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一、入乡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常砍竹子卖吧?”

    “哪里!”盛佑亭扭转脸来,连忙摇头,“轻易不砍。”

    “你的竹山是祖业吗?”

    “土改分的。不是搭帮毛主席,我连柴山都没有一块,还有什么竹山啊?”

    “这几根竹子,卖得几个钱?”

    “卖不起价。”

    “那你为什么要卖?”

    “唉,同志不晓得,是我婆婆的主意。她听人说,竹子都要归公了。”老倌子坦率地说。

    “归公?哪一个说的?”

    “不晓得,是我婆婆听来的。我跟她说:‘就算归公,也没亏我们。解放前,你我有过一根竹子吗?普山普岭,还不都是人家财主的?要夹个篱笆,找根竹尾巴,都要低三下四去求情。’”

    邓秀梅听了他的话,心里暗想:“这人有一点啰嗦,不过,听口气,倒是个好人。”想到这里,她含笑问道:

    “你是贫农吧?”

    盛佑亭点一点头,但又好像怕人看不起似的,诨[3]道:

    “不要看我穷,早些年数,我也起过好几回水呢。有一年,我到华容去作田,收了一个饱世界,只差一点,要做富农了,又有一回,只争一点,成了地主。”

    “做了地主,斗得你好看!”邓秀梅笑着插断他的话,心里又想:“这个人有点糊涂。”她所认为糊涂的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倌子歇了一阵气,元气恢复了,劲板板地只顾诨他的:

    “记得头一回,刚交红运,我的脚烂了,大崽又得个伤寒,一病不起。两场病,一场空,收的谷子用得精打光,人丢了,钱橱也罄空,家里又回复到老样子了,衣无领,裤无裆,三餐光只喝米汤。二回,搭帮一位本家借了我一笔本钱,叫我挑点零米卖,一日三,三日九,总多多少少,赚得一点。婆婆一年喂起两栏猪,也落得几个。几年过去,聚少成多,滴水成河,手里又有几块花边了,不料我婆婆一连病了三个月,花边都长了翅膀,栏里的猪也走人家了……”

    “面胡你还在这里呀?”路上一个挑柴火的高个子农民,一边换肩,一边这样问。盛佑亭扭过脸去说:

    “来吧,高子,歇一肩再走。”

    “不了,天色不早了。”

    高个子农民挑着柴火一直往县城的方向走去了。

    “他也是清溪乡来的?”邓秀梅问。

    “是的。”盛佑亭答应。

    “他叫什么?”

    “他呀,大名鼎鼎,到了清溪乡,你会晓得的。”

    “钱用完,人好了吧?”邓秀梅把先前的话题又扯转来。

    “退财折星数,搭帮菩萨,人倒是好了。我给我婆婆送了个恭喜说:‘这下子,你好了,我也好了。’我婆婆问:‘你又没病,有什么好的?’我说:‘夜里睡觉,省得关门,还不好吗?’我婆婆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你这明白人,这都不明白?这叫夜不关门穷壮胆。’她叹一口气说:‘唉,背时的鬼。’她自己生病,把钱用光了,还骂我背时,一定要替我算个八字。有一天,听见村里有面小铜锣,阴一声,阳一声,当当地敲过来了……一只竹鸡。”盛佑亭眼睛看着路那边的山上的刺蓬里,扑扑地飞起一只麻灰色的肥大的竹鸡,眼睛盯着它说道:“好家伙,好壮,飞都飞不动。”

    “你算了命吗?”邓秀梅笑着问他。

    “我婆婆要算,我说:‘你有算八字的钱,何不给我打酒吃?’她一定要算,要孩子把瞎子叫来,恭恭敬敬,请他坐在堂屋里,把我的生庚八字报给他。瞎子推算了一阵,就睁开眼白,对我婆婆说:‘恭喜老太爷,好命,真是难得的好命。’把我婆婆喜仰了,连忙起身,又是装烟,又是筛茶,问他到底怎样的好法。瞎子抽了一壶烟,端起茶碗说:‘老太爷这命大得不是的,这个屋装你不下了,你会去住高楼大瓦屋,你们大少爷还要带兵,当军长。’我插嘴说:‘我大崽死了,得伤寒死的。他到阎王老子那里当军长去了。’瞎子听说,手颤起好高,端着的茶,泼一身一地。走江湖的,心里活泛,嘴巴又快,又热闹,他说:‘老太爷,老太太,你们放心,给你打个包票,瓦屋住定了,将来住不到,你来找我。’他自己连茅屋都没得住的,东飘西荡,你到哪里去找他?”

    “你住到瓦屋没有呢?”

    “说奇,就奇在这里,真有点灵验。土改时,我分一幢地主的横屋,一色的青瓦。”

    “你的命真算不错了。”

    “不是搭帮共产党、毛主席,自己还有这力量?不过,也是空的,我劳力不强,如今是人力世界,归根结底,还是靠做。”

    “做有什么不好呢?”

    “做是应该的,只是年纪上来了,到底差劲了,早些年数,莫说这三根竹子,哼!”

    “你老人家今年好大了?”

    “痴长五十二,命好的,抱孙子了。我大崽一死,剩下来的大家伙,都是赔钱货……”盛佑亭说到这里,看见邓秀梅的一双黑浸浸的眼睛对他一鼓,晓得不妙,自己失了言,犯了这个女干部的忌讳了,连忙装作不介意,说了下去:“崽顶大的,今年还只有十五,才进中学,等他出力时,我的骨头打得鼓响了。”

    “那不至于。你还很英雄。”

    “这还不是正合一句老话所说的:‘有钱四十称年老,无钱六十逞英雄。’”

    “这是旧社会的话了。逞英雄的,如今走得起。”

    “走得起,当不得饭吃,还是应该有一个帮手。”

    “你入了互助组吗?”邓秀梅急转直下,有意地把谈话引到她感兴趣的题目上来。

    “入了。”

    “那你不是有了帮手了?你们乡里,有几个组?”

    “我摸不清。”

    “你们那个组办得如何?”

    “不足为奇。”盛佑亭摇一摇头,“依我看,不如不办好,免得淘气。几家人家搞到一起,净扯皮。”

    “扯些什么皮?”

    “赶季节,抢火色,都是叫化子照火[4],只往自己怀里扒,哪一家都不肯放让。组长倒是一个好角色,放得让,吃得亏,堂客又挑精,天天跟他搞架子。”

    “为些什么?”

    “堂客问他要米煮,要柴烧,不如她的意,就吵。”

    “住在山窝里,还没得柴烧?”

    “可怜你要他有工夫啰,一天到黑,不是这个会,就是那个会。去年今年,他又一连两回选上了模范,忙了公事,误了家里。村里一班赖皮子,替他编了一些话,说是:‘外头当模范,屋里没饭啖。’又说:‘模范干部好是好,田里土里一片草。’”

    “他堂客不能帮他一手吗?”

    “靠她?她是娘屋里的那蔸种,只想吃点松活饭。这号堂客,要是落到我手里,早拿楠竹丫枝抽死了。”

    “你这样厉害?”邓秀梅笑着问他。

    “对不住。不要看我这个样,我是惹发不得的,我一发起躁气来,哼,皇帝老子都会不认得。”

    邓秀梅暂时还不打算研究这位老倌子的脾气到底大不大,她所关怀的是他说起的那个互助组,和那位组长的家境。她问:

    “你看呢?你们组长堂客的思想,能改不能改?”

    “我看费力,这段姻缘,当初我就打过破。如今,她口口声声地说:‘我们还是求个好好散场吧。’”

    “要离婚吗?”

    “有这个意思。”

    “她有孩子吗?”

    “生了个伢子,三岁多了。伢子倒乖[5],脸模子俨像他妈妈。”

    “为了孩子,她也不该这样子。你们上邻下舍,也不去劝劝?”

    “我只懒得去,是这号货,劝不转来的。我婆婆倒去过两回,不行,水都泼不进。”

    “我忘记问,你们组长叫什么名字?”

    “刘雨生。”

    “刘雨生?”邓秀梅沉吟一下说,“这名字好熟。”

    “他时常到县里开会,你们一定见过的。”

    “啊,记起来了,是个单单瘦瘦,三十来往的角色,是不是?”

    “嗯哪,他不胖,你说的怕莫就是我们的组长。他的心蛮好。”

    “你们都拥护他吗?”

    “那是不要说的了。他是个角色。只是,干部同志,不要怪我劈直话,你们的工作都是空费力,瞎操心。从古以来,都是人强命不过,黑脚杆子总归是黑脚杆子,一挑子水,上不得天啊。”讲到这里,盛佑亭抬眼看一看太阳,对邓秀梅说:“天色不早了。我到街上,还要打转身,少陪你了。到了村里,有空请上我家里来谈讲。只要不嫌弃,住在我家里也好,真的,我不讲客套,只是房屋差一点。”

    “不是瓦屋吗?”邓秀梅笑着提醒他。

    “是瓦屋,不错,不过哪里比得城里的呢?你要来住,我叫我们二崽腾出那间正房来给你。我们家里,常常住干部。”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扣好棉袄,把他那条补疤驮补疤的蓝布腰围巾往腰上一捆,扶正了脑门顶上的袱子,走去把竹子掮起,又向邓秀梅点一点头,才动身走了。邓秀梅也随即起来,拍拍棉袄和裤子上面的灰尘,背起背包,挂好雨伞,匆急地往清溪乡走去。

    * * *

    [1] 召集县级、区级、乡级的干部在一起开会的大会,叫做三级干部会。

    [2] 黄竹筒:黄鼠狼。

    [3] 诨:聊天,也有吹牛的意思。

    [4] 照火:烤火。

    [5] 乖:漂亮。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