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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砍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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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请以后,龚子元堂客在上邻下舍,渐渐地出头露脸,放肆走动了。听从男人的指点,她常常到面胡家去,借东借西,跟盛妈谈讲。这一天,这位镶着金牙的女人又到盛家借筛子。面胡一家大小都不在屋里,门上挂了一把旧式的铜锁,邓秀梅卧房的门上也挂一把小小黑漆吊锁。龚子元堂客绕着屋子走了一遍,看见朝南的亮窗子关得严严实实,糊着报纸,她走到窗下,先向四围瞄一眼,再用手指在报纸上挖一个小洞,她扒着破洞,往里窥看,窗前桌上摆着几期《互助合作》,一本《实践论》,还有一个打字的文件,有部《实用袖珍字典》压在上面,文件只露出一角。龚子元堂客好奇地细心地看去,文件角上,有这么一句:“山林问题很复杂,没有充分准备,暂时不要轻率作处理……”还要念下去,地坪里的鸡扑扑地飞动,她以为有人来了,慌忙离开了窗子,连忙赶回家,把她看到的情景,一五一十告诉龚子元。这个鬓角微秃的男子口里念着:“山林问题很复杂……”他在那里沉思和默想,一会点头,一会含笑。忽然,后臀山里传来一阵柴火响,龚子元心里一惊,忙叫堂客上山去看看。堂客站在后园篱笆边,看见符癞子正在山里砍柴火,她没有招呼,忙忙回到屋里告诉了男人。

    “你去要他进来歇歇气,”龚子元枯起眉毛,又转念道:“还是我自己看看去吧。”

    龚子元随手拿起一根扦担和一把柴刀,绕到后边自己的山里,动手砍柴火。砍了几把柴,他伸伸腰,走到堤沟边,坐在堤上,朝着符癞子方向大声说道:

    “姓符的,不歇歇气呀?”

    “是你呀,老龚。”符癞子伸起腰来。

    “恭喜恭喜你。”

    “恭喜什么?”符癞子的脸红了。

    “还想瞒人?酒都不请,就偷偷干了?”

    “唉,”符贱庚把刀插在腰杆上,走起拢来,松一口气,说道:“一来没得钱,一切都只得从简;二来呢,她又不是红花亲,自己也不愿意启动亲邻,我只好顺她的意了。”

    “讨个这样漂亮的堂客,你要百依百顺,好好听话啊。”

    “老龚你也取笑了。她算什么?嫂子当年,倒是一定出众的,现在还看得出来。”

    “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龚子元眼眨两下,把话巧妙引上他感兴趣的题目,“提到当年,我想起来,明年的茶子,不是当年吗?”[1]

    “是呀,”符癞子答白,“今年是背年。”

    “你看这一季,茶子花开得好茂盛啊,落了一批又开一批,普山普岭,好像盖一场大雪。”

    “是呀,”符癞子往四围扫了一眼,“明年捡得一年好茶子。”

    “可惜的是……”话说了半截,龚子元又稳住嘴了。

    “可惜什么?”符癞子惊异地问。

    “听说,山要毫无代价地归公。”

    “山要归公?真的吗?你听哪一个说的?”符癞子接连地忙问。他和张桂贞结婚,置办铺盖和家具等等用项,欠下一笔账,总想山里边有一点出息,来填补亏空,茶子油也是他计划收入的一项。如今听说茶山要归公,他仿佛听到了一声霹雳,“你听哪个说的?”他重复又问。

    “都在这么说。听说树也不能由私人砍了,社里卖给人家了。”

    “我不信。”

    “我也本来不信的。”

    话说到这里,两人走开了。符癞子心灰意懒,盘算一阵,就弓起身子,去砍柴火。砍好两堆,他用两根坚韧柔软的藤条,捆成两捆,用扦担挑在肩膀上,正要下山,一眼看见堤沟的那边,龚子元还在,他边走边说:

    “我不信这话。”

    “我也本来不信的。”龚子元平静地应答。

    回到家里,符癞子放下柴火,打一盆水,一边蹲在灶屋里抹脸,一边把“山要归公”的这话,告诉了堂客。张桂贞记在心里,等符癞子又进山去时,她赶回娘家,把信息透露给哥嫂。

    不到半日,“山要毫无代价地归公”的传言,布满全乡。断黑时分,方圆十多里,普山普岭,都有人砍树。有的人家,男女老小全都出动了,盛清明和陈大春带领全乡的民兵,分头上山去解释、劝阻。可是,哪里制止得住呢?他们提着茅叶枪,奔波得汗爬水流,劝住了这里,那里又砍,阻止了那里,这里又锯。在宽阔的山场里,整整闹了一通宵。乡政府财粮委员草草估算了一下,一夜之间,全乡砍翻锯倒的茶子树,以及松、杉、枫、栗等良材,为数至少在一千以上。

    到了第二天,砍树的风潮还没有停止。菊咬筋平日是很守法的,他时常讲:“我王菊生是毒人的不吃,犯法的不为。”这一回,他对堂客说:“政府就要封山了,趁现在砍树还算合法,快点去做翻一根。”他跟堂客,连砍带锯,四手不停地闹了一天和一夜。秋丝瓜一家也上山了,砍翻的树也不在少数。对于屋边的三十棵桃树,他们夫妻的意见有点不同。

    “我们辛苦栽一场,叫别人去吃仙桃呀,我死不甘心,我要通通都砍了,拿来做柴烧。”秋丝瓜的堂客说。

    “信息还不确,”秋丝瓜迟迟疑疑,“等见了告示,真要白白地充公,再动开山子[2],也不为迟。”

    这一天一夜,乡政府格外热闹。人们川流不息地来打听消息,李槐卿、盛家大姆妈和陈先晋婆婆,先后都来了。

    “李老师来了,请坐。”李主席起身让座。

    “主席,我那竹林,也要入社么?”

    “现在还没有讲起,我们办的还是初级社,不处理山林问题。”李月辉耐心解释。

    “将来呢?”

    “将来再看,反正要归社,也会评个价。”

    “评价不评价,我都不在乎。”李槐卿说,“我那媳妇就是有点点担心。”

    “担心什么?”李月辉好奇地忙问。

    “她担忧,山林入了社,将来玉个火夹子,织个烘笼子,都要找乡政府开条子,问社里要竹子,麻烦死了,像我这号缺乏人手的人家,的确也麻烦。”后面两句话,是李槐卿转述了媳妇的意见以后,自己添的。

    “等到处理山林问题时,你们的这些困难,都会得到妥当的解决,现在我们还没考虑这些事。”李主席在他业师的面前,显得格外的耐心。

    李槐卿走后,进来一个戳拐棍的脸上虚肿的婆婆,她是陈先晋堂客,大春的妈妈。

    “我们老驾说,山要入社,他要收回申请书,去搞单干了。”陈妈说。

    “我们还没说,山要入社。”李主席解释。

    “山入不入,我是两可。”这时候,又进来一个戳拐棍的白发老婆婆,“不过,我是阎老五点名的人了,我屋面前的那几根杉木,要留着合料[3]。”

    “现在,山还不入社,你们不要信谣言。”来找的人,挤满一屋,李主席不能一一答复他们提出的各色各样的问题,只好站起来,这样一总地宣告,有一些人听了这话,心里有了底,往外走了。

    “邓同志呢?”人群里,有个年轻的体子扎实的妇女挤了上来,这样问。

    “你也来了?”李主席看清她是盛佳秀,这样问,“找邓同志有什么贵干?能不能跟我说呀?”

    “不跟你说,我要找她。”

    “她到你们那边去了,你没看见?”李主席是有名的性情好的人,人家完全没有把自己放在眼睛里,他也丝毫不介意。他劝盛佳秀赶紧回去,在那里的什么人家,可能碰到邓秀梅。可是,她又停步不走,照着儿子的口吻,亲热地叫道:

    “伯伯,找你也行。你是晓得的,我家里没有男子汉,砍柴、挑水,都要自己一手来,山一入了社,我更为难了。”

    “你放心回去,婶婶,”李月辉也照自己儿子的口吻,称呼这位守活寡的本家堂客,“我们现在还没有考虑山林的问题。你不要听别人瞎嗑。”

    “伯伯,还有一句话,能问不能问?”盛佳秀又说。

    “只管问吧。”李主席点着烟袋。

    “人家说,农业社驾的是只没底船。”

    “哪一个说?”李月辉吧口烟问。

    “都这样说,”盛佳秀不肯说出具体的人名,“要是真这样,我这没有男劳力的苦命人,连饭都会吃不到手了。”讲到这里,她哭了。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李主席急了。

    “伯伯,我们外头的,出门多年,连信也不回一封。”听到盛佳秀还在盼她在外早已结婚的男人的信,李主席的心里一阵酸辛,连忙忍住快要涌到眼睛里来的同情的泪水。“我想,”女人又哽咽地说,“请伯伯替我做个主,农业社的场合既然还不顶正经,我慢一步入好不好?”

    “这个……”李月辉心思慌乱地吞吞吐吐说,“你不是跟你们那一组一起申请了吗?”

    “那是勉强的,霸蛮的。”

    “我问你,刘雨生去找过你没有?”

    “去过一回。”

    “他说了些什么?”

    “没有说出名堂来。”

    “我叫他再来找你。他是我们全乡数一数二的好人,顶可依靠。你有什么疑问,都找他吧,他会好好跟你解释的。”

    李主席刚把这一些人打发出门,邓秀梅就从下村赶起回来了。

    “晓得了吗?”李主席问她。

    “一切我都听说了,请你马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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