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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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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路曹锟部下的吴佩孚、中路李长泰部下的王汝勤、东路段芝贵指挥的十六混成旅主力宋启元所部,都已“兵临城下”。近畿的第一、第十二、第十三各师,相继响应,布防东北两面,与自西南进军的讨逆军,协同完成了对整个北京的大包围。

    但是,讨逆军还不敢发动总攻击,因为张勋以“玉石俱焚”四字相威胁。如果逼得辫子兵在北京城内烧杀掳抢,那一来讨逆军虽胜不足为功,反而是一场罪孽。

    “不要急!”在天津的段祺瑞,用转接的军用电话,告诉司令部设在丰台的段芝贵,“张绍轩一定会就范的,逼得狗急跳墙,反倒不好。”

    “是!”段芝贵答说,“不过十六旅求功的心很切。”

    “你尽力安抚,务必把他们压下来。”段祺瑞又问,“城里的情形怎么样?”

    “谣言很多。尤其是东交民巷,如果出了问题,很麻烦。”

    “不能出问题,绝不能出问题。所以,你不能逼得太紧。”

    话虽如此,段祺瑞还是不能放心,便亲自打了个电话,邀曹汝霖来商量。

    “润田,我有两件事跟你谈。第一,我想请你接交通。”

    “噢,”曹汝霖问说:“总理的名单已经拟好了?”

    “拟好了,你看!”

    一看名单,便知研究系与段祺瑞合作的传说不假。研究系占了三个要缺:内务汤化龙、财政梁启超、司法林长民。外交总长起用曾任留日留学生监督,在熊希龄的“人才内阁”中担任教育总长的汪大燮,跟研究系亦一向很接近。此外,陆军段祺瑞自兼,海军复用刘冠雄,农商是张国淦,李经羲内阁蝉联的只有一个教育总长范源濂。

    “交通银行的事亦很忙,我恐怕不能兼顾。”

    段祺瑞原以曹汝霖有赞助军费之功,因而以交通一席为酬庸。听曹汝霖以不能兼顾为辞,心想交通银行确很重要,不能让他顾此失彼。这件事需要研究。

    “那么,我们谈第二件事。京津电话不通,谣言很多,说张绍轩的辫子兵在京城里不守纪律,骚扰使馆区,我想请你进京去看一看。”

    “是去看看情形呢,还是要跟公使团打什么交道?”

    “但愿用不着打交道。”段祺瑞答说,“如果无事,不过受点虚惊,那就请你代表我慰问。倘或出了事,要赔偿,要抚恤,请你看情形办。反正三四天之内,我总要进京了。”

    曹汝霖接受了这个任务。当即约定,第二天一早,专挂一列花车进京。

    这天夜里,北京相当紧张。外城已为讨逆军所控制,但张勋已经将大炮拉上东华门,一共四尊,方向不一,两尊向外,对准东交民巷,两尊对内,对准王府井大街。

    这时徐世昌已以和事佬的姿态出面了。一面派了个代表唐宗源进京,一面打了个电报给张勋,称呼是“北京南河沿张绍轩鉴”,既不称“兄”,示无私交;也不用官称,表示不承认他还是长江巡阅使兼安徽督军,内容是“抒忠告之言,拟处分之法”。先有一番责备:

    “执事仓猝发难,遽更国体,假托名义,号召全国,断无幸成之理。迨各军齐集,畿辅震惊,执事负固一隅,进退失据,徒使幼主忧危,外人诘责,京师数百万生命财产,皆有朝不保暮之势,是岂执事初心所及料哉?”

    接着是声明立场,顺便亦为张勋开脱,归罪于万绳栻、刘廷琛之流。他说:

    “世昌对于国家,对于皇室,素以竭力维持为本旨。即对于执事,十余年同袍谊重,断不忍坐视执事危及国家、贻害清室,犯全国之韪而不顾。且执事虽以复辟为本怀,其实此事之发生,亦只为二三佥壬所强迫,此可为痛哭者也。”

    以下提出处分之法:

    “现在事机日迫,为国家计,唯有迅复共和;为皇室计,唯有维持优待条件;为执事计,唯有速图脱卸。应即日将军队交江宇澄、吴镜潭,一律解除武装,移驻城外,执事既不操兵柄,自可不负责任。”

    这是向张勋开出主要条件,以接受缴械,交换免除责任,进一步提出保证,并作最后忠告:

    “至于家室财产,已与段总理商明,亦决不为已甚,世昌当力为保护。将来时事稍定,息影他方,云海苍茫,何处不可自遣?大英雄做事,磊落光明,既已铸成大错,便当及早回头。俾当局略迹原心,默留为保全之地。此世昌所以为执事计者,略尽于斯。余由唐君宗源面述。”

    唐宗源是初十中午到京的。一下了火车,照徐世昌的指示,先去看江朝宗。

    这时江朝宗家又热闹了,访客不绝,有来接头公事的,有来打听消息的。连世续都坐着绿呢没挡车,亲自登门拜访。

    这当然是由江朝宗亲自接待,引入小书房叩问来意:“中堂必是为了保护皇上的事?请放心,我是大清朝的臣子,理当保驾。”

    “不光是保驾。”世续将一直拿在手中的一个大封袋,递了过去,“宇澄,你看这个就知道了。”

    封袋内中西文件各一通。西文不必看,看中文是“公使团照会译本”。内容很简单,说张勋的部队不可能抵挡得住讨逆军,倘或开仗,糜烂地方以外,一无益处。希望“清廷”劝告张勋,解除武装。

    “你看,洋人多捧圣上?”世续苦笑着说,“他们还以为只要皇上一句话,张绍轩就会乖乖儿听命。哪里有这种事?”

    “洋人不明白咱们,就跟咱们不明白洋人一样。”江朝宗问说,“中堂去看了张绍轩没有?”

    “看也是白看。张绍轩一肚子的怨气没处发,我去了正好碰上。‘好啊!我替朝廷卖命,朝廷反劝我投降。不叫人寒心吗?’他要是这么说,我怎么下台?”

    “那么,中堂的意思呢?”

    “自然只有你费心了!”世续拱拱手说,“文件我就搁在这儿啦!种种偏劳。”说完,又作了个揖。

    “好说,好说。”江朝宗答道,“徐中堂的代表已经来了,我约他一块儿去劝张绍轩。”

    于是约齐了唐宗源,径到南河沿张家。卫士一看是江朝宗,不必通报便领了进去。时逢溽暑,张勋正解衣磅礴,盘起辫子在大嚼西瓜。见有客来,急忙抢了一件夏布大褂穿上身,迎了出来。

    唐宗源也是熟人,彼此招呼过了,张勋便说:“就在大厅上坐吧,凉快些!”

    大厅上四架摇头风扇,对着冰块吹。唐宗源觉得冷气袭人,便向江朝宗示意:“咱们请绍帅换个地方谈吧!”

    “不!不!”张勋立即接口,“就这里谈好!事无不可对人言。”

    看他这副桀骜不驯的神态,唐宗源不免气馁,只好硬着头皮说:“菊老的电报,绍帅看到了?”

    “看了。”张勋答说,“我在天津,菊老也没有说不赞成复辟的话。”

    “菊老不是不赞成复辟,是认为不宜操之过急。”唐宗源紧接着说,“今天不是论是非的时候,是讲求实际。大英雄提得起、放得下。现在要放还来得及。”

    “绍帅,”江朝宗接着相劝,“现在公使团亦很恳切提出要求,请绍帅放宽一步。”

    “怎么宽法?”

    “请绍帅优游自在。”

    所谓“优游自在”,即是徐世昌电报中所说的“息影他方”。张勋大为摇头。“菊老要我把队伍交给王聘老、镜潭跟你,解除武装。”他说,“这不就是缴械吗?”

    江朝宗硬着头皮答一声:“是!”

    “缴械不就是投降吗?”

    对这话,江朝宗就无法作答了,看着唐宗源,希望他接口。

    唐宗源却是发问。“事到如今,”他说,“绍帅总有个自处之道吧?”

    张勋想说两句硬话,却有些涩口,想了一会儿答说:“我不离兵,兵不离枪。我从何处来,我往何处去。”

    “请问绍帅,贵部从北京南下,回到徐州,不怕东西两路伏击?”

    张勋勃然变色。“既然不容我走,那就只有干到底了。”他很不客气地说,“如果菊老请你来告诉我这句话,那么,请你回复菊老,说我听清楚了。我有通电答复。”

    “不,不!”江朝宗赶紧打圆场,“绍帅,不可误会,不可误会。”

    “我不会误会。当初大家都赞成复辟,现在责任往我一个头上推。”张勋大为激动,“人人都为国家,只有我张某人是个大混球!”

    看着谈不下去了,唐宗源示意可以走了。江朝宗灵机一动,趋前两步,用极低的声音说道:“绍帅,人人可以得罪,别得罪洋人,得罪了洋人,连个退路都没有了。”

    这话很有效,张勋不免怦然心动。最后的退路是东交民巷,如果得罪了洋人,来个拒而不纳,莫非真的以俘虏的身份去见段祺瑞?

    “好吧!”他说,“只要你们劝得下来,我不作声就是。”

    所谓“劝得下来”是指警察总监吴炳湘在东华门上,苦劝张勋的“炮兵指挥官”不要开炮而言。吴炳湘确很卖力,已经一天一夜不曾合眼,上下东华门城楼十几趟之多,因为劝了这面,还要劝那面————丰台已去了两趟了。段芝贵、曲同丰的态度都比较缓和,就是十六旅不易对付。

    “好!”江朝宗另有计较,“绍帅,咱们一言为定。贵部劝得下来,来请示的时候,请绍帅说一句:‘你们自己瞧着办!’”

    “可以。”张勋又说,“不过,我看劝不下来。”

    江朝宗还要想说什么,却为一个不速之客打断了。来的这个客人是上海《字林报》驻京特派员王约翰,张勋正有苦水要吐,立即延见。这样,就等于对江、唐二人下了逐客令。

    送了客,张勋还换了衣服,而且摆出很欢愉的神色,去会见王约翰,要给客人一个很乐观,而且问心无愧的印象。

    敬茶奉烟,请教姓氏,一番周旋已毕,言归正传。那王约翰很会说话,“张将军,”他说,“这几天你是全中国最引人注意的人物。不论成败,都是英雄。”

    这句话搔着了张勋的痒处,搓着手不断地说:“谢谢、谢谢!多谢捧场。”

    “张将军,新闻记者说话比较率直,万一开罪,不是有意的,请你原谅。”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你尽管问好了,没有什么好忌讳的。”

    “首先想请问张将军,战事是不是很快会结束?”

    “不会!”张勋答说,“我决定打到底,到死为止,现在重新在部署。”

    “怎么样部署?”

    “对不起!只有这一点不能告诉你。请你原谅。”

    “好说,好说!”王约翰又问,“张将军这次带兵进京的本意,就是在复辟?”

    张勋沉吟了一下答道:“应该这样说,我进京的本意,是在为国民跟清朝谋福利,督军团在徐州,没有一个不是请我当复辟的领袖。就是段芝泉,也间接有这样的表示,所以我才毅然实行复辟。”

    “那么,在清室方面,事先是不是有联络呢?”

    “没有、没有!”张勋乱摇着手,极力为清室开脱,“今天的局面,在清室是完全出乎意外的。”

    “张将军为什么不事先跟清室联络?”

    “因为,因为复辟成功,当然对清室有利;复辟失败,由我一个人负责,不必跟清室联络。”

    “张将军的意思是,对于这次复辟,清室不必负什么责?”

    “是的。”

    “那么,张将军是不是想过,复辟成功对你个人有什么好处?”

    “我已经两次辞了王位,这就可想而知了。”

    “那么,张将军复辟的目的是什么?”

    “我认为中国只有实行帝制,才可以富国强兵。所以只要帝国成立,能够维持下去,我下野亦是情愿的。否则,决不退让。”说到这里,张勋突然激动了,“督军团当时推我负责,如今墙倒众人推,忘记了当初说过的话,真个个都是孬种!我现在手里只有三千人,对方有五万,仍旧要拼一拼。打仗对地方上当然不好,不过这个责任要由他们来负。”

    “听说徐菊老已经派人来调停了。有这话没有?”

    “有的。不过不是来调停,是要缴械,等于要我投降。”张勋右手握拳,使劲连击左掌,“我决不投降!我在皇上面前,在我部下的面前发誓,决不会投降!”

    “这是为了你自己争一口气?”

    “不是!”张勋很快地回答,“我受太妃、皇上的付托,不能投降。我已经打算好了,不管怎么样牺牲,忠信两个字是不能牺牲的。总而言之,在我面前只有两句话,不是‘中华帝国’,就是拼命打仗。”

    说到这里,端一端茶碗,这是前清督抚的规矩,表示谈话结束。走廊上的听差,看到这个信号,立即拉长了嗓子喊道:“送客!”

    王约翰意犹未尽,却不能不起身告辞,张勋很客气地送了出来,一面走,一面又说:“我跟你老兄恐怕不会再见面,我的事业已经绝望,不过张勋这个名字还是响当当的。”

    “我很荣幸,能够在此时此地访问张将军。”王约翰站住脚说,“既然张将军认为以后见面不容易,我想请问张将军,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告诉大家?”

    张勋沉吟了一会儿答说:“多数督军主张复辟,未实行以前,电报、信很多。我想把这些东西整理出来,交给报纸发表。不过,也还没有决定。”

    “是的,应该发表,张将军如果已经决定了,我可以效劳。”

    “好的,等我决定了通知你。”

    “最后,”王约翰竖了一根手指,表示这是真正最后的一个问题,“几位‘议政大臣’是不是跟张将军一起在患难?”

    “那里有什么共患难的‘议政大臣’?”张勋苦笑道,“早已逃得不知去向了。”

    “我倒知道。”

    “噢,”张勋大感兴趣,“来、来,咱们再谈谈。”

    这一下变成张勋访问新闻记者了。首先问到的是雷震春————此人对张勋倒还算够朋友的,将陆军部库存的两百多万发子弹,及现大洋八万多元,全数拨交张勋的军需处以后,悄然出走,不知踪迹所在。张勋对他相当关切。

    “他在丰台被捕了。冤家路窄,正好落在第三十三师师长范国璋手中。不过,范师长并没有为难他,师部里照样替他‘开灯’,大烟是有得抽的。”

    “噢,”张勋又问,“敝本家张馨庵呢?”

    张馨庵就是张镇芳。王约翰答说:“他是在去天津的车上,让颜世清看到了,指挥随车的宪兵把他抓了起来,送到军法处去了。”

    “这奇怪!这与颜世清何干?”张勋问说,“他是总统府参议,并不负治安的责任,为什么要抓老朋友?”

    颜世清是广东人,进士出身,一直在直隶办洋务,跟张镇芳不但是老朋友,而且是老同事,会不讲交情,可知其中别有缘故。

    “大概是张馨庵有对不起朋友的地方吧。”王约翰说,“最冤枉的是冯麟阁,受了池鱼之殃。”

    冯麟阁名叫德麟,在前清与张作霖、吴俊升都是奉天巡防队的统领。张作霖是中路,吴俊升是后路,而论实力以冯德麟的左路为最强,但他的手腕不及张作霖高明,所以一直屈居张作霖之次。现在是第二十八师师长,帮办奉天军务。

    张勋进京以后,曾约张作霖进京“共图大事”。其时局面还相当混沌,看起来复辟不大可能,但督军团支持复辟是事实,如何演变,殊难逆料。张作霖心想,孟恩远以吉林督军领衔请求解散国会,热河都统姜桂题亦已应约进京,如果张勋的“大事”得成,孟、姜立见升腾,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此刻似乎还不能不买张勋的账。

    但一进京,复辟倘或失败,后果相当严重,“洪宪”的前车可鉴,像梁士诒号称“财神”,神通如此广大,迄今亦仍在香港亡命,不敢回北方。张作霖打算过,若是参加复辟而其事不成,奉天督军的地位一定不保,这件事无论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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