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哭得个死去活来,”他跟别人说起岳母去世的情景,“我劝她不要那样,人死如灯灭,有么子哭的?”
面胡拿起牛鞭子,又去耖田了。
“人死如灯灭,有么子哭的,哭干了眼泪,也听不见了。”在田里,他跟陈先晋又说。
过了四五天,田里功夫越发上紧了,又要积肥,亭面胡出工收工,总是两头黑,家里更不像样了。大女回来帮他洗了一天衣,那边快插田,她赶回去了。
“人家都惦记家里,只有她不同。过了头七,高低要接回来了。”亭面胡对人说起他婆婆。
“母女一场,怕要过五七,才得回啊。”有人这样说。
“那还了得,我这个家交给保甲去?如今哪里尽得这一些?入土为安,哪里还守得五七?”
“只怕外公会把她留住。”
“再留,就有点子对不住人了。”
亡者头七过去了,盛妈还没有回来。面胡收工回家,满姐的饭没开锅。他又饿又累,发了脾气,起初骂满姐,后来骂猪,末尾扯到婆婆身上了:
“吃了人家无钱饭,耽搁我的有钱工,使得再不回来呀,哼,非挨一顿饱骂不行的!”
这个声明是以前的同样声明的重复,才讲出口,还没落音,菊满手里提一个包袱,跑上阶矶,说是妈妈回来了。不大一会,在星光里,对角田里水面显出移动的人影。又过一阵,盛妈头上挽一块孝布,脚上穿双白布蒙面的鞋子,摇摇晃晃,慢慢来了。盛家屋面前,一时挤上好多人。盛妈跨到阶矶上,拉住一位迎接她的邻舍堂客的两手,失声痛哭了。
原来站在阶矶上的面胡早已不见了。他不但没有给婆婆“一顿饱骂”,像他声明所说的,而且抱着满肚子同情和欢喜,跑进灶屋,亲手替她弄夜饭去了。
盛妈靠在满姐搬来的竹椅上,一边用衫袖揩擦眼睛,一边诉说:
“我就是失悔,今年春头上,没有在家多住得几天。”
“你只莫悔。”
“老人家算是修元到了,女婿都会到了活口。”
“七十六岁,也算高寿了,人生七十古来稀。”
邻舍堂客们纷纷劝慰。
“我就是失悔,”盛妈没有听人劝,还是讲她的,“春头上她留我多住一向,没有依得她。哪里料到她就要离开我了?”讲完又哭。
“还有么子哭的啊?”亭面胡在灶脚下烧火,听到阶矶上哭声又起,这样子念了一句。饭熟了,他亲自炒菜,没叫满姐,也没骂人。婆婆一回,家里有了主心骨,天上乌云都散了。炒菠菜时,他多放了一调羹猪油,表示优待。
“我回去时,人还清白。她喂了一只猪,天天自己打猪草,自己喂饲水。只有得病的三天,她没有起来到猪栏里去。她辛辛苦苦,做了一世。”呜咽又岔断了言语,“眼看好日子来了,她不想死。落气以前,她神志清醒,说是想买一双新袜子。我问她说:‘我给你去买,你要么子色泽的?’她咙喉里的痰响了一阵,勉强打开眼睛来,看着我说:‘要青的。’讲完这话,一口气不来,就过去了。可怜没有嘱咐一句话。”又哭了一阵,看见菊满带回的衣包放在近边一张凉床子上面,她顺手拿起,解开包袱皮,在星光底下,抖出一件青洋布棉袄,眼泪渍渍地跟大家说:
“去年,她做一件新棉袄,对我说:‘我穿不完了,是给你做的。’平常时节,就是天冷,也舍不得穿,到如今还有九成新。”她的哭声又大了。
“满姐,快唤你妈妈吃饭。”亭面胡在灶屋里叫唤。
盛妈扶着菊满的肩膀,进灶屋里去了。上下邻居各自散了。
八仙桌上,亭面胡放上一个气炉子,炖一蒸钵洋芋头,旁边摆一碗擦菜,一碗菠菜,各人坐下,开始吃饭,面胡特意把菠菜移到婆婆的面前。盛妈也揩干眼泪,端起饭碗。正吃得香,一位体质很好的双辫子姑娘从外边冲进来笑道:
“婶娘回来了,”盛妈回转头一看,讲这话的是盛淑君,“我到城里开会去了,才听见信,说是你回了。正好,大家都在望你呢。”
略微扯几句闲话,又问了外婆辞世的情形,看见盛妈快又流眼泪,她连忙提起恢复托儿站的事。
“上级正在问:‘快插秧了,你们那个托儿站几时恢复?’我急得要命。”盛淑君挨盛妈坐下,一边这样说,“你没有回来,我们就是没得这个恰当人,李婶病了,我又不得一点空。你回得正好,明天叫她们把孩子送来,好不好?”
“后天好吧?”盛妈没有来得及做声,盛佑亭代她回答。他的意思是想叫婆婆歇歇气,并且把这一窠麻的家务事稍许清理一下子。
“正在积肥,又唤插田了,春争日,夏争时,我看就在明天开张好不好?现锅现灶,一切不用安排的。”
盛妈点点头,面胡没有再反对,盛淑君高高兴兴站起来,用手把一根垂到胸前的大黑辫子掼到背后去,笑嘻嘻地说:
“你答应了,好极了,到底是我们婶娘痛快。明天一早,我就来帮忙你打扫堂屋。我走了,还有点事去。”
这姑娘一线风一样跑起出去了。
“满姐,你送送姐姐。”盛妈吩咐。
满姐连忙撂下筷子跟饭碗,跑去送客。才到门口,她的脚尖被一位进门的男子踩了一下。
“哎哟咧,是哪个鬼,踩我一脚扎实的,”她抬头一看,是盛清明,“是你这个,”她吞回了一个“鬼”字,随即叫道:“爸爸,清明哥来了。”
“伯娘回来了?”盛清明走进灶屋,坐在吃饭桌子边,跟盛妈扯了几句,又安慰一番。放了筷子的面胡陪他走进正房里,点起一盏灯,在那里抽烟。
“那家伙回来没有?”亭面胡问。
“我是来问你的呀!你倒问我了。”盛清明认真地说。
“怎么问我呢?”
“我不是把他交给你了?”
“你不是说,我不要探了吗?我就没探了,要不,我把他抓回来了。”面胡稍微有一点子急。
“不要急,他回来了。”
“阿弥陀佛,没有跑掉。”
“跑到哪里去?跑到月亮上去,也抓得回来。”
“几时回来的?”
“昨天夜里。这回他去得真好,对我们很有帮助,几处地方的关系都暴露了。”盛清明说,至于敌人究竟暴露了什么,他没有细讲,面胡也不问。盛清明又附在他耳边悄声地说:
“要破案了,等着看戏吧。”
“真的吗?还要我管制他吗?”
“你还是照平夙一样,跟他来往,不要惊动他。”盛清明讲到这里,起身出屋。在阶矶上,他望着天上的星光大声地说:“你看这一天星子好密!星星密,雨滴滴,明朝怕有雨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