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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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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到了乡政府,李主席接着,在天井里谈笑一阵,人们一个个散了。邓秀梅走在末尾。她跟送出大门的李主席说道:

    “可恶是可恶,不过,既然是个新中农,还是要拉他一把。”

    “怕不容易拉得动。”李主席说,“我看对这人,慢慢来也行。”

    “我还是要去试一试。”

    邓秀梅回到住处,吃了早饭,就出门去了。在一整天里,她把秋丝瓜的亲戚邻居和相好的人家,都访问遍了,单单没到符癞子家去,因为听说,这个竹脑壳,近来无论听了什么关于秋丝瓜的话,都报凶报吉,去告诉他。

    从各家的人的嘴里得到的片片断断的材料,拼凑起来,邓秀梅联成了秋丝瓜的一个相当完整的形象,这位新中农的家世、景况、性格和历年的表现,她都看得比先透彻一些了。她知道,秋丝瓜向来有个巴结财主的毛病。他的学打,也是为的想当财主的打手。土改时,因为是贫农,他分了一件九成新的铁灰线春面子的羊羔皮袍子,当天夜里,他把袍子偷偷送还了原主。

    国民党抽壮丁的时候,秋丝瓜将身子价卖,顶替地主儿子的名字,出去当兵;不到几个月,他就逃跑回来了。隔不好久,他又去给人家顶替,这样一共有三回,因此,人们叫他做兵痞,又叫兵贩子。“实际呢,也有点可怜,”他的一位邻舍说,“还不是拿自己的小命不当数,去换几块银花边。”

    经年累月在外跑江湖,秋丝瓜作田自然是个碌碌公,但是整副业、喂鸡、喂鸭和养猪,解放后几年,他摸到了一些经验,很有些办法。他讨了一个勤俭发狠的安化老婆,两人一套手,早起晚睡,省吃省穿,喂了一大群鸡鸭,猪栏里经常关两只壮猪,还买了一条口嫩的黄牯,他整得家成业就,变为新上中农了。

    秋丝瓜本来是个又尖又滑的赖皮子,解放初期,因为自己得了不少的好处,对党和政府,没有抱怨过,但是,由于家庭经济状况的变化,他的政治态度也和从前不同了,听到村里要搞合作化,牛要归公,抵触情绪更强了。到最近,他和符癞子一起,几乎把黄牯偷偷宰了。

    他为人奸猾,反对政府的措施,总是觉得既不好意思,又不大稳便,恰在这时候,符贱庚想他的老妹,常跑他家,并且甘愿听调摆,当竹子,这样,凡百事情,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就不要亲身出马了。

    访问一天,心里有了底,邓秀梅第二天清早,从容不迫去看秋丝瓜。

    秋丝瓜的家,也是一座靠近小山的茅屋,跟清溪乡的别家的茅屋子一样,屋檐低矮,偏梢狭窄;楠竹丫枝织的壁糊着搀了糠头的泥巴;兼做住房的堂屋没有亮窗子,只有一张双幅门,光线都从门洞照进去,门一关,屋里就黑了。茅屋门前是块又小又窄的地坪,三面用竹篱笆围住,在这一块小小的地面上,秋丝瓜喂了四十来只鸡鸭,其中还有三只大白鹅。

    看见邓秀梅来了,秋丝瓜勉强起身,开了篱笆门。邓秀梅一走进门,院子里鸡飞、鸭叫,显得很热闹;一只公鹅,伸出它的长颈根,蓦地叉过来,快要啄到邓秀梅的夹裤脚边了,主人才懒心懒意,拿一条扫帚,把它赶开了;吊在屋端太阳里的那条我们已经结识了的黄牯,正在低着头吃草,看见有人来,它抬起脑壳,一边嚼草,一边用它那双鼓鼓的眼睛望望邓秀梅,好像认识她一样,接着又低头吃草。邓秀梅看了看牛,就跟秋丝瓜并排走进了堂屋,笑着跟他说:

    “我们打过一回交道的,一回生,二回熟,现在算是熟人了。”

    “是呀,我们很熟了。”秋丝瓜一边懒洋洋地邀客人进屋,一边这样地敷衍。但心里暗暗琢磨:“这个家伙,又为什么来找麻烦了?”

    邓秀梅坐在堂屋门口的一把小竹椅子上,暂且不谈入社的事情。她转动眼睛,到处看看。堂屋里,靠里摆着一挺床;旁边是一个变黑了的朱漆柜子;当中是一张吃饭的矮桌;此外是晒簟、挡折和箩筐。从楼门口望去,可以看见,人一上去,头要触着楼顶的所谓楼上,挂着两铺旧帐子,显然,那是秋丝瓜的离了婚的妹妹跟他的崽女的床铺。

    “你喂得不少。”邓秀梅看着门外的鸡鸭说。

    “是呀,小地坪的每一寸土地,我都利用了。”

    “饲料没有困难吧?”

    “吃菜叶子,还搀点糠。糠太难得到手了。”

    “听说你的猪喂得好,看看可以吗?”

    “请吧。”

    秋丝瓜把邓秀梅引进灶屋。那里有个身材矮小,也还标致的年轻的女子,骑一张木马,正在打草鞋,手很不熟练。邓秀梅晓得,这是张桂贞,秋丝瓜的老妹,刘雨生的离婚的堂客。她低着头,红着脸拐,显出不想理人的样子。邓秀梅也就没有跟她打招呼,从她身边擦过去,走到猪栏边。两只肥壮的大猪,正在吃饲。猪栏宽敞,承板扫得很素净,靠南的土砖墙壁上,砌了两个长方形的通风眼,现在闭了纸。秋丝瓜说:

    “一到热天,把纸撕了,风透进来,不独凉快,蚊子也少,猪不容易生病痛。人要透空气,猪也一样,人畜一般同。”

    邓秀梅连连点头,含笑跟他说:

    “将来,社成立了,请你去喂猪。”

    “你说得好,”秋丝瓜心里暗想,“入社我还没有答应呢。”

    这时候,一位年纪有三十来往,左眼皮上有个牵子[1]的堂客,扎脚勒手,从后门进来,秋丝瓜严厉地问她:

    “半天不见人影子,到哪里去了?”

    “泼菜去了,菜都干坏了。”

    “嫂嫂请过来看看,”张桂贞叫她,“耳子是这样打吗?”

    女人骑在张桂贞让出来的木马上,教她安草鞋的耳子。邓秀梅一边回堂屋,一边跟秋丝瓜说道:

    “你们家里,男奔女做,好倒是好……”

    听口气,邓秀梅好像有话要说,一定是入社的事,秋丝瓜不愿意听,为了岔开她的话,表示自己的不耐烦,他故意地高声埋怨堂客道:

    “你也泡碗茶来嘛。”

    “不要费力,我不喝茶。”

    秋丝瓜堂客提个沙罐子,拿了两个碗,一起放在堂屋中央的矮方桌子上,撅起嘴巴,偷偷地瞧客人一眼,就进去了。邓秀梅明知自己不受这里的欢迎,但她不肯走。她要干的事,决不因为客观情势不顺利,就打退堂鼓。她转弯抹角,扯到了社上。

    “依我看,你一家劳力都强,将来入了社,比现在还好。”

    “不见得吧?”秋丝瓜点起自己的竹脑壳烟袋。

    “入了社,田有人作了,不要你操心。”邓秀梅这话是针对秋丝瓜不会作田的这个情况来说的,“你一心一意发展副业,家里多喂鸡和猪,比起单干来,样样都要自己来操心,就强得多了。”

    “邓同志,”秋丝瓜吧一口烟说,“我不是没有比过,我加入过互助组。”

    “是吗,哪一个组?”

    “刘雨生组。”

    “刘雨生不是你的老妹郎吗?”邓秀梅故意这样问。

    “现在不是了,我老妹跟他闹翻了。”

    “是吗?”邓秀梅装作不晓得的样子,“为什么?”

    “不晓得。”

    “是你叫她回来的,还说不晓得。”秋丝瓜堂客靠在门边补衣服,这时候插嘴,把秋丝瓜的底子翻出来了。但话音很低,为的是不让灶屋里的人听见。

    “要你多嘴!”秋丝瓜骂她,声音也很低。

    “我偏要讲,偏要讲!”堂客嗓音还是压得低低的,但发了气了,“家里现是没饭吃,凭空又添一口人,草鞋都不晓得打,只会享福,信了你的屁,要拣高枝飞,要嫁街上有钱的,去做太太。”

    “你敢再讲?”秋丝瓜把他的竹脑壳烟袋在竹椅子脚上磕得梆梆响,低声威胁她。

    “那边听说不是红花亲,定不肯要了,好吧,这下子,那边挡驾,这边又不能转去,落得个扁担没扎,两头失塌。”

    秋丝瓜对她鼓眼睛,咬牙巴骨,用手指指灶屋口,意思是叫她住嘴,不要叫老妹听见,堂客还是不听他的话:

    “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只有你们家姑娘,崽都生了,还有这副脸回娘家长住。”

    “狗婆养的,你要讨打了?”秋丝瓜跳起脚来,额上青筋暴出了,人亲骨肉香,他替老妹争气了。堂客看见他气来得真,就躲开他,到灶屋里去了。邓秀梅留神地听,隔着织壁子,秋丝瓜堂客把猫打得咪咪地叫,嘴里骂道:

    “死不要脸的东西,不给我滚,我一家伙打死你。”

    邓秀梅听见,张桂贞低声地哭了,伤心伤意,越来越大声。秋丝瓜气呼呼地跳进了灶屋。邓秀梅怕出事情,也跟进去了,秋丝瓜举起竹脑壳烟袋,赶他的堂客,口里叫道:

    “鬼婆子,是角色,莫跑。”

    “你打,你打吧,我送得你打。”堂客看见男人咬紧牙巴骨,真正发怒了,就慌里慌张,往后门飞跑,但一边跑,一边嘴里还是接接连连说:“我送得你打,我送得你打。”

    秋丝瓜赶到门外,就止了步。真的要打,只一个箭步,他就把她撵上了,但是他没有这样,亲不亲,枕边人;而且她的劳动赛过一个男子汉,他舍不得打。堂客一溜烟逃进后山里去了。他回转来,看见邓秀梅正在劝慰泪痕满脸的妹妹,他也挨上去,赔笑说道:

    “满姑娘何必跟她怄气呢?你还不明白,她是一个混账人,一个死不谙事的家伙?你回娘家,干她的屁事?只莫生气,等她回来,我还要狠狠地抽她一巡。”他说“还要”,好像已经打了她一回一样。看看张桂贞哭个不停,邓秀梅对秋丝瓜使个眼色,意思是叫他暂且躲开一下子,女人劝女人,比较方便些。

    “贞满姑娘,”等到灶屋里只剩她们两个人,邓秀梅亲切地叫道,“不要这样了,姑嫂之间,不免总有一些口角的,要嫌家里不方便,我跟你找个地方去住几天,好不好?”

    “不,多谢你。”张桂贞听到邓秀梅说得这样亲切、体贴和知趣,就留神地听,心里伤痛也给冲淡一些了。她擦了擦眼睛。

    “你又不是被人遗弃了,是你自己主动离开的,”邓秀梅继续说。在措辞里,她避免了“离婚”这样的字眼,只说是“离开”,表示她希望他们还有重圆的一日。接着,她又悄声郑重地说道:“告诉你吧,人家至今还想念你呢。”

    张桂贞没有做声,也不哭了。她想他的本真、至诚、大公无私,都是好的,但对自己又有什么用处呢?她所需要的是,男人的倾心和小意[2],生活的松活和舒服。他不能够给她这一些。这个人不分昼夜,只记得工作,不记得家里。跟着他,她要穿粗布衣裳,扎脚勒手地奔波,到园里泼菜,到山里搂柴,脸上晒得墨黑的;十冬腊月,手脚开砖口[3],到夜里发火上烧;一到山里去,活辣子[4]松毛虫,都起了堆;想起这些,身子都打颤。无论如何,刘雨生人品再好,她是不能回去了。但在眼门前,她到哪里去?嫂嫂指鸡骂狗,伤言扎语,家里一天也待不下去了;街上的人家,已经来信回绝了。只有符贱庚,这个没有亲事的后生,天天来缠她。他不挑红花白花,也好像愿意听她的调摆。但是,别人为什么叫他癞子,这个小名好难听。她一想起,抛下了孩子,改一回嫁,落得一个这样的收场,又伤心地哭了。邓秀梅没有猜透这个女子的全部曲折复杂的心事,以为她是单单因为受气而悲伤。她试探地说: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依我看来,你还是回去好些……”

    “你说什么?”张桂贞好像从梦中惊醒。

    “我说老刘是一个好人,他如今还是想你。”

    “啊,”张桂贞拿手掩住脸,又哭起来,“请修修福,不要提他了。”

    “他是一个本真人,有什么亏你?并且,一句老话说得好:‘一夜夫妻百夜恩’。”

    “我们早就恩断义绝了。”

    “你怪他吗?”

    “我不怪他,也不想他。”

    邓秀梅听了她这话,晓得劝不转,又怕耽误了动员入社的正事,就说: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如今是,自己的婚姻,自作主张,你想如何就如何。”

    说完这话,邓秀梅回到堂屋。秋丝瓜趁空喂了一阵鸡,才回到屋里。请客人坐下,自己仍旧坐在竹椅上,他叹一口气:

    “唉,家里这些事,真是淘气。”

    “你还是说说入组的事吧。”邓秀梅把话题归正。

    “有么子说的?那一年吃了一个哑巴亏,我一世也忘记不了。”

    “吃了什么亏?”

    “我帮了人家,自己的田,火色没抢上,少打十来石谷子,这不叫吃亏,叫互助吗?”

    “社跟组不同。”

    “社更难办,人多乱,龙多旱,我给他们排了八字的,搞得不好,各家会连禾种都收不回来。”

    “这样,你是不入了?那么好,我少陪了。”邓秀梅站起身来。

    “也不是不入,”秋丝瓜怕得罪她,口又松动了一点,“要等年把子再看,我身上还背点子账,等我检清了,再作调摆。”

    “你亏账吗?”邓秀梅重复坐下了,“听别人说,你不是还放贷吗?”

    秋丝瓜脸上一红,没有否认,只低头吧烟。邓秀梅晓得他文化不高,但心记默算,比哪一个都强,人家欠他的都记在心上,连本带利,分毫不差。邓秀梅又晓得他顶爱算账,数字比空话更能打动他的心。受区书抢白以后,邓秀梅也很讲究数字了,又练了珠算,看见桌上有把算盘子,她走拢去,坐在桌边,把珠子拨得的的答答响,对秋丝瓜说:

    “听说你最会打肚算盘,来吧,你使心算,我用珠算,我们来倒一倒你的家务,你们分了几亩田?”

    “一人一亩,一共五亩。”

    秋丝瓜堂客在山里捡了一大捆柴火,背起回来了。她把柴捆放在阶矶上,扯起抹胸子边边,揩干了脸上的汗水,进屋拿起针线盘,坐在阶矶上的矮凳上,晒太阳、补衣服,有时胆怯地偷偷瞄瞄秋丝瓜,她怕她男人。大天干那年,她从安化一路讨米来到清溪乡,秋丝瓜把她收在屋里,做了堂客,他不嫌她左眼皮上的牵子,倒是爱她能吃苦,肯劳动,一天到黑,不是在屋里烧茶煮饭、缝衣补裳,干种种细活,就是在田里、园里,或是山上,做粗笨的功夫。她的手脚一刻也不停。比方刚才,本是怕挨打,躲进山去的,也顺手捡了一捆干柴火回来。秋丝瓜看上了她这一些地方。瞧她捡回这样一大捆焦干的枯树丫枝,他心里欢喜,但为了在客人面前,维持男人的架子,也为了讨好妹妹,还是粗声大气地喝道:

    “家伙,还不死得去服个小呀?”

    秋丝瓜堂客放下手里的针线,进灶屋去了。邓秀梅坐在桌边,面对通到灶屋的门口。从门洞望去,那边的一切,她看得一清二楚,张桂贞坐在木马上,低着脑壳,只顾打草鞋,不理她嫂嫂。这堂客从灶下渡了一碗热热的浓茶,泼泼洒洒,端到姑娘的跟前,勉强赔笑道:

    “满姑娘,请吃口茶吧。”

    张桂贞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正在犹豫,这时候,后门的腰门子上头,伸进一个戴鸭舌帽子的脑壳。

    “嫂嫂,请开开门。”那个人微笑着要求。

    秋丝瓜堂客看见那人,喜得忙把茶碗放在木马近边的灶上,跑去开门。茶在灶上,冒着热气。

    “我说是哪个,原来是老符你呀。半天不见的稀客,请进,请进。”秋丝瓜堂客满脸春风,欢迎符癞子。她晓得他的来意,是为她姑娘。她惟愿他们早一点好,以便减轻家里的负担,“口口声声叫嫂嫂,哪一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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