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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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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烧夜饭的炊烟飘上家家屋顶的时候,邓秀梅收拾停当,动身到陈家里去,路上碰见李主席。

    “晓得路吗?”李月辉问,不等她回答就说:“奔大路一直走,到右手头一个横村,一拐弯就是。”

    邓秀梅从一掌平的大塅里,拐进一个排列好多梯田的、三面环山的横村。暮色迷蒙里,远远望见一座靠山的小小的瓦屋,她晓得,这就是陈家。坐北朝南,小小巧巧,三间正屋,盖的一色是青瓦,西边偏梢子,盖的是稻草。越过低矮的茅檐,望得见竹子编成的狭小的猪栏。屋后是座长满翡绿的小松树、小杉树、茶子树和柞树的丛林。一丛楠竹的弯弯的尾巴,垂在屋脊上,迎着晚风,轻轻地摇摆。屋前有个小地坪,狭窄而干净。屋的东端,一溜竹篱笆,围着几块土,白菜、青菜和萝卜菜,铺成稠密的、翡青的一片。土沟里、土壤上,一根杂草也没有。

    陈先晋全家大小,正在灶屋里吃饭。他们五口人围住一张四方矮桌子。桌上点起一盏没有罩子的煤油灯,中间生个气炉子,煮一蒸钵白菜,清汤寡水,看不见一点油星子。炉子的四围,摆着一碗扑辣椒[1],一碗沤辣椒,一碗干炒的辣椒粉子,还有一碗辣椒炒擦芋荷叶子。辣椒种族开会了。除开汤菜,碗碗都不离辣椒,这是陈家菜蔬的特色。

    陈先晋收工得晚。一年四季,他家总是点灯吃夜饭。吃完饭,抹个脸,稍稍坐一阵,老倌子抽一袋旱烟,陈妈洗净了碗筷,就熄了灯,全家都归房就寝。近两年来,雪春要是温夜课,老倌子破格地允许点灯。他疼爱这个调皮的满女,可是满女并不顺从他,背前面后,还骂他落后。

    看见邓秀梅进来,陈妈连忙把筷子撂下,起身打招呼。她们没有见过面,但是她听雪春说起过,晓得这位生客就是县里派来的干部。

    “快不要起身,陈家姆妈,请你的饭吧。”邓秀梅赶到陈妈的面前,按按她肩膀。

    “邓同志,稀客呀,”雪春活泼而且热烈地欢迎,“吃碗便饭吧。”她跳起身来,就要去装饭。

    “不,不要费心,我相偏了,多谢你,雪春妹子。你们这个细妹子真好,”邓秀梅掉头跟陈妈说道:“又会读书,又会宣传。”

    “哪里?她晓得什么?”陈妈忍住心里的高兴,谦逊地说,“还不是全靠你们教导、关照。”

    邓秀梅跨进灶门的时候,陈大春正低头扒饭,因为大口吃辣椒,热得满头大汗。他早知道客人的来意,抬起头来,对她微微地一笑,算是他的会意的招呼。邓秀梅坐在一把竹椅上,带着她的素具的细心,观察这对老夫妻。朦胧灯影里,只见陈先晋老倌,脸色微黑,鼻梁端正,眉毛淡淡的,手指粗大,手背暴出几条鼓胀的青筋;头上缠条染黑了的萝卜丝手巾,身上穿件补得成了青灰杂色的棉袍子,腰上系条老蓝布围巾。他站起身来,到甑边装饭的时候,显得身材高大而结实,脊梁直直的,不像五十出头的老倌。食量也好,堆拱一碗饭,几筷子就消灭了半边。他的婆婆脸也晒得黑黑的,但有一点不一定健康的虚胖。她的脑后梳个巴巴头,右手腕上戴一个玉钏,昏黄的灯光里,发出灰黯的光泽。

    邓秀梅跟陈妈谈话的时节,老倌子一句话不说,低着脑壳,只顾吃饭。把饭吃完,他站起身来,用那黑黑的、青筋暴暴的、皴裂的右手的手背擦了擦嘴巴,拿起他的旱烟袋,夹在手臂下,对邓秀梅微微一笑,说道:

    “对不住,邓同志,我要出去有点事,你在这里打讲吧。”

    把话说完,他出门走了。这个突然的行动,使得邓秀梅心里震动了一下,但脸上没有丝毫见怪的颜色。陈妈觉得很过意不去,望着老倌子的渐渐消逝的背影,她大声问道:

    “断黑了,你还到哪里去啰?”

    “去借碾子。”老倌子边说边走,一会就看不见了。

    “真是生成的!”大春责备他爸爸。

    “爸爸真像样子,客来了,弦也不弹,自己走了,一点礼信都不讲。”雪春嘟着嘴,也怪老倌子。

    “他的脾气素来就是这样嘛。”孟春体谅他爸爸。

    “邓同志,请不要见怪。”陈妈笑着给客人赔礼,“你不晓得我们老倌子,说起来,也实在可怜。老班子没有留下一点点家伙,靠他一双手,好不容易养活一屋人。他十二下力,真正没有住过一天手。一件棉袍子还是我们亲事那一年置的,足足穿了三十年。唉,邓同志,你不晓得,我们作田人家好苦啊……”她扯起衣袖,来擦眼泪,泣声咽住了话音。

    “现在见了青天了,将来会越过越好。”邓秀梅接过话来说。

    “是吗?那就太好了。”

    邓秀梅跟这老婆婆,扯起长棉线,打着家务讲,暂时避开不提合作化的事。她细细密密,问起陈家的景况,山里的出息,园里的菜蔬,以及猪牛鸡鸭等,谈话琐碎、具体而又很亲切。

    陈家的人都吃完了饭。孟春进房间去了,大春陪了一阵客,也抽身走了。邓秀梅望着他的宽厚的背,对陈妈说道:

    “你老人家崽女通通好,看你这位孟春也很不错的样子。”

    “哎呀,他才不好呢。”正在洗碗的雪春插嘴说道,“他是个落后分子,逢年过节,还跟爸爸一起,偷偷摸摸去敬土地菩萨。”

    “要你多嘴,你这个鬼婆子!”陈妈喝骂她女儿,“只有你是个百晓,是样的晓得。”

    “我又没说你,你争么子气?”满姑娘一边洗碗,一边嘟起嘴巴顶撞她妈妈。

    “混账东西,你还要翻!邓同志,你不晓得,他们都好淘气啊。”

    “你老人家看得娇,他们才敢这样放肆呀。”

    “我们那个大的,也死不谙事,一把嘴巴子,有的没的,冲口乱说,又不怕得罪人的。”

    “这样倒好,人家都喜欢他直套。”

    “还不是承大家作得起他,原谅他有嘴无心。”

    “陈家姆妈,你晓得吗?村里好多的妹子,都只想做你老人家的媳妇呢。”

    “真的么?”昏黄的灯光下,邓秀梅看见,这位历尽艰辛的老婆婆的微黑虚肿的脸上露出了欢喜的笑容,她把她所坐的竹椅子拖拢来一点,靠近邓秀梅,机密地问道:

    “邓同志,你说哪一个妹子好一些?”

    “那还要说?自然是盛家里的那一个嘛。”邓秀梅说到这里,把头转到雪春的一边,含笑问道:“听说你跟她是共脚穿裤的好朋友,是吗?”

    洗完了碗,正在揩抹桌面的雪春,听了邓秀梅的话,连忙扭转身子去,对陈妈说道:

    “妈妈你听听,邓同志不是也说淑君姐好吗?赶快催哥哥跟她好嘛。”

    “蠢东西,这也急得的?”陈妈骂她。

    “我看你比淑君还着急。催得哥哥办完了喜事,你好找婆家,是吗?”邓秀梅逗起她说。

    “只有邓同志,爱逗耍方。”雪春红了脸,低头只顾装作抹桌子的样子,心里倒是还想听到这一类的话。

    陈妈把坐的竹椅拖得更近了一点,把嘴贴近邓秀梅耳边,悄悄问道:

    “邓同志,你看盛家里的这个妹子究竟如何?”

    “你老人家自己还不清楚吗?”

    “听说……”老婆婆要说又停。

    “听说什么?”

    陈妈对那抹完了桌子的雪春盯一眼,骂道:

    “还不死得给我铺床去!”

    等女儿走了,老婆婆才说:

    “听说她妈妈声名不正。”

    “你又不是讨她做媳妇,她不好,与你何干?”

    “是倒是的,不过,门风不正的人家的女儿,讨了过来,总怕淘气。”

    “我也听说过,盛淑君的妈妈原先有段风流事。在娘屋里做女时节,爱了一个人,后来出嫁了,两个人还藕断丝连,这只能怪包办婚姻,不能怪她。”

    “那么你说这门亲事要得啰?”

    “自然要得。”

    “妈,快催哥哥同她好起来。”原来雪春并没有进去铺床。她躲在灯光映照不到的房门角落里,偷听妈妈和客人的谈话,这时候,她跳出来插嘴。

    “鬼婆子你又出来了?身上皮子痒了么?”陈妈喝骂着,等女儿进房去后,她又问邓秀梅道:

    “你说,请哪一位做媒人?”

    “让他们自己接近,互相了解吧,媒人倒可有可无。”

    “没得媒人还要得?”

    “那有什么要不得?”陈雪春又跳了出来,插嘴说道,“你说要不得,他们说要得,你有什么法子呢?”

    “看我打你这混账家伙。”陈妈才起身,雪春早跑了。

    “终身大事,礼不能缺。”

    “要备个三茶六礼吗?”

    “三茶六礼备不起,也不作兴了;媒人非得要不行。邓同志,请你来好吧?”

    “我们村里有位现成的月老,为什么不请?”

    “你是说的李主席?那倒是合适。烦你带个口信去,请他作合。二天你要见到我们那个大家伙,费心劝劝他,不要不理人家,大模大样的。家底子只有这样,还挑精选肥!”

    “如今不凭家底子。”

    “话是这样说,底薄的人家,究竟还是为难些。你总要置套把衣服,办两桌便饭吧。讲究的人家,还要一套绒绳子衣服。听说,盛家里这个妹子不挑这些,这就很好。你劝劝我们那个家伙吧,叫他早一点定局。爸妈都上了年纪,阎老五点我们的名了。”

    “想抱孙子了。”邓秀梅模拟陈妈的口气,接过来说。

    “邓同志真有意思。”陈妈分明满意邓秀梅这话,又叮咛一句:“还是请你劝劝我们那一个。”

    “放心吧,不要我们劝,他们自己会好的,只要你们答应加入农业社。”邓秀梅看谈话投机,趁对方高兴,把闲聊巧妙地引入了正题。陈妈初初听了这个陡然的转折,愣了一下,好久才说:

    “听雪春说,入社是好事,我是没有么子不肯的,只怕老倌子他不答应。”

    “他为什么不答应?”

    “舍不得他开的那几块土。”

    “土可以给他留一点。”

    邓秀梅偷眼看看这位老婆婆,打皱的虚肿的脸上,笑容没有了,话也不说了。显然,入社不入社,不是她感兴趣的话题。邓秀梅想了一想,就笑着问道:

    “听人说,你老人家的郎[2]是个好角色。”

    “哪里?他也是黑脚杆子,跟我们一样,称得么子角色啰?”不出邓秀梅所料,岳母爱郎,老婆婆心里喜悦,脸上又笑了。

    “如今,黑脚杆子都是政府看得起的好角色。‘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话不对了;如今的世界是:‘万般皆下品,惟有劳动高。’”

    “那你们呢?你们干部不下田,都是下品吗?”

    “我们动脑筋,也是劳动的一种。你女屋里是哪一区?”

    “八区。”

    “隔这里好远?”邓秀梅怀抱一个新主意,这样地问。

    “十几里路。”

    邓秀梅点一点头,没有再问。她枯起眉毛,正在运神。

    “你在劳动了。”陈妈用她才学的新话,说道。

    邓秀梅笑了一笑,没有做声。她还在思索。这时候,从房间里传来了均匀微细的鼾声,孟春雪春都睡了。邓秀梅起身告辞,陈妈一直送到大门口,顺手关了门,因为老倌子和陈大春还没有回来,她没有闩门。

    邓秀梅没有回面胡家去,一直走到乡政府,找着大春,动员他带信给他的姐夫,叫他马上来劝岳丈和岳母。出了乡政府,邓秀梅又转到盛清明家里。这位治安主任,正在灶门口跟他妈妈调摆什么事。邓秀梅跨进门去,劈头就说:

    “好一个先进分子,共产党员,你在群众中间起了什么样子的作用?”

    “这是哪里吹来的十二级台风?究竟是为什么事呀?”

    “有个那样落后的朋友,亏你平素净夸口。”

    “我晓得你是用的《三国》的办法,请将不如激将,说吧,你要请我去劝哪一位?”

    “我只懒得请。这是你自己的责任。限你三天,打通陈孟春的思想,并且动员他劝醒自己的老子。”

    “得令,”盛清明站起身来,立一个正,玩笑地说:“军令如山倒,卑职马上去执行。”

    “稍息,三天后,我来检查。”邓秀梅同样轻松地笑着。

    调兵遣将,布置完毕,邓秀梅才回到乡上,紧接着参加了那里的一个会议。

    第二天晚边,陈家女婿詹继鸣来了。他是接到大舅子的信,特地赶来的。既是姑姑家,又是岳母家,他每次到来,好像是回到了自己家里一样。一跨进门,略坐一坐,他就扎脚勒手地,摸把开山子,去劈柴火;劈完柴火,就去挑水。在言辞上,他不会比岳丈更多一些,两个人半斤八两,都喜欢静默。有一回,岳婿同路上街去,走了十几里,彼此没有交谈一句话。

    因为不爱多嘴多舌的,詹继鸣说出来的话,总是经过再三的斟酌,很有分寸,十分扎称,连固执的陈先晋老倌也都信服他的话。

    陈先晋上山挖了一天土,断黑才收工。他背起锄头,回家吃夜饭,一进大门,看见郎来了,他的沾着泥土的疲倦的脸上立即露出了笑容。

    “你来了!”就只说了这一句,算是招呼和欢迎。他把锄头顿在房门角落里,洗脸去了。

    他的崽女都在家,夜饭桌上,大家谈得很热闹,只有惯于缄默的两岳婿不做一句声,都只管吃饭。

    来了娇客,岳母娘特地在火炉屋里生了一堆火,饭后大家围在火炉边,烤火、抽烟、随随便便地谈话。一段焦干的杉树废材,在火焰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松木丁块柴的松脂油香气飘满一屋子。火边炖了一个沙罐子,开水咕嘟咕嘟地响着,火炉里的烟焰的影子在板壁上不停地晃动。陈妈泡了四碗放了盐姜、芝麻的家园茶,给老倌、女婿、大春和孟春,一个人一碗。

    “妈妈,我也要。”雪春靠在妈妈身上撒娇了。

    “自己没得手,筛不得呀?这个鬼婆子,惯肆得没得死用。”她一边骂,一边给她筛一碗。

    喝着滚热的家园茶,两岳婿还是没交谈,陈妈忍不住,开口问了:

    “继鸣,你们那边也在办社吗?”

    詹继鸣点了点头,再没说什么。喝完了茶,他的嘴里嚼着茶叶和芝麻。

    “你打算入吗?”岳母又探问。

    “报了名了。”詹继鸣说了这一句,又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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