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社里准备挖塘泥去改造低产田,菊咬筋眼红,也想照样干。他有两丘傍着山边的干田子,泥脚很浅,耕得深了,塞不死漏,加一层塘泥是顶合适的了。菊咬筋搁下其他的功夫,挑起箢箕,带了妻女,走到他的上首一口月塘边,那里已经聚集好多人。常青社的社员们,正在把塘里黑浸浸的淤泥一挑一挑运到田里去。
“你也来了,”挑着一担泥巴的刘雨生招呼王菊生,“很好,这泥巴比得上大粪,你闻一闻,喷臭的。”
“是呀,这口塘多年没有挖过了。”王菊生点一点头,一边下去开始挖。在跳板上,碰到陈孟春,把他拦住了。
“你这做什么?”王菊生问。
“你不能挖。”黑皮黑草的孟春跟大春一样莽撞,只是个子矮一些。
“为什么?你大概不晓得这口塘我也有份吧?”
“我不管那套,你没来车水,就不能挖。”
“我不跟你讲,我们去找你们支书去。”
“你找支书来也是作闲。”
两个人正在顶牛,闹得不可开交的时节,刘雨生跑来,扯开陈孟春:
“让他挖吧,这满满的一塘泥巴,少了他的?”
“我就是看不惯这个小气鬼,他只晓得捡别人的便宜。”孟春一路嘟嘟噜噜走开了。
“老王,只管挖吧,不要听他的。”看见菊咬筋气得瞪起眼珠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走过去,安抚他说。
得到了这个转圈,菊咬筋骂了几句,为了不耽误工夫,立即下去动手挖泥巴。
菊咬筋存心跟社里比赛,比垮了社,他总觉得对自己会有好处的,至少至少,他这老单,可以干得长远些。开首挖的这一天,他并没有显出与众不同的地方,社员挖和挑,他也挖和挑;社员歇气,他也歇气。到了第二天就分泾渭了。四更天气,落了月亮,只有星星的微弱的光亮朦胧地照出月塘和塘基的轮廓。王菊生带着妻女摸到塘里,叫金妹子挖泥,自己和堂客往田里挑运。到大天亮,社员出工时,他们一人挑了二十来担了。
“看这样子,我们会输在他的手里。”歇气的时节,刘雨生跟社员一起,坐在一个屋场边的樟树下,这样地说。
“那不见得,我们人多。”陈孟春很有信心。
“他又不跟我们比人多,只比干劲,比亩产。他田作得肥,如今又在改造干鱼子脑壳。我们的田肥瘦不匀,畈眼子,干田子,又非常之多,改不胜改。”刘雨生的这席话,把孟春说得哑口无言。
“讲作田,他本来是个行角。”李永和插嘴。
“行角我们社里也不是没有,孟春他爸爸,佑亭大老倌,还有老谢,都不弱于他。就是,我们无论老和少,都还没有他那样子舍得干。”
“是呀,”孟春心里不自在,“我们一个个都劲头不足。”
“和支书商量了一下,”刘雨生又说,“我们顶好成立一个青年突击队。”
“我来一个。”孟春忙说。
“我报个名。”盛淑君跟上。
“我也报上。”陈雪春样样都跟淑君学。
“积极分子都出在你们家里,让你们叔嫂姑嫂包办起来,我们的突击队变成了一家班了。”李永和笑一笑说。
“不要扯开了。”刘雨生说,“老李,你的会计工作交卸了,如今派你一个新差使,赶紧把突击队组织起来,先拿老王作标兵,然后赛过他。做得到吗?”
“做得到!”青年男女齐声答应,孟春的喉咙显得最粗重。跟大家唤过这一声以后,他还添一句:“做不到有鬼!”
“干劲有点苗头了,”刘雨生满心欢喜,站起来说,就是欢喜,他也只微微一笑,“不过,这干劲还只是在嘴巴子上。”
“社长真挖苦,”陈孟春习惯地用手勒衫袖,但衫袖早已卷起了,这样地说,“好像我们都只会动嘴,不会动手。”
“你看,这个突击队几时可以组织起来呢,明天行吗?”刘雨生问李永和。
“等什么明天,又不办喜事,要选好日子。”陈孟春性急地说。
“你想办喜事了么?”有个后生子取笑。
“不要逗耍方!”孟春正正经经说。
“今天夜里收了工,吃了饭就开,好不好?”李永和琢磨一阵,回答刘雨生。
“要等夜里干什么?”又是陈孟春的话,“说干就干,不等吃饭。”
“孟春这个意见好。”刘雨生说,“现在就开,青年都到那间屋里去。”讲到这里,刘雨生招呼老倌子们道:“欢迎老人家都去指导。”
“不敢当,我们不去了。”一个正在抽烟的老倌子回答。
菊咬筋一边挑泥,一边留意这班后生子们的举动。看见刘雨生率领他们,进了路边一座小茅屋,他心里默神:“一定是为比赛的事情。”
茅屋里传来一阵一阵鼓掌声和欢笑声。半点钟以后,人们陆续出来了。走到塘边上,刘雨生对盛淑君说道:
“今天妇女到得特别少,你去召集她们开个会,讲讲道理,广泛动员一下子。”
“好的,现在就去。”盛淑君说完跑了。跑不多远,她又回转身,两手合成个筒子,套在嘴巴上,大声叫道:“喂,刘社长,请你出席我们的会,讲一讲话,好不好?”
“我有事,不能去了。”刘雨生扬声回答,“你找妇女主任吧。”
等盛淑君走后,刘雨生对李永和说道:
“我们乡里这位妇女主任,太不理事了,只顾在家带孩子。”
“听说肚里又有了。”李永和说,“我看还不如干脆改选,叫盛佳秀来当。”李永和这话未免本能地含有讨好刘雨生的意思。
“她觉悟低了,家里又喂一只猪,叫她来搞,难免又是一个靴,弄得一个冬瓜不上粉,两个冬瓜不挂霜。”
“盛淑君如何?”李永和又说。
“她倒合适,不过这事只能向支书建议。他还要请示上级。”
正谈到这里,乡上通讯员来叫刘雨生开会。
“这事你正好跟李支书谈谈。”李永和说。
“好的。”刘雨生边说边走。
开过突击会和妇女会,社里出工人数大大增加了,平夙不大出工的张桂贞和盛淑君妈妈也都来了。这一天,都好好地干了一整日。
晚上,李永和从盛清明那里拿来一管三眼铳,把三个眼都筑了火药,安好引线,放在他床边。第二天鸡叫头回,大约是四更天气,李永和翻身起来,衣也不穿,肩起三眼铳,摸到盒火柴,跑到地坪里,对着略有星光的夜空,接连放了三声铳。爆炸似的这巨响,震得他屋里的纸窗都发响,屋后树上几只鸟,扑扑的飞了。铳响的回音还没有全落,李永和抬头望去,使他吃一惊,塘边柳树上挂起一个点着的灯笼,已经有人干开了。“那是哪个社员啊?”他一边想,一边连忙跑过去,发现这些舍得干的人不是社员,而是菊咬筋一家。
“你真早。起来好久了?”李永和问王菊生。
“不早,不早,才起来不久。”王菊生回答,其实,据李永和后来查到,他是半夜就起的。怕农业社也学他的样,他说着假话。
这天是个回霜天,没有打霜,也不起风,但也没有出太阳。三眼铳响后,大家陆续起来了,虽说还是走在王菊生后头,大家的劲头总算还不小,扎扎实实挑了一整天。
第三天,李永和半夜爬起,跑到地坪里一望,没有灯笼,菊咬筋没有起来,李永和欢喜不尽,连忙放三声号铳。
就在这夜里,天气起了巨大的变化,刮着北风,十分寒冷。“这是寒流吧?”李永和心想。等他把汽灯点着,挂在塘边柳树上,他看出了,凡是灯光照到的地方,塘基上的杂草上,菜园子的篱笆上,尽是白霜。塘角浅水荡子里结了一层冰。男女突击队员们带着箢箕和耙头一个一个跑来。有个后生子,没穿棉袄,冷得打寒颤,连忙在月塘近边,用稻草、干柴生起一堆火,其他的人都来烤火了。有几个调皮的角色,悄风躲影,走到附近的茅屋,休息去了。一时间,没有一个人下塘。
“这是搞的么子名堂啊,这样早叫我们起来点起灯烤火?”有人埋怨了。
李永和不声不响,把鞋子一脱,提一把耙头,一马当先,跳进了塘角的泥水里,两脚踩着泥上的薄冰,霍嚓霍嚓响,冷得牙齿打战了。他大声嚷道:
“突击队员们,不要烤火了,我们要学解放军战士,上甘岭的英雄,他们不怕死,我们还怕冷?快下来,干呀!”
他一边叫,一边用耙头把黑泥挖进箢箕里。紧接着,正在烤火的陈孟春跳了起来,把鞋子一撂,跳进了塘里:
“快下来吧,不冷,一点也不冷。”
“冷也不怕啊。”说这话的是盛淑君,她扎起裤脚,也下去了。她的背后,跟着盛佳秀和陈雪春,这个细妹子,个子还没有长足,矮矮墩墩,但扎脚勒手,好像浑身都是劲。
看见妇女动手了,火边的后生子们便都下来了。塘角边和塘基上,人们挖的挖,挑的挑,有人还唱山歌了。
大家才挑了两担,菊咬筋一家三人就来到了。菊咬手里提了个灯笼。看见社里的汽灯照得四面八方都雪亮,他吹熄了灯笼。
“借光不行啊,老兄。”陈孟春对菊咬筋说,一半是顶真,一半是青年人惯有的轻快的玩笑。
“借了你们什么光?”金妹子含怒地答白。
“灯光。你没有眼睛?”陈孟春说。
“哪个叫你点灯的,是我爸爸么?”金妹子的嘴巴风快的。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吵闹起来了。开首一阵,冲突还只限于他们两个人,一边是个十八九岁的夙有冒失名声的后生子,一边是个十二三岁的全不谙事的小丫头。对骂虽剧烈,形势还不算严重,李永和两次要孟春不吵,担心耽误工夫的王菊生也三番两次喝骂他女儿:“你还不少讲几句!”但是,讨厌王家、血气方刚的孟春不只是不肯罢休,还不满足于单跟金妹子拌嘴,存心要把战斗的火焰延烧到王菊生本人。看见王菊生不但不来招惹,还想骂退自己的女儿,他心里一急,冲口说出一句不知轻重的话来:
“有种有根,无种不生,什么蔸子长什么苗,一点都不假。”
“孟春伢子,”菊咬堂客心里冒火了,放下扁担,奔了上来,“你这是骂哪一个?”
“骂那答白的。”孟春回应。挑着空箢箕,逼近她一步,他心里觉得虽说还不是菊咬本人,但比起金妹子来,有点像一个对手。
“你口里放干净一点,莫要扯起人来施礼,告诉你吧。”菊咬堂客警告他。
“我没有扯起你来施礼。”孟春冷笑道,“我没有到你屋里去,也没有到你田里去,我是在农业社的塘边上,是哪个夜猪子跑到了我们工地上,站到我们的汽灯底下,沾了人家光,还要称霸王!”
“这口塘是你们农业社的吗?”菊咬筋堂客跨进一步问。
“当然。”
“这口塘我有水分。”菊咬插嘴了,遇到跟他财产有关的纠葛,他不能缄默。
“你那一点水分,跟我们社里比较起来,是拿芝麻比西瓜。”陈孟春回转身子,转对菊咬筋,“何况你既不来车水,又不肯点灯,只晓得捡人家便宜。”陈孟春瞧大家一眼,有的人停了功夫,来看热闹,有的人还在挖和挑。孟春又道:“我们是信支书社长的话,大方一点,让你来挖,要依得我向来的火性,就不许你挖。”
“哪个敢不许?”菊咬筋也动肝火,努起眼珠子。
“我敢不许。”陈孟春放下箢箕,一手拿扁担,一手叉腰。
“你?你算什么人?”
“常青社社员,你不认识吗,眼睛给狗吃掉了?”
“常青社社员,好大的派头!”菊咬筋故作镇定,用眼角不屑地睃孟春一眼,“告诉你吧,老弟,我王菊生是洞庭湖里的麻雀,见过几个风浪的,不要说你芝麻大一个社员吓不翻我,就是把队长,社长,乡长,县长通通搬得来,又怎么样?”
“老王,”走来正想解劝的李永和,听到这话,连忙插嘴,“你跟他一个人吵,为什么要扯上干部?”
“他讲狠,踩烂他的框壳子箢箕。”李永和的插嘴鼓舞了孟春。他撂下扁担,伸手扯住菊咬筋的箢箕的索子。
“你敢,你仗什么人的势?”
“你骂人!”陈孟春放松对方的箢箕,弯腰拿起自己的竹扁担。
“骂了有鬼!”菊咬筋也丢了箢箕,紧紧握住自己手里的木扁担。
“你骂人,我就可以打人。”陈孟春举起扁担。
“你打,你打吧。”菊咬筋也举起了扁担,要走拢去,他堂客死死拖住他的一只手。
在雪亮的汽灯下,双方的扁担接触了,发出一声响。社员和单干把他们围住。菊咬堂客被掀倒了,又奔上去;金妹子吓得哭了。有个民兵拿自己的扁担把双方的武器架住在空中,不能落下。雪春上来拖住孟春手。有些平夙讨厌菊咬的后生子鼓掌叫好,替孟春助威。盛淑君慌忙往乡上奔跑。
犁耙组的两个老倌子,陈先晋和亭面胡,远远听到吵闹声,也都丢下牛和犁,拿着鞭子,赶起来了。一看是孟春在吵,先晋胡子挤进去,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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