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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镜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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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秀梅回到盛家,看见亭面胡坐在阶矶上的一把竹椅上,一边晒太阳抽旱烟,一边恶声恶气喝骂他的猪和鸡。看见邓秀梅,他的脸上露出和蔼的微笑,邀她坐下晒太阳。

    “那家人家,你去过了吗?”邓秀梅坐下来说。

    “哪一家?”亭面胡完全忘记了。

    “老龚家。”

    “龚子元家吗?还没有去,打算今天夜里去。”因为忘记了,面胡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样子。

    “你不过是去探探他的口气,实其不入,不要勉强。”

    “晓得,要听他自愿。”

    到了晚边,亭面胡吃完早夜饭,打盆水抹了一个脸,这是他走人家前的惟一的修饰,随即解下腰上的蓝布腰围裙,点起旱烟袋,出门往龚家里去了。

    亭面胡走后不久,李主席来了。他走进正屋,告诉正在灯下写日记的邓秀梅,说是区里来了个通知,要调会计到县里受训,请她一起到乡政府去商议名单。邓秀梅把灯吹熄,门锁了,趁着月色,跟李主席并排一起往乡政府走去。两人一路谈起合作化的百分比,自从区书朱明逼过她一下,邓秀梅十分注意百分比的正确性。一个数目字,总是经过三翻四覆地推算,才得出来的。这时,她说:

    “申请入社的户子,超过了全乡总农户的百分之五十。”

    “应该停顿一下了。”李主席提议。

    “为什么?我们离开区委的指标还很远,怎么好停顿?”邓秀梅问他。

    “贪多嚼不烂。况且,饭里还加了谷壳、生米。”

    “你说哪些是谷壳生米?”

    “我们本家的那位活寡妇就是摆明摆白的生米。”

    “你说的是哪一个?”

    “李盛氏。”

    “就是男人出去了多年的那一位吗?”

    “就是她的驾。”

    “她落后一点。我们已经分配刘雨生去帮助她,不晓得结果如何?”

    “不晓得。”

    “这些都是极其个别的例子。趁高潮时节,我们再辛苦几天,说不定可以超过区委的指标,今年就能基本合作化。”

    “切忌太冒,免得又纠偏。”李主席认真地说。

    “又是你的不求有功,但求不冒吧?你真是有点右倾,李月辉同志。”邓秀梅严肃批评他。

    李主席没有回应,也没有发气。走了一段山边路,他又记起一件事情来:

    “刚才碰见亭面胡,他说要去劝龚子元入社,是你叫他去的吗?”

    “怎么样,不合适吗?”

    “你这个将点错了,只怕会师出无功。龚家里这个家伙,阴阴暗暗,肚里有鬼,开会从来不发言,盛清明说他一脸奸相,亭面胡去,敌得过他?”

    “敌不过,不要紧,翻了船,不过一脚背深的水,叫他去探探虚实也好,又是面胡老倌自己要去的,不好泼他的冷水。”

    到了乡政府,他们忙着开会,商量派去受训的会计的名单,把龚家的事搁在一边了。

    和这同时,亭面胡提根烟袋,兴致勃勃往龚家去了。他一边走,一边运神:“都说,这龚家里是个阴阳人,别处佬,无根无叶,夫妻两个,俨像土地公和土地婆,开会轻色不发言,对人是当面一套,背后又一套。清明子也说摸不清他的底子。我倒要去看个究竟。”心里又想:“这个家伙一路来穷得滴血,这是不能做假的。解放前半年,两公婆挑担戽谷箩,箩里塞床烂絮被,戳起两根木棍子,从湖里一路讨米上来的。天下穷人是一家,不管乡亲不乡亲,穷帮穷,理应当,清明伢子年纪轻,没有吃得油盐足,哪里晓得原先的穷汉的苦楚?”接着,他又默神:“非亲非故,平日又没得来往,这一去,说是做什么的呢?总不能开门见山,一跨进门,就劝他入社吧?”他低下脑壳,看见路边一些蓝色和白色的野菊花,想起龚子元会挖草药,对他就说是来跟他弄点草药子的。

    打定了主意,亭面胡慢慢吞吞走到了村子的西边,一座松林山边上,有个巨大的灰褐菌子似的小茅屋,屋端一半隐在松林里,屋场台子是在山坡上,比门前的干田要高两三尺,外边来了人,站在堂屋里,老远望得见。这就是龚家。亭面胡走进篱笆,看见一个戴毡帽的、四十来往的男人在园里泼菜,大粪的臭味飘散在近边的空间。亭面胡看见人下力劳动,总是很欢喜。他站在篱笆外边,笑眯眯地打招呼:

    “泼菜呀,老龚。你真舍得干,断黑了,还不收工。”

    “老亭,稀客呀,”龚子元一边泼菜,一边抬头笑一笑,“今天怎么舍得过这边走走?”

    “我想请你挖副草药子,我的腰老痛。”亭面胡按照既定的程序开口说。

    “那好办。”龚子元满口应承。

    亭面胡看见土里的白菜又小又黄,就笑着说:

    “老龚,挖草药子,你是个行家,不过你那菜,怕要到明年春头上才有吃的呀。”

    “今年雨水亏。”

    “你栽得迟了。是过了白露才贴上的吧?”

    “是的,想早点栽,弄不到秧子。”

    “田里的庄稼,园里的菜蔬,都要赶节气,早了迟了都不行。我今年的菜很好,冬里你菜不够吃,到我园里去砍吧。”

    “多谢厚意。到屋里去坐坐,我就完了。”

    龚子元泼完最后一端子粪水,挑着空桶,走出菜园,跟亭面胡并排往家里走去。到了低低的屋檐下,龚子元把屎桶放下,解下腰围巾,抹了抹脸,陪亭面胡走进了幽暗的堂屋。

    “怎么还不点灯呀?”龚子元这话还没有落音,房里出来一个人,划根火柴,点亮一盏小小的玻璃罩子煤油灯,放在方桌上。昏黄的灯光照出这人是个三十来往的妇女,右手腕上笼个银丝钏。

    “来了稀客呀。”女人笑得很大方,露出一颗金牙齿,在灯光里发闪。她进里屋提出一个烘笼子,殷殷勤勤,放在面胡的面前,给他接火抽旱烟。

    “去烧点茶吧。”龚子元吩咐堂客。

    “不要费力,不要费力。”亭面胡说,但龚子元堂客还是进灶屋里去了。

    “天有点凉了。”龚子元不晓得面胡来意,只好泛泛说天气一边暗暗地留神,察看对方的脸色。

    “还好,还没进九,一到数九天,就有几个扎实的冷天。特别是三九,热在中伏,冷在三九。”

    “穷人怕冷不怕热,一冷起来,就措忧衣服。”

    “土改分的衣服呢?”

    “卖的卖了,穿的穿烂了。”

    话又停止了。

    “你喂了猪吗?”面胡没话找话地发问。

    “有只架子猪,跟我女屋里缴伙喂的。”

    “你女屋里在哪里?”

    “在华容老家。”

    “事体还好吧?”

    “还好,不是他们接济点,我这些年就更为难了。”龚子元说到这里,眼皮眨几眨,心里打了几个转。他想,光弄草药子,不是这神色,看样子,一定还有别的事。堂客端上热茶来,面胡喝完,还是不走。他想:“这面胡,既然送上门来了,就不要轻轻放过。跟他交一个朋友,将来,他比符癞子还要作用些。他家里住了个干部,消息灵通,从他口里,会透露点什么,也说不定。”龚子元想到这里,没有等面胡开口讲什么,就笑嘻嘻地说:

    “佑亭哥,你来得正好,昨天我发了点小财。”

    “发了什么财?”面胡一听到发财,眼睛都亮了,连忙询问。

    “你猜猜看。”龚子元故意卖关子。

    “做生意赚了几个?”面胡不着边际地乱猜。

    “你真是名不虚传,老兄,真有点……”龚子元含笑说道。他本来要说“真有点面胡”的,为避忌讳,“面胡”两个字,溜到舌尖,又咽回去了。他拍拍身上的破棉袄,接着又说:“我这穷样子,哪会有钱做生意啊?”

    “打了个野物?”面胡又说。

    “不是。”龚子元慢慢吞吞说,“其实,也不算财喜,昨天是贱内的散生[2],女屋里送来一只熏鸡,一块腊肉,还有两瓶镜面酒。”龚子元晓得亭面胡十分好酒,说到镜面,故意着重地把声音放慢。

    “啊,”一听到酒,面胡心花都开了。他笑得嘴都合不拢,眼角的皱纹挤得紧紧的,把他劝人入社的任务丢到九霄云外了。“这真是财喜。”

    “两瓶真正老镜面,一打开瓶塞,满屋喷香。我去拿来你看看。”龚子元说着,起身进房,隔了一阵,一手提个玻璃酒瓶子,放在方桌上,亭面胡贪馋地望着,看见一瓶空了小半截,一瓶还是原封没有动;听龚子元又说:“老兄你是轻易不来的稀客,要不嫌弃,陪你喝几杯,好吧?只是没得菜咽酒。”

    “那又何呀要得呢?婶子华诞,我还没有来叩寿。”面胡笑眯眯地说。

    “这话说都不敢当。”龚子元作谦,随即把脸转向屋里,叫他堂客:“你听见吗?切点熏鸡跟腊肉,我请佑亭哥喝两杯酒。”

    “不要费力,不要费力。”面胡嘴里这样说,但是不走。

    隔了一阵,龚子元堂客用红漆茶盘端出两副杯筷,四个白地蓝花小碟子,精精致致,摆着四样下酒菜:熏鸡、腊肉、炒黄豆和辣椒萝卜。亭面胡满心欢喜,但在外表上,竭力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

    “请吧。”龚子元站了起来。

    “这又如何要得呢,寿还没拜?”亭面胡也站起身来,走到方桌边。

    “请这边坐。”按照习俗,龚子元把客人让到右首的宾位。

    “你太客气了,婶子。”亭面胡把烟袋搁在桌边。

    “你只莫讲得吓人,屋里水洗了一样,一点像样的东西都拿不出来。”龚子元堂客摆好碟子和杯筷,就进去了。

    “不要施礼,请吧。”龚子元坐在下首的主位,筛好两杯酒,举起杯来说。

    亭面胡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酒还可以吧?”龚子元问,一边让菜。

    “是真正的老镜面。”亭面胡一边夹片辣萝卜,作咽酒菜,一边这样说,“你老兄的命真好,有这样好女。”

    “尝尝这腊肉,”龚子元用筷子点点碟子,“咸淡如何?”

    “恰好,恰好。”亭面胡光寻好话说,一边夹了一片肥腊肉。

    “升起一杯。”龚子元拿瓶子倒酒。

    一连几杯冷酒子,灌得面胡微带醉意了,话多起来了。他说,从前,他的大女出嫁时,没有打发,被窝帐子,肥桶脚盆,样样都没有,说起来吓人,真正只有一团肉。亏得亲家是个忠厚的人家,也是穷过的,体贴得到他们的艰难,不计较打发,发轿那天,还送一桌席面来。那一天,他吃得大醉,婆婆只是念:“吃不得酒,就莫吃嘛。”

    “你不晓得,老龚,”面胡抬起醉红的眼睛,在摇摇晃晃的煤油灯光下,盯着龚子元的脸,这样地说:“我婆婆真是个好人。”

    “你婆婆是个好人,关我什么事?告诉我做什么呀?”龚子元心里暗笑,但不流露在脸上。他心里又想:“这家伙醉了,索性再灌他几下。”就笑笑说:

    “再升起一杯。”

    “不行了,酒确实有了,不能再来了。”

    “我们还只结果半瓶,这叫吃酒吗?这叫丢人,不叫吃酒,对不起,恕我的话来得重一点。无论如何,升起这一杯,我们就添饭,”龚子元抬起脑壳,对灶屋里说:“你听见吗?来点什么汤,我们好吃饭。”

    “酒有了,汤不要,饭也不要了。”面胡醉了酒,照例饭是吃不下去的。

    看见亭面胡满脸通红,舌子打罗了,龚子元想趁火打劫,探听点情况,他装作毫不介意地笑一笑道:

    “听说你家里客常不断,是吗?”

    “扯常有干部住在家里,不算是客,家常便饭,也不算招待。粮票饭钱,他们都照规定付,分文不少。”面胡回说。

    “现在住了什么人?”

    “一位女将。”

    “县里来的吗?”

    “街上来的,也常到区里。摸不清她是哪里派来的,没有问。”

    龚子元怕过于显露,没有再问,装作耐烦地听面胡东扯西拉,间或插一两句嘴。面胡从老镜面酒说到从前财主们的红白喜事,又从红白喜事,扯到自己从前的业绩。开了话匣子,他滔滔滚滚,说个不完。只有间或抿一口酒,夹一筷子菜。这时,他说:

    “从前,清溪乡远远近近的人家办喜事,都爱请我去抬新娘轿子。”

    “那是为什么?”龚子元捏着空杯。

    “为的是我跟我婆婆是原配夫妻。”

    “照你这样说,续弦的男子,连抬新轿也没资格了?”

    “对不起,积古以来,老班子兴的是这样的规矩。我一年到头,总要抬几回新轿。一回一块银花边,还请吃酒席。”

    “这生意不坏。”

    “害得我一年到了,总要醉几回,呕几回,回去婆婆就要念:‘吃不得,莫吃嘛,’就这两句,没有多话。我婆婆是一个好人。不瞒你老兄,我这个人,就是有一个脾气,容不得坏人。如果我的婆婆不好,我宁可不抬新娘轿,不吃人家的喜酒,也要休她。”说到这里,他吃口酒,抬起头来,盯住龚子元的脸说道:

    “我这个人,就是容不得坏人。”

    龚子元听到他重复这句话,心里一惊,隔了一阵,等到稍许镇定了,心里火又上来了。他暗中恶狠狠地盘算,“再灌他几下,叫他慢点跌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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