秋簾幕……一笛風。’……俱灑落可誦。”簾幕,窗簾、帷幕。

    〔四〕惆悵兩句:謂遥望煙樹迷濛之太湖,徒然仰慕功成身退之范蠡。無因,無由,無緣。范蠡,春秋越國大夫,助越王勾踐滅吴,功成,“遂乘輕舟以浮於五湖,莫知其所終極。”(《國語·越語》)參差(cēn cī),不整齊貌。五湖,《國語》韋昭注曰:“五湖,今太湖。”又《文選·江賦》注引張勃《吴録》:“五湖,太湖之别名也。”《後漢書·馮衍傳》注引虞翻曰:“太湖有五道,故謂之五湖,滆湖、洮湖、射湖、貴湖及太湖爲五湖。並太湖之小支俱連太湖,故太湖兼得五湖之名。”此泛指太湖流域之湖泊。

    牧之胸懷韜略,然一生無由施展。進不能成就功業,退復有室家之累,難以隱居山林,故藉范蠡以抒慨。《唐詩鼓吹評注》卷六曰:“昔范蠡功成身退遊於五湖,可謂識進退之宜矣,今所可見者惟有五湖煙樹,如蠡者豈得而見之哉!言外有感嘆人己意。”宋宗元曰:“三、四無窮奇慨,五、六寫景處可以步武青蓮。”(《網師園詩箋》卷二)查慎行評曰:“第二聯不獨寫眼前景,含蓄無窮。”(《瀛奎律髓》)何焯評曰:“寄託高遠,不在逐句寫景,若爲題所牽,便無味矣。”(同上)許印芳評曰:“此詩全在景中寫情,極脱洒,極含蓄,讀之再三,神味益出,與空講風調者不同。學者須從運實於虚處求之,乃能句中藏句,筆外有筆。若徒揣摩風調,流弊不可勝言矣。”(同上)

    宣州開元寺南樓〔一〕

    小樓纔受一牀横,終日看山酒滿傾〔二〕。可惜和風夜來雨,醉中虚度打窗聲〔三〕。

    〔一〕本詩作於開成三年。

    〔二〕小樓兩句:謂南樓之小雖僅容一牀,然而,却能於此飲酒看山,自有情趣。陶潛《歸去來辭》:“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此用其意。

    〔三〕可惜兩句:謂可惜醉酒而眠,竟未能領略夜雨敲窗之情趣。

    贈宣州元處士〔一〕

    陵陽北郭隱,身世兩忘者〔二〕。蓬蒿三畝居,寬於一天下〔三〕。罇酒對不酌,默與玄相話〔四〕。人生自不足,愛嘆遭逢寡〔五〕。

    〔一〕本詩作於開成三年。元處士:生平未詳。馮集梧注:“按:牧之又有《題元處士高亭詩》,許渾亦有《題宣州元處士幽居詩》,又有《灞上逢元處士東歸詩》,又有《元處士自洛歸宛陵山居見示詹事相公餞行之什因贈詩》。其贈詩注云:元君多隱廬山學《易》,常爲相國師服,即其人可知矣。”處士,有才德而隱居不仕者。

    〔二〕陵陽兩句:謂元處士如北郭先生之隱居,身世兩忘,超然物外。陵陽,山名。《方輿勝覽》:“陵陽山在宣城,一峯爲疊嶂樓,一峯爲譙樓,一峯爲景德寺。”又《宣城志》:“陵陽山,岡巒盤曲,爲郡之鎮。自敬亭之南,隱起爲三峯,環繞縣治。郡地四出皆卑,即阜爲垣,郡治蓋據此山之岡麓也。”北郭,據《後漢書·廖扶傳》:東漢廖扶“絶志世外,專精經典,尤明天文、讖緯、風角、推步之術。州郡公府辟召皆不應。就問災異,亦無所對。”時人因號爲“北郭先生”。

    〔三〕蓬蒿(hāo)兩句:謂處士居陋室而胸襟開闊。蓬蒿,野草。洪亮吉《北江詩話》卷四:“杜牧之詩:‘蓬蒿三畝居,寬於一天下。’非天地之寬,胸次之寬也。即十字而幕天席地之概,已畢露紙上矣。”

    〔四〕罇酒兩句:以揚雄喻處士,謂其淡於名利。《漢書·揚雄傳》:“(雄)爲人簡易佚蕩,口吃不能劇談,默而好深湛之思,清静亡爲,少耆欲,不汲汲於富貴,不戚戚於貧賤,不修廉隅以徼名當世。家産不過十金,乏無儋石之儲,晏如也。自有大度,非聖哲之書不好也;非其意,雖富貴不事也。……家素貧,耆酒,人希至其門。”玄,揚雄好古而樂道,仿《易》而作《太玄》。

    〔五〕人生兩句:謂人生多有不如意事,元處士獨能坦然處之,而一般人則每耿耿於懷,不免嘆息生不遭時。寡,寡遇。即不得人賞識。

    題元處士高亭〔一〕

    水接西江天外聲〔二〕,小齋松影拂雲平〔三〕。何人教我吹長笛〔四〕?與倚春風弄月明〔五〕。

    〔一〕本詩作於開成三年。原注:“宣州。”高亭:亭名。

    〔二〕西江:謂青弋江。江在宣州西,故云。

    〔三〕拂雲平:狀松樹之高入雲天。

    〔四〕長笛:《文選·長笛賦》注:“《説文》:笛,七孔,長一尺四寸,今長笛是也。”

    〔五〕弄月:賞玩月色。謝靈運《怨曉月賦》:“卧洞房兮當何悦?滅華燭兮弄曉月。”陳後主《三婦艷詩》:“小婦春妝罷,弄月當宵楹。”

    念昔遊(三首選二)〔一〕

    十載飄然繩檢外〔二〕,罇前自獻自爲酬〔三〕。秋山春雨閒吟處,倚遍江南寺寺樓。

    李白題詩水西寺〔四〕,古木迴巖樓閣風。半醒半醉游三日,紅白花開山雨中〔五〕。

    〔一〕據周紫芝《竹坡詩話》,牧之爲宣城幕,游涇溪水西寺時留有二小詩,其一即“李白題詩”云云,今載集中。“其一云:‘三日去還住,一生焉再遊。含情碧溪水,重上粲公樓。’此詩今榜壁間而集中不載,乃知前人好句零落多矣。”按,據繆鉞《杜牧年譜》,牧之於開成二年深秋至宣城,四年春赴京,是詩當作於開成三年。

    〔二〕十載:牧之自大和二年(八二八)二十六歲在沈傳師幕府任職,直至三十六歲在宣州崔鄲幕府,凡十一年,其間生活頗爲放浪。此言“十載”,舉其整數(參見《贈别》注〔一〕)。飄然:謂無拘無束。繩檢:約束,謂世俗禮法。

    〔三〕罇前句:謂獨酌自飲。獻酬,古行飲酒禮主客相互敬酒之謂。《詩·小雅·楚茨》箋:“始主人酌賓爲獻,賓既酌主人,主人又自飲酌賓曰酬。”

    〔四〕原注:“宣州涇縣。”李白題詩:指李白《遊水西簡鄭明府》及《别山僧》詩,二詩均曾提及水西寺。水西寺:在涇縣西水西山上,今已圮。《江南通志》云:“水西山,在寧國府涇縣西五里,林壑邃密,下臨涇溪。舊建寶勝、崇慶、白雲三寺,浮屠對峙,樓閣參差,碧水浮烟,咫尺萬狀。晉葛洪、劉遺民,唐李白、杜牧之皆常遊憩於此。”王琦注“水西寺”曰:“按:《江南通志》有水西寺、水西首寺、天宫水西寺,皆在涇縣西五里之水西山中。天宫水西寺宫者,本名凌巖寺,南齊永平元年,淳于棼捨宅建。上元初改天宫水西寺,大中時重建。宋太平興國間,賜名崇慶寺。凡十四院,其最勝者曰華巖院。横跨兩山,廊廡皆閣道,泉流其下。”(《李太白全集》卷二〇)

    〔五〕山雨:一作“煙雨”。

    自宣城赴官上京〔一〕

    蕭灑江湖十過秋,酒杯無日不遲留〔二〕。謝公城畔溪驚夢,蘇小門前柳拂頭〔三〕。千里雲山何處好,幾人襟韻一生休〔四〕?塵冠挂却知閑事〔五〕,終把蹉跎訪舊游。

    〔一〕本詩作於開成四年(八三九)春初,時年三十七歲。是年春初,牧之離宣城赴京就左補闕、史館修撰之職。

    〔二〕蕭灑兩句:詩人自謂優遊江湖,已逾十載,無日不流連醉酒。蕭灑,清逸脱俗貌。孔稚珪《北山移文》:“耿介拔俗之標,蕭灑出塵之想。”秋,猶謂年。酒杯句,參看《雨中作》:“酣酣天地寬,怳怳嵇劉伍。”“一世一萬朝,朝朝醉中去。”另有《遣懷》七絶,亦概括了詩人十載間醉酒忘情之況。遲留,逗留;流連。

    〔三〕謝公兩句:自謂十年間,或登臨謝朓遺址以弔古,或棲身伎樓歌館以行樂。謝公城,即宣城。蘇小,《樂府詩集·蘇小小歌序》:“蘇小小,錢塘名娼也,南齊時人。”

    〔四〕千里兩句:謂山川千里,風物唯宣城獨好,幾人能有我之襟韻,一生豈能就此罷休?雲山,山川風物。襟韻,懷抱與韻致。

    〔五〕塵冠:謂在塵世爲官。

    詩人不甘心沉湎酒色,虚度年華,亦不願寄身宦海,與世沉浮。既欲優游林下,又欲一展懷抱,有所作爲,於此可見詩人赴官上京時矛盾複雜的思想感情。錢謙益、何焯評曰:“此牧之爲宣城太守(按:誤。應爲宣州觀察使幕。)任滿還京而作也。首言瀟灑宦遊已十餘年,無日不淹留於杯酒之間,蓋因耽飲而乃見其瀟灑也。若‘溪聲驚夢’、‘楊柳拂頭’,皆瀟灑之情,是雲山之勝莫過宣城,襟韻之高惟余獨得,今且還京未免爲宦情所絆,不若掛冠而歸乃爲適志。今雖未遂所願,終當歸隱以尋訪舊遊也,豈久爲名利所覊哉!‘一生休’當非休美之意,言何人一生無高情曠致也,蓋襟韻從雲山而生,末聯正足此句意。”(《唐詩鼓吹評註》)

    自宣州赴官入京路逢裴坦判官歸宣州因題贈〔一〕

    敬亭山下百頃竹〔二〕,中有詩人小謝城〔三〕。城高跨樓滿金碧,下聽一溪寒水聲。梅花落徑香繚繞,雪白玉璫花下行〔四〕。縈風酒旆挂朱閣〔五〕,半醉遊人聞弄笙〔六〕。我初到此未三十〔七〕,頭腦釤利筋骨輕〔八〕。畫堂檀板秋拍碎〔九〕,一引有時聯十觥〔一〇〕;老閑腰下丈二組,塵土高懸千載名〔一一〕。重遊鬢白事皆改〔一二〕,唯見東流春水平。對酒不敢起,逢君還眼明。雲罍看人捧,波臉任他横。一醉六十日,古來聞阮生〔一三〕。是非離别際,始見醉中情。今日送君話前事,高歌引劍還一傾〔一四〕。江湖酒伴如相問〔一五〕,終老煙波不計程〔一六〕。

    〔一〕本詩作于開成四年春。裴坦:《新唐書·裴坦傳》:坦字知進,“及進士第,沈傳師表置宣州觀察府,召拜左拾遺、史館修撰。歷楚州刺史。……薦爲職方郎中,知制誥,……召爲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不數月卒。”詩人亦曾入沈傳師幕,故與裴坦熟識。判官:觀察使之屬官。

    〔二〕敬亭山:原名昭亭山,山上舊有敬亭,因謝朓在此吟詠而得名。山在宣城北十里,高數百丈,千巖萬壑,爲登臨勝地。謝朓賦《敬亭山》詩云:“兹山亘百里,合沓與雲齊。”李白《獨坐敬亭山》詩云:“衆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相看兩不厭,祗有敬亭山。”又《宣城縣志》:“敬亭自謝、李相繼賦詩,遂有名天下。”

    〔三〕小謝城:指宣城。南齊謝朓曾爲宣城太守,人稱“謝宣城”,朓與劉宋謝靈運同族,而年輩稍晚,故又稱“小謝”。李白:《宣州謝朓樓餞别校書叔雲》詩:“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

    〔四〕雪白句:謂婦女在花下游賞。玉璫,玉製耳飾,借指婦女。

    〔五〕縈:旋繞。酒旆:酒旗。

    〔六〕弄笙:演奏笙管。笙,一種吹奏樂器。

    〔七〕我初句:詩人初次隨沈傳師至宣城,時年二十八歲。

    〔八〕釤(shàn)利:爽利。

    〔九〕畫堂句:謂在畫堂賞樂,隨檀板之節拍而擊節欣賞。畫堂,繪有彩畫之堂舍。檀板,拍板,樂器,堅木數片,以繩串聯,用以拍擊。

    〔一〇〕一引:引,指進酒。江淹《恨賦》:“濁醪夕引。”陶潛《歸去來兮辭》:“引壺觴以自酌。”一引,猶言一飲。李白《將進酒》“會須一飲三百杯。”觥(ɡōnɡ):以兕角製成之酒器。

    〔一一〕老閑兩句:謂詩人願流連畫堂歌筵,至老不求高官,唯冀他日清名流傳千古。丈二組,拴于印上之長絲帶,此指代官印。塵土,猶塵世。

    〔一二〕重遊:謂詩人開成二年應崔鄲之辟再次來到宣城。鬢白:詩人時年三十五歲,然鬢髮已白。其四十歲在黄州所作之《郡齋獨酌》曰:“前年鬢生雪,今年鬚帶霜。”

    〔一三〕對酒六句:以阮籍自喻,謂將如籍之沉湎于酒,不拘禮法,而獨與裴坦志趣相投,知交莫逆。《晉書·阮籍傳》:“文帝初欲爲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鍾會數以時事問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獲免。……籍又能爲青白眼,見禮俗之士,以白眼對之。及嵇喜來弔,籍作白眼,喜不懌而退。喜弟康聞之,乃齎酒挾琴造焉。籍大悦,乃見青眼。……鄰家少婦有美色,當壚沽酒。籍嘗詣飲,醉便卧其側。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眼明,謂以青眼對志趣相投之裴坦。雲罍(léi),大酒杯。《世説新語·任誕》:“諸阮皆能飲酒,仲容(咸)至宗人間共集,不復用常桮斟酌,以大罋盛酒,圍坐相向大酌。”波臉,謂美婦。任他横,謂阮籍在鄰婦旁醉卧並無非禮之行。阮生,指阮籍,字嗣宗。魏晉名士,不問世事,不拘禮法,口不臧否人物,以酣飲避世遠禍。

    〔一四〕傾:舉杯。

    〔一五〕江湖:謂各地。

    〔一六〕終老煙波:猶歸隱江湖。《新唐書·張志和傳》:“張志和坐事貶南浦尉,會赦還,以親既喪,不復仕,居江湖,自稱煙波釣徒。”程:驛程,路程。

    宣州送裴坦判官往舒州〔一〕時牧欲赴官歸京

    日暖泥融雪半消,行人芳草馬聲驕〔二〕。九華山路雲遮寺〔三〕,清弋江村柳拂橋〔四〕。君意如鴻高的的〔五〕,我心懸旆正摇摇〔六〕。同來不得同歸去〔七〕,故國逢春一寂寥〔八〕!

    〔一〕本詩作于開成四年春。舒州:今安徽省舒城縣。

    〔二〕驕:得意,昂奮。

    〔三〕九華山:在安徽省青陽縣西南。《太平寰宇記》:“池州青陽縣九華山,在縣南二十里,舊名九子山,李白以有九峯如蓮花削成,改爲九華山。”

    〔四〕清弋(yì)江:一作“青弋江”,在安徽省東南。《元和郡縣志》:“宣州宣城縣青弋水,州西九十九里。”《方輿紀要》:“寧國府宣城縣青弋江,府西六十里,源出涇縣及池州府之石埭縣。”

    〔五〕的的:明白;昭著。《淮南子·説林》:“的的者獲。”注:“的的,明也,爲衆所見,故獲。”

    〔六〕我心句:謂詩人惜别時之心神不安。《詩經·王風·黍離》:“行邁靡靡,中心摇摇。”又《戰國策·楚一》:“寡人卧不安席,食不甘味,心摇摇如懸旌,而無所終薄。”

    〔七〕同來句:謂兩人同來宣州幕府供職,今則詩人將歸京赴任,裴則前往舒州,彼此不能同歸長安。

    〔八〕故國句:設想自己回京後孤寂之狀。故國,謂故鄉長安。一,强調語氣之語助詞。寂寥,寂寞。

    錢謙益、何焯評是詩曰:“此言春暖而行人戒途,君由客路而過池州,則九華之雲遮寺,青弋之柳拂橋,皆途中所經行者。君之有此行也,如鴻之高舉,而我亦將歸京,心摇摇如懸旆已。憶昔與君同來不得與君同去,則我歸京之日,故國尚逢春景,第當相别之後,此心寂寥,相思正未有已耳。”(《唐詩鼓吹評注》)金聖嘆《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集》曰:“杜與裴俱爲宣州判官,是時杜拜殿中侍御史、内供奉,將歸京,裴却棄官遊舒州,故杜送之以是詩。一寫時,二寫别,三寫舒州路,四寫歸京路,甚明。問:杜、裴既稱一色,然則詩何不用彈冠事耶?因此一問,忽然悟其五、六之妙。言裴去志,高如冥鴻,既是杜所甚明;杜又初歸,心如懸旌,未必遂容論薦,所以欲同歸而且不得也。末句反明宣州官中連歲歡握可知。”高步瀛《唐宋詩舉要》曰:“格調既高,語皆雋拔。”

    初春雨中舟次和州横江〔一〕裴使君見迎〔二〕李趙二秀才同來〔三〕因書四韻兼寄江南許渾先輩〔四〕

    芳草渡頭微雨時,萬株楊柳拂波垂。蒲根水暖雁初浴〔五〕,梅徑香寒蜂未知。辭客倚風吟暗澹〔六〕,使君迴馬溼旌旗〔七〕。江南仲蔚多情調,悵望春陰幾首詩〔八〕!

    〔一〕本詩作于開成四年春。詩人離宣城赴京前,攜弟顗同至潯陽省從兄江州刺史慥,隨後沿江、漢,經南陽、武關、商山而入長安。是詩爲赴潯陽途次和州時所作(事詳《上宰相求湖州第二啓》)。次:停留。和州:今安徽和縣。横江:横江浦,長江重要渡口,在和縣東南長江西北岸,與江東南岸當塗縣之采石鎮相對。

    〔二〕裴使君:和州刺史,裴姓。使君,州郡長官之别稱。

    〔三〕秀才:唐應進士舉者亦稱秀才。

    〔四〕先輩:進士間互相推敬之稱。李肇《唐國史補》卷下:“進士爲時所尚久矣。是故俊乂實集其中,由此出者,終身爲聞人。故争名常切,而爲俗亦弊。其都會謂之舉場,通稱謂之秀才;投刺謂之鄉貢;得第謂之前進士;互相推敬謂之先輩。”許渾:詩人至交,著名詩人。字用晦,丹陽(今屬江蘇省)人,大和六年進士及第。歷官監察御史,睦州、郢州刺史等。當時任當塗(今屬安徽省,唐屬宣州,距和州不遠)縣令。許渾《丁卯集》卷上有《酬杜補闕初春雨中泛舟次横江喜裴郎中相迎見寄》詩,當爲答謝之作。詩曰:“江館維舟爲庾公,暖波微渌雨濛濛。紅檣迤邐春巖下,朱斾聯翩曉樹中。柳滴圓波生細浪,梅含香豔吐輕風。郢歌莫問青山吏,魚在深池鳥在籠。”

    〔五〕蒲:香蒲,多年生草本植物,生于淺水或池沼中。

    〔六〕辭客:謂李、趙二秀才。暗澹:謂微雨迷濛。

    〔七〕旌旗:太守出行之儀仗。

    〔八〕江南兩句:謂許渾一似張仲蔚之博學而多才思,當其悵望春雨之時,定能吟寫許多動人詩篇。仲蔚,《高士傳》:“張仲蔚者,平陵人,明天官博物,善屬文,好詩賦,閉門養性,不治榮名。”

    是詩描繪初春微雨景象,生動如畫。蘇軾《惠崇春江晚景》詩似從中受到啓發。蘇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句法意境,均頗神似。

    題烏江亭〔一〕

    勝敗兵家事不期〔二〕,包羞忍恥是男兒〔三〕。江東子弟多才俊〔四〕,卷土重來未可知。

    〔一〕本詩作于開成四年。烏江亭:在今安徽省和縣東北烏江鎮。《括地志》卷四:“烏江亭,即和州烏江縣是也,晉初爲縣。注:《水經》云:江水又北,左得黄律口,《漢書》所謂‘烏江亭長檥船以待項羽’,即此也。”

    〔二〕勝敗句:謂勝敗乃兵家常事,難以預期。兵家,一作“由來”。事不期,一作“不可期”。

    〔三〕包羞句:謂能忍受羞恥者方爲好男兒。

    〔四〕江東句:《史記·項羽本紀》:“項王乃欲東渡烏江。烏江亭長檥(yǐ)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里,衆數十萬人,亦足王也。願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爲!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乃自刎而死。”江東,安徽蕪湖以下之長江下游南岸地區。項羽爲下相(故址在今江蘇省宿遷縣西七里)人,隨叔父項梁避仇吴中(今江蘇省吴縣)。秦二世元年(前二〇九)七月,梁舉吴中兵起義,得精兵八千人。才俊,才能卓越者。

    項羽以兵敗自刎烏江,爲失敗之英雄,自古幾成定論,而杜牧則獨持異議,以其能勝不能敗,無有忍辱負重的堅忍精神,缺少男兒氣概。蓋詩人憤于晚唐朝廷懦弱,對藩鎮取姑息容忍政策,故發爲驚世駭俗之論,藉此以振雄風耳。宋後各家對此褒貶不一,兹摘録於下:

    王安石《烏江亭》詩曰:“百戰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江東子弟今雖在,肯爲君王卷土來?”李璧注曰:“公詩蓋取籍意。”(《王荆公詩註》)

    蔡正孫云:“荆公此詩,正爲牧之設也。蓋牧之之詩,好異於人,其間有不顧理處。”(《詩林廣記》卷六)

    方岳《深雪偶談》:“牧之處唐人中,本是好爲論議,大概出奇立異,如《四皓廟》,如《烏江亭》。”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一五:“牧之於題詠,好異於人。……至《題烏江亭》,則好異而叛於理。……項氏以八千人渡江,敗亡之餘,無一還者,其失人心爲甚,誰肯復附之?其不能卷土重來,決矣。”

    劉克莊《後山詩話》卷一:“吕温詩云:‘天下起兵誅董卓,長沙義士最先來。’荆公(當作“杜牧”)云:‘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皆可倡東南勇敢之風。”

    《詩林廣記》卷六引謝枋得云:“衆言項羽有速亡之罪,牧之獨言項羽有可興之機,亦死中求活意也。”

    都穆《南濠詩話》:“荆公反樊川之意,似爲正論,然終不若樊川之死中求活。”

    吴喬《圍爐詩話》:“牧之自許詩豪,故《題烏江亭》失之于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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