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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菊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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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秀梅跟亭面胡一起,沿着山边的小路,转回家去。亭面胡打着火把,走在前头,过一阵,就摇摇火把,把火焰摇大。干枯的杉木皮火把,烧得轻微地作响,把一丈左右的道路照得通明崭亮的,路上的石头、小坑、小沟、麻石搭的桥,都看得一清二楚。一路上,亭面胡不停地说话。一来了兴致,或是喝了几杯酒,他总是这样。他告诉邓秀梅说,有时自己不出来开会,到会安心打瞌睡,是因为心里有底,党是公平正直的,不会叫人家吃亏。他是贫农,出身清白,凡是分得大家都有的好处,他站起一份,坐起也一份,不必操心去争执。他笑笑说:“我又不像秋丝瓜、菊咬筋他们,难以说话,心像钩子,叫化子照火,只往自己怀里扒。”

    “菊咬筋是什么人?”邓秀梅听到她不熟悉的人名,总是要寻根。

    “菊咬筋么?你只莫提起,又是一个只讨得媳妇,嫁不得女的家伙,比秋丝瓜还要厉害。他姓王,名叫菊生,小名叫做菊咬筋,难说话极了。”

    “今天会上开溜的,是不是他?”

    “想必是他。”

    “你看他会不会入社?”

    “不晓得,猜不透他。不过他生怕吃亏,舍不得他那点家伙,其实也不是他自己的。”

    “是哪个的呢?”邓秀梅觉得这又是新鲜的事情,好奇地忙问。

    “是他满婶的,他是满房里的立继子。”

    两个人一路闲谈着,不知不觉,到了家了。邓秀梅回到房里,收拾睡了。在床上,她盘算明天要去找人了解王菊生。她要查明,他从会上开小差,究竟到哪里去了。

    第二天黑早,邓秀梅起床,用冷水洗了一个脸,出门去找盛清明。治安主任正在屋端菜园里泼菜,看见邓秀梅,他笑着招呼:

    “秀姑奶奶,你老人家好。”盛清明一见熟人,爱开玩笑。他称这位二十来岁的女子做姑奶奶,“这样早,有何贵干呀?”

    “要请你帮我了解一个人。”

    邓秀梅进了园门,蹲在土沟里,帮助盛清明用手薅土里的乱草,问起王菊生。盛清明一边泼菜,一边说起这人的来历和品性。他说,王菊生的生身父母不住在本村,离开这里有五里来路。他是过继来的。立继本来轮不到他名下,他贪图这里的房屋、田土和山场,想方设法,巴结满叔。他长得高大,漂亮,伶牙俐齿,能说会讲,作田又是个行角。满叔看中了,指名要立他。有人劝这老倌不立继,开导他说:“你有六七亩好田,饱子饱药,百年之后,还怕没得人送你还山?立什么继呢?一只葫芦挂在壁上好得紧,为么子要取了下来,吊在颈根上?”老倌子哪里肯听?又有人劝他立菊咬的弟弟,老倌子打不定主意,菊咬晓得了,装作从容地跑去看望他,问长问短,一把嘴巴涂了蜜一样。他说:“两位老人家都年高了,还要自己砍柴火,煮茶饭,做侄儿的,过意不去。我先叫我堂客来服侍一向,等你立好继,她再回去。”说得老倌子满心欣喜,连忙叫她搬过来。堂客进了门,菊咬筋和他的小女自然也都住进来了,立继的事,生米煮成了熟饭。强将无弱兵,菊咬主意多,堂客也不儿戏。她一天到黑,赶着两位老人家,叫“爸爸”,叫“妈妈”,亲热到极点,把老驾呵得眉开眼笑,无可无不可,逢人告诉说:“一个好侄子,难得的是侄媳也贤惠。千伶百俐,心术又好,哪个说的,田要冬耕,崽要亲生啊?只要巴亲,过继的崽还不一样也是崽。”

    菊咬搬进满叔家,不满一个月,老驾兴致勃勃地办一桌酒席,接了亲房、近戚和邻舍,还请了菊咬的生身父母,写了文据,叩了头,菊咬正式立继过来了。

    立过来没有好久,菊咬就洒翅膀了。他先拿把牛尾锁把谷仓锁起,钥匙吊在自己的裤腰带子上。家里钱米,往来账目,一概抓在自己的手里,继父丝毫不能过问了。这头一着,就把老驾气得个要死,三番五次大吵大闹,说要分家,菊咬还他个不理。有一回,正在吃饭时,老驾又吵了起来,把筷子往桌上一掼,骂菊咬是混账家伙,横眼畜生,没得良心,把屋里的东西,一手卡住,分得自己没得闲事探。左邻右舍,都来看热闹。人们看见老驾气得口角喷白沫,青筋暴暴的。菊咬不回一句嘴,低着脑壳只顾扒饭。菊咬堂客起身到灶屋,舀一盆温水,恭恭敬敬端到老驾的面前,请公公洗脸。菊咬的小女,那时才四岁,放下饭碗,跑到祖父的跟前,滚在他怀里,卷着舌头,娇里娇气地叫道:“爷爷,爷爷,我要吃茶。”老驾心软了,虽说嘴里还是不住地吵骂,但声音温和得多了。

    人们劝慰了几句,看场合不大,渐渐散了。等人一走尽,菊咬筋满脸堆笑,细声细气地跟老倌子谈讲。他说,做崽的是怕老人家操多了心,身子有碍,才把家务事一概揽到他怀里,宁肯自己辛苦点,叫老人家多活一些年,享几年清福。如今老人家不肯放心,自己要管,他正乐得少吃咸鱼少口干,情愿把账簿、钥匙、谷米杂粮、大小家什,通通交出来,自己只认得作田,家里事无大小,都听老人家调摆。一席话,一句一个“老人家”,把老驾呵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账簿钥匙,他不肯收,叫菊咬照旧掌管。那一回以后,菊咬筋把钱米抓得更紧,老驾想吃碗蒸蛋,也得不到手了。

    “你倒熟悉人家的情况。”邓秀梅笑一笑说。

    “我吃的是哪一门的饭?不熟情况还行吗?”盛清明一边泼菜,一边接着说:“老驾得了气喘病,隔不好久,就呜呼哀哉,一命归阴了。菊咬两公婆哭得好伤心,真不明白,这些人的眼泪是从哪里来的?他们的继母,跟继父一样老实,胆子更小。老婆婆娘家是地主成分。这个把柄抓在菊咬筋手里,把她管住了。其实,他继母十五过门,至如今整整有四十五年了,还算什么地主呢?菊咬堂客的娘家,也是地主,过门还只有十年,他倒不追究,两家来往很勤密。”

    “不要扯他们的家谱了,依你看,他昨天从会上溜走,是不是到他岳家去了?”邓秀梅插断他的话。

    盛清明停止泼菜,运了运神,才说:

    “我想这时节,他不会去。”

    “何以见得?”

    “这位老兄财心紧,对人尖,笔筒子眼里观天,不过,要他跟地富泡到一起去,还不至于。”

    “你不是说,他跟他岳家往来勤密吗?”

    “那是在平常,这个时节他不会。”

    “那你看他到哪里去了呢?”

    “多半是到外乡的贫雇亲戚家打听合作化的事情去了。”

    “他回来没有?”

    “不晓得。”

    “我们看看他去吧。”

    盛清明泼完了菜,挑担空尿桶,跟邓秀梅一起,走出菜园,反手把竹篱笆门关了。到家放了尿桶,两个人就往王家村走去。

    他们远远地看见,王家村的村口,有幢四缝三间的屋宇,正屋盖的是青瓦,横屋盖的是稻草,屋前有口小池塘,屋后是片竹木林。这就是菊咬筋的家。他们走近时,淡青色的炊烟,正从屋顶上升起,飘在青松翠竹间。

    他们进了门斗子,看见菊咬正在地坪里拿扫帚扫一条黄牯的身子。

    “老王你打点牛呀。”盛清明笑着招呼他。

    “是呀,给它扫掉点风寒。”吃了一惊的菊咬筋停了扫帚,回转头来,一边回答,一边把客人让进堂屋。请他们坐了,又叫他堂客出来装烟、筛茶。他自己坐在他们的对面,噙着烟袋,心里在想,他们一定是来催买公债的,要不,就是为的合作化。

    邓秀梅坐在上首的一挺竹凉床子上,仔细打量菊咬筋。她看出来,他就是她才入乡的那天路上碰到的那一个高个子农民。他相貌魁梧,英俊不在陈大春以下。年纪约莫三十五六了,鬓角的头发略微秃进去一些,眉毛浓黑而整齐,一双栗色的眼睛闪闪有神光,看人时,十分注意,微笑时,露出一口整齐微白的牙齿,手指粗大,指甲缝里夹着黑泥巴。跟清溪乡的一般的农民一样,他穿一件肩上有补疤的旧青布棉袄,腰上束条老蓝布围巾。“看样子,是个一天到黑,手脚不停的勤快的家伙。”邓秀梅心里暗想。

    “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些人这样早来,究竟是为什么事呢?”菊咬筋也在运神。他的闪闪有光的眼睛不停地窥察对方,想从客人的脸色上,看出他们的来意。他想,要是为办社的事,顶好不要叫他们开口,免得费唇舌。他先发制人,笑着说道:

    “清明胡子你来得好,正要找你。”

    “找我干什么?报名入社吧?”机灵的盛清明好像猜透了他的心事一样,故意这样地逗他。

    “不是。”菊咬筋连忙否认。近几天来,只有这件事,使他感到有点子紧张,但他脸上还是挂着镇定的微笑,接着说下去,“我们屋里来了一个客,是我们老驾的外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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