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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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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薇我弟!

    前天夜里写了留给舅舅的哀禀,昨天夜里写了留给芸妹的遗言,今夜,呵,我要往那幽静的潢水中休息的今夜!是该写给你,我惟一的爱友,一封最后的诀别书了。我知道,你是个极富情感的人,得到这个消息,怕免不掉剧烈的哀伤,怆心雪涕;不过,我请你满蓄着你底热泪,等寒假回到故乡,当晓风冷冷的霜晨,或白雪漫野的月夜,到潢水畔去临流凭吊,再行尽量挥洒。那时,假如灵魂真个不灭的话,我定当从隐居的水晶宫里,出来和你作一次畅叙衷曲的把晤。呵,薇弟!不要悲戚,请静静地读下去吧。

    上次的长信中,曾告诉你我底前途一月后就可决定,现在是果然决定了。决定的经过,不是可以几句话简单说得完的,我就要详细地把心中所有的一切都向你倾吐出来;预先要告诉你的,便是请你不要认我这是一种悲愤的自杀行为。你当然知道,我是极端反对自命觉悟的青年自杀的:失恋的自杀,虽然它本身有它底意义,但已是我们处这种时代的中国青年所应避免而视为不当的了,至于悲愤社会万恶国家糜烂而自杀,如果不是由于骤然的疯狂,理智尚未消失,那简直是懦弱和不澈底,更应当为我们所不取了;因为我认定真欲救国,真欲改造社会,便应当用我们的精力和血液,去切实做点工作,换点代价。————可是,薇弟!我现在已经是个精力疲竭血液枯涸的人了!我是真真精力和血液都没有了,都没有了!

    大概是上次给你写信的后数日吧,记不清是哪天了,舅舅家的曼村表弟来看我,无聊地谈了些儿时的往事,他见我那种颓唐萎靡的样子很为我表示深切的焦愁。后来,他说城内福音医院新来了个外国大夫,听说医术很不错,劝我往城内去诊视一下。菁姊芸妹也怂恿着叫去;午饭后,我便和他一路进城了。

    两年多不见的舅舅家,也不似以前那般整洁了,庭院都呈着荒芜零落的现象,见了使我起种说不出的空漠悲凄的感兴,似乎证实了我底理论:现世界是个逐渐腐灭化的世界。堂屋院中似还无大变动,东边花台傍的一棵棕树和一株尚余残蕊的老桂,依然很苍劲,台上的菊花,正灿烂地开着;只有我十二岁那年同曼村表弟栽种的葡萄,前年暑假还只小小的一棚,现在已爬满了很大很大的木架,几乎遮荫了半个院子。到堂屋里坐下喝茶,舅母极热诚地取点心我吃,我一点也不能下咽,舅母说我以前是吃完了还要,现在倒客气起来,当真是成了大人了。谈及我家中无人,菁姊又不能长住在那里,舅母说倒不必拘执着守制,可以早把亲事娶过来,家事也好有人照料;这又是一颗毒针刺入我底心窝,我沉默无言。还是曼村知道我底心事,他又谈到旁的话岔开了。因为是星期日,医院不开诊,那天我便住在舅舅家里。

    第二天上午,曼村引我往医院去挂了号,便在诊病室候着,那外国大夫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据说来中国有二十余年了,中国话说得很流利自然;他很详细地问了前后病状,于是便用听诊器仔细地诊察我底心肺等重要脏器,又把指尖用酒精消毒后放出血来检验血色。诊断的结果,他似乎很歉然地说我患的是很重的贫血症,心脏搏动低弱,肺部也似有病象。他说这病一半年想恢复康健怕不容易,最好是到风暖幽丽的地方去静养,一面服铁剂与鱼肝油等补品,或者长期住较好的医院,就近治疗,也比在家中相宜。他又说这病不但得在身体的营养上注意,精神上一切烦恼,悲哀,忧闷等不快的情绪,更要得避免,不然不但不能见愈,而且要越来越重,终于是很危险的。他说话诚恳的态度,在外人中很是少见;然而,惟其因为他底诚恳使人相信得过,他满带同情的话语,才使我深切地觉得我确是个无可救药的废人了!我触了电似地静听着,像是最后判决的囚犯,在法庭上敬聆他死刑的宣告书;曼村也凄然呆坐一旁,看看我又看看医生,欲语复止地说不出半句话来。最后,医生开了药方,叫助手取了一瓶灰黄的药丸,命我带回去试服,服完再取。我付了药资,迷惘地随曼村离开了医院。

    曼村在路上极力安慰我,说病虽险恶,慢慢服药安心静养,自然就会好的,我始终默然无语;其实他何常不知极平淡的“安心静养”四字之不可能是我惟一的致命伤呢!到他家休息一刻,我便要回去,他因为我进城时走路很吃力,不大放心,仍然护送着我。过城外那座小木桥时我脚步一滑,不是他扶持得快,险些跌下河去。到家后我便心头火热地晕昏躺下了。

    自从那次诊视以后,薇弟!我知道这副凋敝的皮囊,是永没有恢复健康的希望了!因为往风景佳丽的地方或住长期医院去养病,只是那些资产阶级的富翁阔少们,可以藉此去保障延长他们特殊的生命,我们穷人害病,是只有坐以待毙的呀!何况我这鳞伤殆遍的心与行将麻痹的脑,已经是根本不可治疗的了呀!然而,春蚕到死丝方尽,我总还想运用这零余的残躯和尚未尽失的知觉,去做点我能做要做的事情,可是,我完全失望了!

    我曾想着要去当兵,去作我最痛恨的某个军阀底部下,希望乘便用枪弹击穿他豺狼的心胸;于是便幻想着军营的生活,怎样感化我底同伴,怎样领略号鼓悲鸣战马哀嘶的景味;怎样在侵晨或夜半,实弹挺枪,亲手击杀了民贼的惊喜和断头台上民众们为我下泪时内心的快愉,……但转思我羸尪无缚鸡力的身体,如何能肩负十余斤重的枪弹,怕连当兵的资格也没有呵!于是我失望了。我又曾想着要去海上加入某种以暗杀为手段的革命团体,但一想到身体精神两皆委顿的自己,哪还干得来机密事业呢?便不觉冷然了。最后,我想着要去土匪窟中入伙,计划着怎样去训练感悟他们,怎样招集穷苦的农民,联合起来组织成革命的基本军队,怎样和一切的恶势力搏斗而得到最后的成功;于是眼前幻现出:烦嚣的都市中,凄凉的旷野上,到处我们底革命军在与恶魔们混战,鲜红的血,冲倒了恶魔的旌旗,荡毁了恶魔的营垒,恶魔们望风而披靡,若败叶之遭狂风,若冰雪之遇烈日,……但我即刻又觉出这简直是不可能的梦想。因为现在的中国民众,大多数还是猪般地浑浑沌沌醉生梦死着,不到匕首刺入他们底咽喉,他们是连叫声也不会使你听见的!至于土匪,他们更是些蠢野无知的残酷原人,他们根本就没有理性,有什么感化得他们动?假使我自动地闯入他们底巢穴,他们会认我是官兵底侦探,把我用滚水煮了!————呵呵,一切失望,一切失望!我真真是个十足的无用废物了!

    就在这凌迟般煎苦的焦思中,我觉得自己是个遍体创痍一息奄奄的战士,是个荆天棘地的人生路上力尽精疲的旅行者,我开始计划解脱这无用躯壳的方策了。服毒,悬梁,自裁,……我都曾想过,但转而一想,这些办法一定要闹得附近的居邻尽人皆知,添许多嚼舌的资料,遗姊妹等以更深的悲哀,而且死后的殓埋,又要费许多无意义的金钱;我踌躇着终想不出一个妥善的法子。

    当自医院带回的那瓶药丸服尽时,我决定不再购服了,因为医生明明告诉我一半年没有痊愈的希望,又说精神上的苦闷不能避免,医药也不能奏效;加以药资昂贵,也实在服不起了。说起药资来,我又想起钱的问题了!母亲丧事中,除了我那叔父————呵,叔父!————恩借了三百仟之外,还由舅父筹借了二百仟,丧事毕后已一无所有了。我这两月的医药调养费,乃是把秋季收的十余石稻子卖了来维持的;薇弟,似此寅吃卯粮地把明春的谷食都预耗了,那还有力量长期服贵重的药品呢?然而,穷困自穷困,笃爱我的菁姊芸妹,虽经我底阻止,终又想尽方法,把她们底几件比较值钱的饰物命人拿去当了,托曼村表弟又买了一瓶药丸送来;其实一瓶药于我底病又有什么补益呢?可是,我脑中一个显明的死字,又被这笃爱的热情冲得暗淡些了。

    这次的药我并不认真服了,我不忍让她们典质衣饰去为我买药;她们问时,我就说药丸作铁锈气,服时很难受,又不觉见效,也就把她们蒙了过去。为要宽慰她们为我而焦躁的心,我极力装出活泼快乐的样子,常常携着小甥女明儿,到附近的田野里或宅后的竹林中去玩,她们见了安心不少;至于我不可救药的病情,还始终瞒哄得她们一点也不知道。每天晚餐后,大家常团聚在我底房中,我斜躺在床上,芸妹和明儿坐在我底身旁,菁姊在灯下作活计,于是天真烂漫的明儿便用小手摸着我底面颊,要我为她讲好听的故事。被她纠缠不过,我只好强作欢笑地给她讲,并藉此逃避自己心头的悲苦。她听到有趣的地方,便手舞足蹈着,银铃般的笑声,溢洋乎室内。这种充满着热爱的天伦的融融和乐,温起了我留恋人间的哀情,有时不知不觉间热泪涌出了。最使我万分心酸的,便是可怜可爱的芸妹对我那种温挚的悌爱与可悯的依恋。诚然,母亲是弃她而去了,出了嫁且有了儿女的姊姊,来此已成了作客的性质,除了惟一的哥哥,她尚有谁可依恋呢!她虽然已经是十六岁的少女了,但在我面前简直还是个娇憨的孩子,有时她撞见我在房中偷着喝酒,便凄然地赶上把杯子夺下,一言不语地伏在我肩头流泪,我心头酸酥地不得不抱抚着她这圣洁的天使安慰她,说以后不再喝了。当我无聊郁闷地躺在房中,她便轻轻地走来,委婉地说终天躺着于身体很不好,要我起来为她讲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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