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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大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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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清早,李月辉接到电话,要他和刘雨生到城里参加地委召集的布置插田的电话会议。眼看两人都不能参加社里的会了,李月辉原想改期,但他又考虑,这场辩论刘雨生和他都不出面可能还合适一些,就决定会议还是按原定时间召开,要盛清明代表常青社的监察委员会出面主持。

    “你要小心啊,”李支书临走嘱咐盛清明,“一不能够简单化;二不宜粗暴,打人是绝对禁止的;三也要有适当的警戒。”

    “这个我晓得。”盛清明顶有自信。

    这是一个暖和的春天的夜里,寒潮过去了。阳雀子在山里彻夜地啼叫。秧在田里长得响。常青社的会议室点起一盏盖白灯,整个房间,通明崭亮。屋里挤得满满的。进不去的人只好站在门外堂屋里、窗外阶矶上。大家都晓得,今晚的会,不同平常,是很热闹的。

    室里室外,凡是有人的地方,烟气呛人,几个妇女咳嗽了。

    “你说抽烟到底有个么子味?”龚子元堂客和张桂贞打讲。听说是开辩论会,她怕揭发瘟猪子肉的事件,心里不安,故意大声地说话。

    “有么子味啰,吃的满口的烟气,舌子滑苦的。”张桂贞心也不安,措忧她老兄。

    盛清明早已来了,在会计室里拉胡琴。有个民兵告诉他,人都来齐了,单缺谢庆元本人。盛清明撂下胡琴,走出去了。一会,李永和进来,把淑君、孟春、雪春和别的几个青年招呼出去,聚集在地坪角上、樟树底下,听盛清明说道:

    “今晚的会是跟谢庆元辩论,大家的发言要摆事实,讲道理,主要是为秧苗的事,情况大家都晓得了吧?”

    “这个人比单干还不如,我的拳头捏得水出了。”陈孟春忿忿地说。

    “你真是能接你老兄的脚,不过今晚要特别注意,内部矛盾绝对不能够动粗,拳头不能用,你要好生管着它。”盛清明说。

    “那家伙还不见影子,怎么办呢?”

    “他不敢不来。”

    “只怕他来倒上树,反而要发我们的火。”盛淑君担心。

    “他发火,我们也不发。”盛清明果断地说。

    “群众发躁气,跟他顶牛,那怎么办?”李永和问。

    “我们要好好掌握,始终要以理服人。”

    “只怕不容易。”李永和畏难,因为他是和谢庆元交过手的,为了油茶子的事。“这个人本性难移。”

    “我们不光是要教育他本人,主要是用他作个思想解剖的标本,给大家学习。”

    “可不可以追他华容的根子?”李永和又问。

    “对,掀开他的老底子,痛快痛快。”是孟春的附和。

    “你不要鲁莽。”

    “这算鲁莽吗?”

    “你有他华容的确实材料吗?”

    “听说他加入了圈子。”

    “听哪个说的?这件事我都没有查确实,不要乱说。况且圈子也复杂得很,不能说入了圈子的,个个是坏人。”

    “他吃人家瘟猪子肉的事,好提吗?”李永和又问。

    “一个愿意吃,一个愿招待。有什么讲的?”盛清明怕牵涉到龚家里身上打草惊蛇,这样岔开说。

    “那就没有好的材料了。”李永和说。

    “谢庆元的材料会少吗?爱发牢骚,账目不清,乱扯麻纱,只要有人讲开一个头,群众会提的。好,我们进去,一个一个走。”盛清明打发大家进去了,自己忙去找了两个民兵后生子,吩咐一个站在后山上,一个守在大门外。又叮咛道:“会上没事,不要乱动,万一有事,吹声哨子。”

    “又是开么子框壳子会啰?我看你不去算了。”谢庆元在家,刚要动身来赴会,正在喂伢子奶子的堂客拦阻他说。

    “不去,清明伢子以为我胆怯。”

    “何必同他怄气呢?那个调皮鬼,你惹得起?”

    “他以为我是好惹的,哼!”在堂客面前哼了一声,谢庆元威风抖擞,大步往社里走来。到得社门口,在樟树底下碰到一个提着茅叶枪的民兵,他心里惊问:“他们布置武装做么子?”不晓得到底有好多民兵,抬头望望,好像那屋前屋后的朦胧的树影里都有人一样。他的威风倒了一半,拖着脚板,勉强地往会场走去。

    “来了!”门口有个人伸出头来瞄一瞄,转身跑进去,口里这样叫。人们看见谢庆元的青斜纹布制帽,齐眉戴着,把眼都遮了,懒心懒意走到大门口,他的武高武大的身子嵌在石门框子里,像门神一样,两个腿巴子像一担水桶。会上的人们,特别是妇女和小孩,自然而然让开一条路。

    谢庆元这面感到理亏,大门里外的气氛又给与他一些压力,也流露了一点隐藏不住的胆怯的样子。走进门来,四围一望,到处没有空位子,他站在那里,不尴不尬,得幸亭面胡在那里招手。这位老倌子听到今晚的会很重要,以为是发救济粮款,亲自出马,几早来了。但他有个关门瞌的毛病,拣了一个靠墙的角落,睡了一觉,醒转来时,看见谢庆元东张西望,找不到位子,他忙让出一截板凳招呼道:

    “过来,到这边来。”

    谢庆元挤了过去,坐在亭面胡旁边,什么人也不看,接了面胡装起的烟袋,低头只顾抽闷烟。有两个孩子看见他把帽檐拉低,遮了脸的上半部,连忙挤到他跟前,从下面仰望,研究他脸色。

    “现在开会了。”盛清明一本正经地宣布,“今天这会的议程是,”盛清明日益趋向正规化,用起“议程”这样的字眼来了,“辩论一个人。我们这里有一位社员,明白点说,就是谢庆元,在秧苗上,跟社闹意见,大家都晓得了吧?”

    “晓得了。”几个人同声回答。

    “晓得了,我就不说了。”

    “要得,”对于闹秧的原委,亭面胡本来还不大清楚,但既然不是发救济款子,他就希望早一点散场,“你只搞快迅的。”他说。

    “今天夜里,支书社长都不在家,我代表监委会,主持这会,我也主张早开早散,明天大家还有一屁股的事,哪个有话就说吧。不要忸忸怩怩,像姑娘们一样。”

    “你几时看见我们忸忸怩怩了?”盛淑君立即反应。

    “不忸怩,就请打头炮。”盛清明来得顶快。

    “好吧,我讲一点。”盛淑君大大方方站起来,两手编着一条散了的辫子,“我讲句直话,谢庆元这人不像一个副社长,更不像党员。他平夙说:‘男当家,女插花,’照他意思,我们是只配插起花朵,给男人玩的。他是男子,应该把家当好吧,他不,叫他当家,又总不肯干。”

    “他只愿意跟自己堂客当个小家,清早发早火,夜里刷马桶,他都积极,要搞大场面,就不来气了。”有一个男人躲在远远的后边这样说。

    “狗肉上不得台盘!”有人藏在暗处骂。

    “各位慢一点打岔,听我讲完好不好?”盛淑君把编好的辫子甩到背后,“上村下村如今归一个社了,分什么彼此?他偏要分。上次为几粒茶子,跟我们吵过一架了,这回下村秧多点,又不给上村,倒要给外人。”

    “我给哪个了?”谢庆元在板凳脚上磕磕烟袋,这样反问,但声音不高。

    “我们有调查,赖到哪里去?”盛淑君的话音倒比谢庆元高点,“问他这样做是什么思想?”

    “资本主义思想!”陈雪春代他回答。

    盛淑君坐了下来,李永和接着唤道:

    “叫他坦白,他把社里的秧许给哪个了?”

    “答白呀,不做声是散不得工的。”陈雪春撅着嘴巴说。

    “他不肯讲,我替他说,”盛淑君又站起来,“根据调查,我们晓得他把秧答应秋丝瓜了。”

    会场上人声杂乱,议论纷纷,也有骂的。张桂贞低了脑壳;老人们都不做声;青年人显出忿慨或轻蔑的神色;谢庆元把烟袋还给面胡,一动不动,一声不响,两个小把戏,蹲在他脚边,又在仰头探看他的帽檐下边的眼色。

    “亏他还是副社长!”陈雪春说了一句。

    “只有你一个人多嘴的。”陈先晋其实是怪盛淑君嘴巴子太多,但家爷不好讲媳妇,而且这媳妇又没有过门,更不好说得,他只得喝骂自己的女儿,为的是叫她听着。

    “叫他自己讲,干部犯法该不该?”盛清明发问。

    “干部犯法,知法犯法。”李永和瞅着谢庆元的低了的脑壳,“你从土改以起当干部,为什么越当越糊涂了呢?”

    “当久了,忘记了。”陈孟春笑道。

    “谢副社长!”盛清明尊他一声,“大家要求你交代,装聋作哑,过不得关,丑媳妇总是要见家娘的。”

    “叫我说什么?”谢庆元的脸略微抬起一点来。

    “说,为么子把秧许给秋丝瓜,得了他么子好处?你照直说。”盛淑君用的是刚硬的口气。她完全没有把那瞪眼的家爷放在心上。

    “我得了么子?不要乱扯,你这个妹子。”谢庆元想把这个伶牙俐齿的姑娘先压下去。

    “天有眼,墙有耳,做了亏心事,瞒得住哪个?”盛淑君说。

    “腊肉好吃吧?”陈雪春问。

    “什么?”谢庆元有点吃惊,反问一句。

    “不要装糊涂。”陈雪春把嘴一撇。

    “不要以为你的块片大,可以不说话。”龚子元堂客插进来说。

    “打掩护吗?”陈孟春对龚子元堂客瞪了一眼,正要再说话,只听盛清明大声问道:

    “同志们,他不肯坦白,怎么办呀?”

    “叫他站起来!”后边有人唤。

    “把他捆起来!”又有人唤。

    “哪个有角色,就来捆吧,来呀,”谢庆元扎起袖子,猛跳起来,准备迎战。“是角色的都来吧。我要怕你们,就不姓谢。”他一手叉腰,一手捏着拳头举起来,两个站在他身边,仰头观察他的脸色的小孩子,看见一只饭碗粗细的拳头举在他们脑门上,吓得回身往后挤,有一个的脚踩着了一位抱着小孩的妇女的脚尖,她哎哟一声,顺手赏了一个耳光,那孩子哭骂不止,女人怀里的孩子也号啕大哭,一时大的吵,小的哭,闹成一片,孟春、淑君压不住阵脚,会场大乱了。胆小的人们,包括妇女和小孩,拼命往外挤,胆大的人们,多半是些后生子,使劲往里钻,想看热闹。几股人流,互相激荡,一个小孩挤倒在地面上,哇哇大叫。龚子元堂客乘机嚷道:

    “哎呀呀,不得了呀,踩坏人了,踩死一个小把戏,出了人命了。”

    她连声叫完,就往外头挤。会上秩序越发混乱了。

    盛清明把李永和拖到自己的身边,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了一句。李永和挤出门去了。不大一会,屋后山上哨子叫了,又过了好久,一片步伐整齐的足音,由远而近,“立正,散开!”的口令声也传进来了。盛清明放了心,从容爬到桌子上,对着进进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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