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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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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的月亮非常好,她挂在中天,虽说还只有半边,离团还远,但她一样地把柔和清澈的光辉洒遍了人间。清溪乡的山峰、竹木、田塍、屋宇、篱笆和草垛,通通蒙在一望无涯的洁白朦胧的轻纱薄绡里,显得缥缈、神秘而绮丽。这时节,在一个小小的横村里,有个黑幽幽的人影移上了一座小小瓦屋跟前的塘基上。狗叫着。另一个人影从屋里出来。两人接近了,又双双地走下了塘基,转入了横着山树的阴影,又插花地斜映着寒月清辉的山边小路。他们慢慢地走着,踏得路上的枯叶窸窸窣窣地发响。

    从远或近,间或传过来一些人语,几声狗吠,于是,又是山村惯有的除了风声以外的无边的寂静。

    “你回去吧,我不送了。”两个人中的一个,把他收到的对方的一张书面的东西揣在怀里,这样地说。这是我们熟悉的一位男子的粗重的低音。

    “我这问题几时好解决?”这是我们熟悉的一个年轻女子的娇嫩的声音。

    “快了。我们马上要讨论一批申请的人,包括你。我估计,结论十有九会叫你如意。”说到这里,这位魁梧的男子随便扬扬手,就要走开了。

    “是吗?”女的喜得蹦起来,毫无顾忌地大胆地走近男子的身边,“那你庆祝庆祝我,陪我走走吧。这样好月亮,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家去,不可惜了吗?”她的脸由于自己的勇敢的要求,有点发烧了。

    “我约了清明,还有点事。”

    “总是有事。哪一天你没得事呢?等一等,我只问你一句话。人家都说,我们如何如何了,实际呢,”她扭过脸去,显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过了一阵,才又转过脸来,接着说道,“也不过这样,普普通通的。”

    男子没有做声。他们并排地,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温暖的茶子花香,刺鼻的野草的青气,跟强烈的朽叶的腐味,混合在一起,随着山风,阵阵地飘来。女的又开口说了:

    “我要成为团员了,团支书,你不欢喜吗?”说到“欢喜”两个字,盛淑君脸上又发火上烧,心也跳得更剧烈。但在月光里,别人家不仔细地观察,看不出来,她却还是低了头,走了几步,她又开口了:“你不肯帮助我吗?”

    “我会尽我的力量来帮助你的。不过,一个人的进步总要靠自己。”陈大春这样地说,口气还是含着公事公办的味儿,一点特殊情分也没有。她无精打采,想离开他了,但心里一转,又试探地问道:

    “别人入团,也能叫你这样高兴吗?”和一切坠入情感深渊的女子一样,盛淑君嫉妒一切侵占她的对象的心的人,不管男人和女人。

    “一样,一样,在这问题上,我是不能两般三样的。”和一切同时被几个女子恋爱着的男子一样,陈大春对于对方的心情没有细心地体察,这样鲁莽地说着。

    “是吗?”盛淑君仰起脸来望着他,放慢了脚步,抽身想走了。她感到一阵遭人故意冷落的深重的伤心。

    “是的。”陈大春随便答应,忽然,他低下头来,在月光里,仿佛看见盛淑君的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含着闪闪发亮的东西,她哭了,这使他大吃一惊,随即隐隐约约地有些感觉了。于是,灵机一动,他连忙改口:“不过……”

    “不过什么呢?”他说的“不过”两个字,对于盛淑君来说,好像一扇放进希望的阳光的窗户,她满怀欢喜,连忙追问。

    “你的申请使我特别的欢喜。”陈大春说。

    “那是为什么?”盛淑君笑了,“为什么我的申请叫你特别欢喜呢?我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还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跟别人一样?”盛淑君陶醉在这一些愉快的质问里,轻盈地举步前进了。

    “你跟别人不一样。”陈大春分辩。

    “什么地方不一样?”盛淑君偏起脑壳,娇媚地穷追。月亮下面,她的脸颊的轮廓显得格外的柔和。

    “因为你呀,我要说出来,你不生气么?”陈大春的话也变得异常的和软,和他平素的性格不大一致了。

    “不生气,我是绝对不会生你的气的。说吧,大春。”她亲昵地叫他名字,把她身子靠拢来。

    “因为你呀,”陈大春开口说了,“原先是个贪玩、爱笑、会闹的调皮的小家伙,思想落后,工作也不好……我说得直套,你不来气吗?我是说你原先啊。”

    “说我现在,也不要紧,是你讲的,我什么都听,你为什么老是看我呢?今天夜里,你跟平素不一样,我也是,不晓得是什么道理?”盛淑君意味深长地轻轻地说了。她的声音低到只有身边的人能听到。

    大春没有回答她这话,走到山口边,他说:

    “既然到了这里了,我们索性上山去,我带你到个地方去看看,好吗?”

    盛淑君自然依从,但止不住心跳。进了山口,夜色变得越发幽暗了,月光从稠密的树叶间漏下,落在小路上,以及路边的野草上,斑斑点点,随着小风,还轻轻地晃动。盛淑君生长在山村,夜里进山也不怕。不久以前的一个晚上,她跟陈雪春和别的妹子们一起,还在山里惩罚了符癞子。她的进山,好像城里姑娘到公园里去一样。但在今夜里,她跟陈大春在一块,却有一些胆怯了。怕什么呢?她不晓得。她的脑壳有点昏昏沉沉的,两脚轻飘飘好像是在不由自主地移动。走到坡里的一段茅封草长的小路上,她的右脚踩住一条什么长长的东西,吓得双脚猛一跳,“哎哟”一声,转身扑在陈大春身上。大春连忙双手扶住她,问她怎样了。

    “踩了一条蛇。”淑君侧着头,靠在大春的胸口上,出气不赢,这样地说。

    “亏你还是高小毕业生,唉,一点实际知识都没有。十冬腊月,哪里来的蛇?过了白露,蛇就瞎了眼,如今都进洞去了。”

    “不是蛇,是什么?我来看看。”淑君弯下腰子。

    “等我来看。”大春也弓着身子,在斑斑点点的月光的照耀里,果然看见一溜弯弯曲曲的长东西,伸手一摸,是根溜溜滚的树棍子,他随手捡起,给淑君看,并且笑她:

    “这是你的蛇。看你这个人,这样不沉着。”淑君用手握住脸,又羞又乐,笑个不停。她蹲在路边草地上,两手撑着发痛的小肚子,还忍不住笑。

    “还是这个老毛病。你吃了笑婆婆的尿啵?这有什么好笑的?”大春没有介意,自己也笑了。

    淑君竭力忍住笑,两个人又寻路上山。绕到陈家的后山,两个人并排站在一块刚刚挖了红薯的山土上,望着月色迷离的远山和近树,指着对面山下一座小小茅屋子说道:

    “你看对面老李家的那屋场,像个什么?”

    “像个屋场呗。”淑君顽皮地笑着,随便答应他。

    “你把山和屋连在一起看看吧。”

    “像个山窝子。”

    “我爸爸相信,那里风水好。那屋场有个名目,叫‘黄狗践窝’,人在那里起了屋,一住进去,就会发财。”

    “对门老李家,为什么没有发财?”淑君仰起脸,盯着问他。

    “你问我,我相信这些名堂?”防护了自己以后,大春又说,“记得小时节,我们老驾带我到这里,站在山顶,告诉我说:‘对门是个好屋场,将来发了财,我们要买下它来,在那里起个大屋。’”

    “他是做梦。”

    “是呀,的确。他辛苦一世,也发了一世的梦,只想发财、起屋、买田、置地。但有好多回,穷得差一点讨米。我舅舅在世,总是笑他又可怜他,并且教导他,黑脚杆子要起水,只有把土豪打倒,劣绅掀翻。”

    “听说,你舅舅是一位烈士。”淑君插嘴。

    “是的,他牺牲得勇敢。”

    “你看见过他吗?”

    “没有,他牺牲时,我还没生,后来听我妈妈说起过他。舅舅生得武高武大,能说会讲,读一肚子书,闹革命时,他骑匹白马,到处奔波,听人家说,就义以前,还高声地叫唤:‘中国共产党万岁!’他真是心里眼里,只有革命。”

    “外甥多像舅,我看你也有一点像他,心里眼里,只有革命。”在淑君心里,大春是人们中间的最好的那一类人。

    “我要能像他万分之一,就算顶好了。”陈大春说,“我不会说话;性子又躁;只想一抬脚,就进到了社会主义的社会。我恨那些落后分子,菊咬筋、秋丝瓜、龚子元、李盛氏……”

    “哪个李盛氏?”

    “莲塘里的那一位。”

    “男人在外结了婚的那个么?也难怪她,太可怜了。”淑君十分同情那女子。

    “哪一个叫她那样的落后?我真想帮他们一手,可是,落后分子都是狗肉上不得台盘,稀泥巴糊不上壁。我一发起躁气来,真想打人。”

    “你太性急了。”

    “你不晓得,我们老驾不肯入社,把我恨得呀,拳头捏得水出了。”

    “那可不行,不能动武,他是长辈。”

    “管他是什么。实在是太气人了。我妈妈原先也是帮他说话的,我们把道理一摆,又提起舅舅,她就想通了。我们孟春跟雪春,总算是不在人前,也不落人后……”

    “雪妹子是个好丫头,她太好了。”淑君极口称赞自己的朋友。

    “我们家,就只剩老驾是个白点子,你不晓得,因为他落后,我好怄气啊。这一次,组织上指定我去劝秋丝瓜入社,那个赖皮子拿话顶我:‘对不住,我劝你先把自己的老子思想搞通了,再来费心吧。’听了这话,我气得发昏,老驾太不争气了。人争气,火争烟,人生一世,就是要争口气啊。”

    “人要争气是对的,不过,要求也得看对象。”淑君这时候,比大春冷静一些,“我看你们老驾不算坏。他本本真真,作一世田,就是在思想上慢一步,也不能算是白点子,你说是吗?”

    陈大春没有做声,心里却十分舒畅。他愿意人家说他老驾的好话,因为他爱他,不过这种爱,有时候是从恨的形式表现的,这是“恨铁不成钢”的恨,不是仇恨。但在大春的心里,仇恨是有的。他恨地主,恨国民党匪帮,恨一切人压迫人的事情。比方,这时候,他问盛淑君:

    “你猜一猜,在这世界上,我最恨的是什么?”

    “地主。”盛淑君随口回答。

    “地主踩在我们脚下了,无所谓了。”

    “那么是反革命分子。”盛淑君说。

    陈大春点一点头:

    “对了,我最恨反革命分子。但你仔细想过吗?反革命分子依靠的基础究竟是什么?”

    “我不晓得。”

    “应该动动脑筋啊。”陈大春认真地说,“你要晓得,反革命分子依靠的基础是私有制度,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根子,也是私有制度,这家伙是个怪物。我们过去的一切灾星和磨难,都是它搞出来的。他们把田地山场分成一块块,说这姓张,那姓李,结果如何呢?结果有人饿肚子,有人仓里陈谷陈米吃不完,沤得稀巴烂;没钱的,六亲无靠,有钱的,也打架相骂、抽官司,闹得个神魂颠倒,鸡犬不宁。”

    “他们闹,关我们屁事。提它做什么?”

    “看你这话说得好不懂事,你不晓得,地主打架,遭殃的也是穷人吗?记得有一年,我年纪还小,我们清溪乡的姓盛的跟姓李的打死架了。在这塅里,”陈大春扬手指指山下幽远迷蒙的月下的平原,接着说道,“两家摆开了阵势,一边几十个佃户和打手,真刀真枪,干起来了。两家的大男细女通通出来了。都拿起棍棒,火叉子,茅叶枪,开初是呐喊助威,后来就混战一场。你们盛家里的一个猛家伙,挺起茅叶枪捅死李家一个人,李家也用石头砸死盛家一个人。双方死的都是佃贫农。你说这是不是穷人遭殃?”

    “我们不能不去吗?”盛淑君仰起脸来问。

    “不去散得工?你想不想在这地方吃饭了?”

    “这是哪一年的事?我怎么一点影子也不记得了?”

    “你今年好大?”

    “拍满十八,吃十九的饭了。”

    “那你那时还只有四岁多一点,我八岁多,记得事了。”

    “那样打死架,究竟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争水。那年天干,足足八十天,没下一点雨,龙都干死了。”

    “有什么龙?你看见过吗?”盛淑君顽皮地问。

    “不要打岔。那一年,真是天干无露水。白天黑夜接连刮着老南风。塅里这条溪涧倒有一股山浸水,一年四季,水流不断。溪涧的一段是李家管业,两岸的田是盛家的。盛家里要从涧里车水,想筑个坝,把水堵起,李家不答应。相持了几天,两边的田都晒得过了白,开了坼,禾苗到外婆家去了。”

    “这是李家里无理,欺负我们姓盛的。”

    “你这个家族主义者。老实说,你们盛家里的财主,也没一个好东西。涧水一流到下村,所有权翻了一个面,涧属盛家,两边的田却是李家的。”

    “两姓对换一下不好吗?”盛淑君说。

    “说得容易,解放前,两姓为一条田塍都要打官司,还换田呢?”

    “争水的事,后来怎样?”

    “后来在下村,盛家里如法炮制,不许李家里车水,李家一些调皮的角色夜里起来,偷偷地干。两家就动武,那一架从夜里打到早晨,一边打死一个人。我还记得,有个被打死的人,朝天倒在干田里,石头砸开了他的天灵盖,脑壳上流出一摊煞白的脑浆,像豆腐脑一样,里头还渗了鲜红的血……”

    “哎呀,快不要讲了,真正吓死人。”盛淑君双手蒙脸。

    “私有制度,就是这样子吓人,它是一切灾星罪孽的总根子,如今,我们的党把这厌物连根带干拔了出来,以后日子就好了。”说到这里,陈大春的心情激动了。他挽起盛淑君的手膀子,离开红薯土,转到树木蔽天的山里的小路上,亲切地叫道:

    “淑君,告诉你,我心里有些打算。”

    “什么打算?”

    “你要守秘密,我才告诉你。”

    “我守秘密。”

    “农业社成立以后,我打算提议,把所有的田塍都通开,小丘改大丘。田改大了,铁牛就好下水了。”

    “什么铁牛?”

    “就是拖拉机。这种铁牛不晓得累,能日夜操田。到那时候,村里所有的田,都插双季稻。”

    “干田缺水,也能插吗?”盛淑君提出疑问。

    “我们准备修一个水库,你看,”陈大春指一指对面的山峡,“那不正好修个水库吗?水库修起了,村里的干田都会变成活水田,产的粮食,除了交公粮,会吃不完。余粮拿去支援工人老大哥,多好。到那时候,老大哥也都会喜笑颜开,坐着吉普车,到乡下来,对我们说:‘喂,农民兄弟们,你们这里要安电灯吗?’‘要安。煤油灯太不方便,又费煤油。’‘好吧,我们来安。电话要不要?’‘也要。’这样一来,电灯电话,都下乡了。”

    “看你说的,好像电灯马上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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